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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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艺的手就差一点，就能抓住眼前的向楠了。一瞬间街上的喧嚣声都远去，整个场景寂静无声，却充斥着危险降临的窒息感。“滴滴”，刺耳的鸣笛和刹车声响彻天际，“咚”的一声……邱艺闭上了眼睛，一切都玉石俱焚。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落到脸上，他努力睁开眼，一片遮天蔽日的血红色，抬起手试图擦去滴答而下的血，身体轻颤一下，眼前的景象倏忽远去，只剩夜半惊醒后的漆黑沉寂……

1

正是放学时分，整条街拥堵不堪。接孩子的车和人，全都挤在校门口，就好像第一时间接不到孩子，这辈子就接不到了一样。

邱艺远离人群，手指夹着一支烟，背靠在树上，等待着放学的铃声。

正值盛夏，虽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但穿过枝叶缝隙的阳光还是毒辣地照在他身上，皮肤感觉一阵灼热。他挪动脚步，试图找寻一处能避开阳光直射的阴凉地方，但转来转去，都是徒劳。

这是从校门口往东数的第五棵树，也是学生东路队过马路的地方，他的脚下就是斑马线。

这也是能近距离看到程程而不被她怀疑的地方。

铃声响起，家长们乌泱泱地一起涌到校门口，就连白发老人都腿脚利索地挤在前排，从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孩子中找到自己家那个宝贝。邱艺没有动地方，也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垫脚探头地东张西望。掐灭手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他抬起头就看到了程程。

程程一如每天那般表情淡漠，眼神中没有期待，也没有放学的欢喜，略垂着头，在一众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中，显得那么孤僻，那么格格不入。程程的身影在邱艺的眼中逐渐清晰放大，那张小脸酷似向楠，但却没有她妈妈曾有的神采。随着程程的脚步，邱艺一直目送她过了马路，看着她一个人慢慢地向东而去。

孩子的校服有点小了，但看上去还算干净。她的爷爷奶奶虽年迈，显然对孩子的疼爱丝毫不少。但鞋……邱艺懊恼地捶了下掌心，前几天买鞋的时候居然忘记了孩子校服是红色，偏偏选了一双绿色的运动鞋。想到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那句红配绿的歌谣，不知会给孩子惹来多少嘲笑。

若是向楠还在，一定会把程程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小公主，断不会让孩子装扮如此奇怪。

是啊，若是向楠还在，他又何必受这么多煎熬。

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回公司正好能赶上五点钟的会。

2

会议室的左侧是一面照片墙，上面贴着历年在职员工的照片。里面有一处不起眼的位置是一块空白，邱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里。那一块小小的印记，代表着曾经存在过又突然消失了的那个人。印记越来越浅淡，但在他心里，却成了一个深深的烙印，时时刻刻煎熬着……

冗长的会议，让人昏昏欲睡。在销售经理没有起伏的语调中，邱艺的视线又飘向了那个印记，隐约地看清了那张脸……

向楠站在邱艺的身边，两人毕恭毕敬地听着梁总训话。公司要从他们之间，选出一人出任财务部门负责人。听到这个消息，邱艺悄悄看向身旁的向楠。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人，脸上更多的是坦然。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脸上的惊喜和忐忑丝毫都没有掩饰。

向楠温厚的声调在耳边响起，邱艺慌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平稳下来，表示会努力竞聘，跟向楠姐学习，就算失败也是应该的，毕竟向楠经验更丰富。两人的表态让梁总很是满意。

邱艺坐在自己工位上，砰砰乱跳的心脏依然让自己兴奋。如果这次竞聘成功的话，他将是公司里最年轻的部门经理。他不禁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向楠，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明朗而坦荡。这一眼让邱艺的心沉了下来。

向楠比他早两年进公司，业务能力跟自己不相上下，但是她的那份沉稳，自己是怎么都学不来的。她还真是个不太容易战胜的对手。

每天的工作照常进行着，邱艺认真而专注，生怕出错。同时，他心里暗暗盼望着他的竞争对手向楠会稍稍粗心一点，哪怕犯一个小错……然而，怎么可能！向楠工作这几年都极少出错，更何况在这决定自己今后命运关键的几天呢。

而且，更让邱艺难受的是，向楠的人缘真是好。尽管同事们会避开，但他还是碰到过几次同事压低声音对向楠的祝贺或者眼神上的肯定。

看来同事们内心已经认定，这回竞聘的胜利者会是向楠。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有一种感觉从心底滋生得莫名其妙，稍有不慎，它就会躲过理智蔓延开来，酸涩，傲恼，甚至愤恨的情绪明知无法宣之于口，明知道毫无道理，但就是压不住，这就是嫉妒。若向楠是高他一级的领导，那么她的优秀和口碑即便是闪耀得晃人眼，也许邱艺都不会有一点波澜。但恰恰就是亲眼目睹这种齐头并进下的“飞黄腾达”，才最乱人心。

公司加班的同事都走了，还不忘关闭了所有的灯，他们似乎都忽略了无声地坐在自己工位上的邱艺。黑暗能蒙蔽人的双眼，也会蒙蔽一颗善良的心，它甚至能让不为人知的罪恶探出头。

邱艺回头看看向楠的工位，忽然想起一串数字，愣神一下随后了然，那是向楠曾经告诉过他的开机密码。记得当时向楠外出，梁总急要一份文件，邱艺帮忙从她电脑中找过。过了这么久，不知密码改过没有？

鬼使神差之下，邱艺忍不住走过去尝试输入那串数字，惊喜的是居然顺利地开机了。不得不说罪恶最开始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念头，但当你发现真的有机会实施时，那绝对是一种诱惑。邱艺找出本月报表，找到了最关键的那几个数字。犹豫了片刻，手指坚定地按下了鼠标……黑暗中，电脑的屏幕竟分外得亮，晃着他的眼睛。一时间，眼睛的酸涩竟让邱艺差点掉下泪来。门外似乎有人经过，邱艺惊恐地合上了电脑。

“邱艺！”一声呼喊惊地邱艺差点跳起来，同时也把他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本月的工作。

3

几年来，邱艺下班后不想回家时，总会来这家小酒馆。酒馆从来不会客满，几张小桌上的顾客，有那么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低声聊着人情世故家长里短，宣泄着生活的失意和冷暖。

墙角那个老人也在，几乎每次来都能看到他。他并不酗酒，面前放着酒杯，却很少见他端起饮下。可能他也像邱艺一样，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

他是程程的外公，向楠的父亲，邱艺不止一次见过他。老人本该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儿孙绕膝，满足而欢愉地享受晚年生活，但女儿的突然离世，显然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如今的老人，完全没了生气，整个人颓丧，沉默，像是被掏空了灵魂。

邱艺不由地苦笑，他又何尝不是呢？

老人无意中飘过来的眼神，充满悲伤，与邱艺记忆中的一双眼睛重合。往事，总是流转在不经意中，猝不及防地拼凑成让人心碎的画面……

向楠报告中的那个小误差，让邱艺夜不能寐。毕竟这样暗黑的行径，对他来说有违良知。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后，他决定早一点去公司，趁同事们还没到的间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数字改回来。

但世事无常，又岂会遂人心愿呢？

当天一大早，一支有名的审计团队进驻公司，开启年度的例行审查。阴差阳错地，竟然没给邱艺一点改过的机会。邱艺一整天都无心工作，无意识地盯着电脑屏幕，心乱如麻，隐隐的，还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一夜之间，所有的事都失了控。第二天，向楠被叫进了领导办公室，关起门谈了好久。大家在门外窃窃私语，谈论着与之有关的猜测。有消息灵通的同事告诉邱艺，审计中发现向楠账目作假，可能会被停职进一步审查，也许还涉嫌挪用公款，言之凿凿地透露向楠这次麻烦大了。

邱艺想不通，一个报告中的小失误，怎么就会发展成挪用公款呢？真是有点滑稽。那些审计人员也像是吃干饭的，失误和犯罪都分不出来吗？

办公室中传出向楠激动的辩白声。言辞中她拒不承认自己的失误，工作多年，她的严谨有目共睹，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绝无仅有。而且这份报告，也是经过多次核准，根本不可能有错。但白纸黑字，却又无法辩驳。向楠要求公司再次查验，还她清白。

向楠的每句话都准确无误地钻进了邱艺的耳朵里，身旁同事们悄声的嘈杂反而越来越远。他的心压抑得很，冷汗阵阵地往出冒，心底的忐忑快要把他逼疯了。当他终于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只看到向楠那双红肿又满含悲伤的眼睛，和如今坐于墙角的老人那双眼睛一样。他们父女的眼睛真像啊，邱艺不敢看，但又忍不住去看，任由无处可逃的愧疚划在心上，承受那种鲜血淋淋的救赎。

4

邱艺踉跄着撞开家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独居的快乐就在于此，不管几点回家，不管多么狼狈，不管喝成什么熊样，都没关系。自由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到这里，邱艺对着空气笑了笑。可也有一点不好，嗓子干的像要着火，都没人给倒杯水。撸了一把头发，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杯。酒后的眼睛焦距失准，头晕眼花，玻璃水杯晃了一晃，还是从桌上掉了下去，应声而碎。邱艺摇晃着，低下头伸手去捡碎杯子。手没轻没重地戳在了玻璃尖上，鲜红的血顿时滴落下来。一滴一滴地，在邱艺呆滞的眼神中，积成了一小片。邱艺的脑袋一阵眩晕，看着那片血迹，在灯光和碎玻璃的反射下，越聚越多，越晕越多……

那个画面又来了，邱艺闭上了眼睛。

向楠眼神涣散，已经失去了意识。嘴里涌出大口的鲜血，顺着脸颊淌下，与身下的一大滩血汇集到一起。邱艺无意识地抬起手擦去遮住眼睛的血，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姿势扭曲的向楠。身旁的人尖叫的尖叫，报警的报警，不知情的人涌上来，渐渐地围成一个圈，向楠被围在圈里，手足无措的邱艺被置于圈外。就好像他也只是个路人，这场悲剧都与他无关。他又何尝不想从开始就置身事外呢？

刺耳的警报声惊醒了如在梦中的邱艺，抬起头来，人群散尽，原本躺在马路中央的向楠也已不见踪迹，只留下那滩刺目的血，昭告着这里曾经有一个女孩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车祸。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血，一定很疼。邱艺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不知道，流了这么多血的向楠还能不能活。送到医院应该有救吧？邱艺挪动了下已经发麻的腿，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双手提着向楠的两只鞋。据说出车祸的人，如果鞋掉了，就凶多吉少了。邱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如果不要犹豫该不该说出实情，如果当时果断地和梁总说明情况，如果跟在向楠身后时不要走神，如果听到刹车声时能拼命地推开向楠……世间的如果也只是如果，如果真的能有选择，最开始，邱艺就不会鬼使神差地去更改那个数字。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这样看来，如果最大的意义，便是让人追悔莫及。

有一种现象叫做蝴蝶效应。太平洋的一只蝴蝶不经意地煽动一下翅膀，可能日本的富士山就会火山爆发。看着毫不相干的一件事，中间经过不知多少的质变量变，最终却导致了那样一种结果。就像现实中的这件事。邱艺悄悄地改动了财务报表一个本来无关紧要的数字，却导致这世上多了一个无辜的孤儿和一对老来丧女的伤心父母。当然了，邱艺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当初那颤颤巍巍改动的报表，里面还包含着自己之后的人生：家徒四壁，没有朋友，不配拥有幸福，不停内耗自己无可救赎的后半生。

5

几年来，邱艺经常在程程放学的时间，站在校门口等她。如果工作不忙，他会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个人回家。外公外婆年纪大了，除了做家务，还要干各种活维持生计，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接送孩子。自从向楠意外去世后，程程性格越来越孤僻，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伙伴。

邱艺第一次见她，是在向楠的葬礼上，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向楠居然还有一个女儿，孩子可怜，没有爸爸。外公外婆以为孩子小不懂世情，一直对她隐瞒妈妈去世的消息。或许是母子连心吧，邱艺看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站在墙角，慢慢地啃着。头埋得很低，但还是能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苹果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压抑的啜泣微微颤抖，惹人心疼。

邱艺早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但却眼看着事情失控，竟然没有一丝的机会去扭转，这样的无力感，让人崩溃。他甚至幻想还能有一次那样的车祸，在紧要关头能推开陷入危险的向楠家人，哪怕自己受伤，或者不治身亡都没关系，只要让他脱离这种无休无止的折磨，任何事都在所不惜。死太可怕了，但这样活比死还可怕。

这几年，邱艺通过程程学校的助学工程，一直在匿名资助她，课外书、衣物、玩具甚至小女孩儿喜欢的小发夹，总之向楠会给女儿买的东西，只要邱艺能想到的，就绝不会让程程有缺失。可惜即便是让她拥有全世界，无父无母的缺憾，任谁都无法弥补。而邱艺的无心之过，夺去的，恰恰是她的全世界。

程程今天很奇怪，经过邱艺身旁时，并没有按照每天的路线走斑马线过马路，而是径直向前走去。原本一会儿还有一个总结会要开，但实在放心不下程程，邱艺悄悄地跟在她身后。程程还是低着头，全程没有多余的动作，一直走到一个街心公园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邱艺在她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抬头正好能清楚地看到程程的动作。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手机，似乎是点开了一个视频在看，因为声音传过来，隐隐能听到“妈妈”“宝贝”这两个词。

程程坐那儿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会触碰一下屏幕。反复几次后，邱艺明白了，她在重复地看一段视频，结束后，会重新再开始播放。就在邱艺忍不住要走过去的时候，程程终于将手机装进了书包，站起身。邱艺松了口气，看来她终于想起回家了。但想不到的是，程程走的方向正和家相反，俨然是要去城外。天都快黑了，她这是要去哪儿？

夜深了，路上的车越来越少，两旁的建筑越来越低矮，但程程还是没有停下来。街灯明亮，却也照不透所有的黑暗。邱艺再也忍不住，快走几步拦住程程。她似乎走累了，停下后微微舒了口气，才抬起头看向邱艺，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邱艺调整心态，以路人的口吻问她：“孩子，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呢？”

程程又低下了头，半天没有吱声。正当邱艺放弃等待，准备想着怎么才能带她回去时，孩子开口了：“我想妈妈了，想去妈妈的墓地看看。”

一丝凉意袭来，从胸口瞬间蔓延到脚踝，邱艺只觉全身发麻，脑袋发胀。都说心痛就是痛彻心扉，疼痛难忍。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些形容都是错的。人真正悲伤自责到极点时，心是空的，极其惨烈却又麻木到无动于衷，就这样等着，全身冻结的血液一点一点的回流，让心脏再挣扎地跳出心痛的感觉。

尾声

这个时间，城外的墓园自然是没人。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邱艺看清了镶嵌在墓碑上向楠的照片。一双清亮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她面前的人，淡淡的微笑永远地挂在脸上，却把无尽的悲伤留给了所有爱她的人。邱艺并不爱她，但却无疑是最想她的人。那种思念，夹杂着悔恨和煎熬，不间断地伴随着他，度过向楠去世后的每一天。

照片中向楠的眼神仿佛有种魔力，让压抑了好久的邱艺无法控制地想要忏悔，想要倾吐，想要将几年来无法对人明言的痛苦全都告诉她。

……

邱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风吹来，脸上一阵冰凉，原来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身边除了风声，一片寂静，程程早已靠着墓碑睡熟了。

生活本是一汪静水，无意中投入一颗小石子，便会荡起层层波纹，一圈一圈的涟漪，无休无止的向外扩散，想让它停止时，却发现一切都失了控。而此时，投石的人和那颗石子，哪个又能说是无辜的呢？

唯一的听众居然睡着了，或许这也是向楠的意思，那么到此为止吧。邱艺叹了口气，背起程程，向着墓园出口走去。

夜很深了，风依然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