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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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张德清倚坐在小酒馆的门前,仰望着红日向西方徐徐坠去,翘起满眼的月光与星河。

凄凄的琵琶声随着浓郁的酒香飘入他的鼻腔,一弹一奏、转轴拨弦、清音入耳,这琴声仿佛把他置于绞肉机中,永不休止地搅动着他的泪腺与心房。

眼在流泪,心在流血。

——或许,我不该来到这里。张德清默默自言自语,低垂着头,和夜空一同睡下。

可再深沉的睡梦,也抵不住回忆的冲杀。无数个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迟迟不肯散去,正如这永远沸腾、燕舞笙歌、不存在休止符的长安城。

“喂!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张德清对着月亮大喊。周边耍把式的、卖杂货的、赌博的、凑热闹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同被他的声音吸引,瞧着这个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读书人。

“神经病。”

“月乎!月乎!你可知我心乎!”周边的人不再理会他,纷纷躲得这个神经质般的人远远的。张德清紧锁双眼,呛出无数滴浑浊的泪水,头低的和胸脯同齐,抽泣声随着酒香、星光、灯火、由强渐弱,在长安城激起一道道水花与波纹。

可是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见这抽泣。如同悬在夜空的繁星再怎么发亮以求救,也不会惹得一个行人驻足回首。他和星星都是那么悲怆、那么孤独。

泪水落到地面上,映照出他沧桑的脸庞。他睁开眼,仿佛看到了他少年时的倒影,他的双手猛地伸出,像两只利爪,朝那泪水积成的水坑扑去。

“哎呦!”

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泪水形成的湖泊,已经变成了裤腿上的泥沼,他躺在人潮涌动、车马横行的大路上,他哭着、他笑着、他回想着,璀璨的灯火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他望着这灯火,又瞧瞧发着寒光的冷月。

“月亮,我给你说个事儿!”

十八年前,张德清从江南踏上了前往长安赶考的马车,当他抵达这座万国来朝的都城时,迎接他的不是他所想象的昌荣盛世,而是潮水般涌出的兵马。

灯熄了、人寂了、鼓停了,甚至连月色都变得黯淡了。只留下北风乎地刮动,卷起声浪与旋风,配合着嘈杂的马蹄声与兵器相互碰撞而产生的叮叮作响。

只听噗呲一声,鲜血从一个商贩的脖颈中喷薄而出,留下一条发着铁锈味,狭长的血痕。

人群像突然炸开的锅一般沸腾起来,鲜血与哀嚎在空气中团成一团,天空与大地之间仿佛铺了一层血红色的玻璃。

安禄山打入长安了。

张德清扯下背包,把银子和书死死地抱在怀中,跟随着人潮一起向城门外死命地、疯狂地逃跑。可单薄而又弱小的人怎么能够跑过雄健的马匹,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时间,他的后背不知溅落了多少人的鲜血,这片鲜红深深地镶嵌在张德清的蓝色长衫上,成为了暴虐与血的印记。

挥刀声越来越近了,刀剑划破空气与皮肤而发出的呲啦啦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下一秒叛军的刀剑就要刺穿他的耳膜,直接贯穿他的大脑!他也要成为横列在这长安城的死尸了!

“站住!”

张德清感到后脖颈一凉,他知道,刀刃已经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捧着银两的手像被狂风卷动的树叶胡乱地颤着,包里的银子也随之抖落出来,当啷当啷地摔落在地上。

那马上的士兵看见这些闪闪发光的银子,迅捷地转身翻下马来扑在地上,竞争着哪个银子大,哪个银子小,然后笑眯眯地踹在口袋里,使衣服鼓出一个大包。

张德清目视着父母辛苦数年攒下来的银子,就这样被几个混蛋瓜分而去。他想哭,但却连哭都不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咬住自己的嘴唇,然后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别人决定自己的生死与否。

“带走!”

士兵们给张德清带上脚镣,拖着黝黑而又沉重的铁球,推搡着他向长安城里走去。

沿路散发的尸腐味和血腥味异常浓重,手上带着铐子的张德清无法捂住口鼻,呛得他几乎要昏迷过去。可这满街的尸横遍野、白骨横列,在这布满血污的路上,随时都可以踩到人的四肢,足底的触感沿着神经的铁轨蔓延到他的胃里,呕吐物哗地一下从嘴里裸露出来。

士兵根本没有理会他的状态,只是踹了他一脚示意他走快点。

张德清越走越感到恶心,可突然又飘来一股酒的清香。偌大的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一股浓郁的酒香像一块硕大的布,向他迎面扑来,钻入全身的每个毛孔。连士兵的步伐也跟着慢了下来,他们也想多闻闻这难得的清香。

伴随酒的香味而来的,又是一股薰衣草的味道,像是香囊里发出的,钻入鼻腔,仿佛看到一位佳丽优雅地舞蹈。张德清随着味道转头,果真是浩浩荡荡的一队美女,穿着同样的服饰,前面的是一个大腹便便,携着刀剑的将军,后面则是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的军队。这些女人夹在他们中间,像是等待被屠宰的羔羊。士兵的步伐又一次慢了下来,这等美貌、这等数量的美女,他们一生或许也只能见到一次。

时间转眼到黄昏,这是长安城沦陷后的第一次落日,太阳的光芒有些下垂,他好像也在流泪。

士兵们把张德清扔到大殿上,使劲向下摁住他的肩膀,他颤抖的双腿终于落地,双膝跪在龙椅之前。

张德清缓缓抬头,看到龙椅上竟坐着人,想必那便是皇帝吧!他顿时低下头颅,好似忽然来了精神一般,脑袋把地面磕得咣咣作响。

安禄山只是一笑。

“你可会吟诗作赋?”龙椅旁的太监张口说话。

“回公公的话,小人是会一点点。”

“那便好。”太监挥挥手,士兵便把张德清丢到殿外台阶之下。

刚才路过他身边的美女,都换上了锦衣玉袍,从宫殿两旁飘然而出,娇柔地舞动起来。那熟悉的酒香又飘散出来,香醇的酒水咕咚咕咚地灌入龙椅上瘫坐的肥胖身躯内。

“作诗!”安禄山大喊。

“作诗!”太监也随之喊起,那声音尖锐且难听。

张德清意识到这是叫他来作,他曾经发誓过,只为“苍生做诗赋,不为朝堂提笔来。”可如今为了这条命,也只得妥协。他只是想早日回到江南去,再也不敢想做官了,誓言什么的在生存面前固然也显得没那么重要。

他即兴吟诵到:

“皇恩浩浩无边去,

美女裙钗舞高台。

山河婉转似美玉,

唯我圣上把玩来。”

安禄山哈哈大笑。“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长安好似囊中物,

万千军马即拈来。

杀气腾腾迎落日,

吾皇开国惧谁哉?”

就这样,张德清一日遍吟诵了十多首诗,在叛军占领长安的两年里,他几乎成为了一座造诗机器,好似安禄山豢养的家犬,每日把玩取乐。

那件他起初穿着的长衫早已不知丢落在了哪里,如今的张德清,也早已不是之前意气风发的张德清了。他自己也知道,他张德清不过是一只会作诗的狗而已。

“我的命都是人家留的,还要怎么样呢?”这句话比酒色更能麻痹他自己。

在那天的落日时分,他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长安——军马又来了!

杨国忠的军队率兵反攻长安,这时安禄山已死,也没人顾得上,也没人愿意在意张德清的死活。这下酒没了、色没了、连麻痹自己的那句话也解释不清了!他唯一拥有的便是身上的那身锦袍,和两年前那副长衫一样没用!

刀又来了,血又来了,哀嚎声和北风又到了!张德清的瞳孔里反射着两年前的时空。他知道,再穿着这身锦袍,自己是一定会人头落地的。他脱下锦袍,扔到附近的井里,用手在地下抓了两把泥沙,胡乱涂抹到脸上、身上、腿上。蜷缩在宫殿附近的野草丛中,装作乞丐模样。

万幸,张德清从唐军的刀下幸存了下来。他从附近死尸的身上随便扯了一件衣衫,穿在身上,准备在长安城里做教书先生,等赚够了钱,就回江南去!

想到身处在江南的父母亲,他也不禁潸然泪下。他擦干眼泪,走去学堂。可当被学生问起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时,竟然憋红了脸,什么也答不起来,甚至提起笔来,字写的如同泥鳅一般娇柔曲折。在学生的哄笑下,他在夜里自行离开了学堂。

他觉得自己不适合教书,便去寻了一份抄书的差事。这时他的手仿佛已经失去灵魂,写的任何字,还是如同那扭转而又使人恶心的泥鳅般使人作呕。没过两天便被哄赶出去。

再也不会作诗了、再也不会写字了。毕生所学的东西在两年的囚笼中全部坍塌掉了。张德清这下真的要乞讨了,他再也回不去江南了!他无法给父母送葬了!他甚至也再也无法知晓父母是死是活了!

他活着,但是他已经死了。

他是长安城里唯一拖着长衫的乞丐,也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乞丐。他总爱在地上用水写字,人们嘲笑他是“泥鳅乞丐”。别人怎么骂他,他均不恼,可一旦让他听见“泥鳅乞丐”这四个字,便会直冲冲地挺起身来,双手狠狠地掐住你的脖子,甚至用铁锤都砸不开那双死握着脖颈的手。

这是他乞讨的第十八年,他讨了一碗酒,坐在酒馆的门前,望着长安城的落日,望着十八年前那个从江南来的少年,那个还怀揣着苍生与信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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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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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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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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