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里店家

本文参加简村夜话·吾乡主题征文活动

睦里镇原来在黄河边,七五年因为遭了洪灾就搬到距离河边十里的东岸。集镇的繁荣是因为聚集了人气,人气的高低要看邻里关系。从睦里镇几十年间越来越高的人气来看,这个镇邻里关系是越来越好了。

邻里之间,通常男人多半是大大咧咧的,眼睛里没有鸡毛蒜皮块儿八角的是是非非,好像处于家庭大后方的任何琐事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管干他们的活,挣他们的钱,喝他们的酒,偶尔眯着眼睛抽个烟发个呆。

至于和隔壁人家的关系如何,关键在于两家女主人之间是否能和谐相处。如果两个女人常来常往且情投意合的话,那这两户人家大概率是百分百的中国好邻居了。

两个好邻居的家在这个镇上唯一的菜市场旁边的一排临街的三层楼房里。

依靠市场而建的房子最得普通老百姓的心。上层住人,下层是现成的店铺,虽然没有丁点儿的院子,生活环境也略显聒噪了些,但菜市场附近的人流量很大,脑筋活泛的人,利用自家的房子做点与“开门七件事”息息相关的小生意,基本上是稳赚不亏的。

所以,这一排相连的十来户人家,经营的内容就显得五花八门:油米店、缝纫店、药店、副食店、五金店、服装店、面条店、邮政储蓄所,还有一家中型超市,批零兼营。

当然,也有本身有固定工作的业主,没兴趣或抽不出身来搞第三产业,那房子也不会由它空着,贴一张“吉房出租”的红纸条,留个手机号码,恰巧有人来问,恰巧价钱谈得拢,一拍即合。不消几日的功夫,这街面上又多出了一家装修一新的铺子:卖水果,或是卖热气腾腾的早点。

倘若租房客的买卖对路,生意兴隆的话,那这间租出去的店面便成了房主家一笔长久、稳定的收入。比如这条街上的一家胡辣汤店,迎来送往了快十年了,老主顾越来越多,店主的钱袋子越来越沉,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胡辣汤店主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黑红的脸庞,微胖的体态,刨花儿头发扎个马尾,是个要力有力要心有心要口有口的主儿。她的家在农村,离睦里镇十二里路,起初是为了孩子读睦里镇上的小学搬过来的。

她的店主打四样小吃:胡辣汤、油烙馍、海带花生米、凉拌黄花菜。看着土里土气,是最寻常不过的,但她的回头客特别多,每天她的胡辣汤不卖完,别人休想开张。

大概世上每一家神店兜回头客都有不传的诀窍,但这家貌似也没什么特别,关键在于食材地道,口味清爽,现做现卖。现在的人走南闯北,生活档次高了,嘴变刁了,不好糊弄,还动不动假模假式地怀个旧,不管吃什么东西都嚷嚷着要吃“和小时候一样的东西”。

和小时候一样的东西?文绉绉地理解:它不就是个“儿时味道”么 ?

儿时的味道是怎样的呢?再厉害的女店主想必是没办法绘声绘色地讲给人听。但她家的胡辣汤不是批发市场进来的大路货,而是她用传统的方法手工精制的。

汤底是羊骨头熬制,想必加了不少佐料,熬好了料包也藏起来,谁也别想知道。胡椒花椒茴香八角的比例更是秘密。粉皮和淀粉是本地红薯指定作坊生产,几十年不变。酱油醋和香油也是自己承包地粮食酿造,她的公公婆婆给她提供了巨大的后援支持。

同样,她家的花生米也是她一颗颗上手挑拣过,饱满红润,保证没有一颗发霉变质的。开水浸泡几分钟,再放在阳光下晾干,然后下温油锅慢慢养透。这样花慢功夫“养”出来的花生米,去了皮,里面的花生肉呈象牙色,嚼起来有浓郁的栗子香。刁钻的食客可能不大相信:嗨~你诓谁呢?花生米谁没吃过,怎么可能吃出栗子香?

真的!吃过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赶明儿你去试试!

还有海带丝儿,和花生米凉拌,这是一盘子极其简单的菜。瞅着不难,家庭主妇都会。可是,哪怕是同样的配料,你做出来的和女店主做出来的,就是差了那一股子隐隐约约的香气儿!有人分析后肯定地说,这是川菜做法,生抽黄酒掺和匀了香油,哪怕是调一盘萝卜皮,都能吃出山珍的味道。

好吃的东西最易于口口相传。传着,传着,“儿时味道”便成了这家胡辣汤店的招牌。再则,女店主干净利落做事稳妥善结人缘,这本不起眼的小铺面竟渐渐地做出了好声誉。

生意旺的当口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全是人。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挨着脑袋,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女店主上下翻飞的两只手。

一双手既要现拌,又要腾出来收钱,忙得够呛。女店主的丈夫在外地上班,一年到头难得现身,帮不了。婆婆公公年迈,备备食材原料不紧不慢尚可,日常出摊肯定指望不上。

也不是没想过要请个帮工,一来,好的帮工不是随时随地能请得到的,二来,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帮工的工时费,一个月要两三千呢,又觉得划不来。毕竟是小本经营,舍不得花费这笔额外的成本,倒不如自己苦一点、手脚放利索一点,这两三千还是给自己赚了吧。

幸好,这世上总有热心人,真正忙得分身乏术的当口上,与她一墙之隔的女邻居就不请自来了。称花生米、收钱,利利落落地接待好一批买主,顺顺当当地帮女店主压住了阵脚。

这个女邻居和女店主年纪相仿,早前住在半山的一个村子里,从前任的房主手里买下这间房子也好些年头了。中间零零落落地租出过,外乡人来开过烤鱼店、礼品店,煎饼店之类的,不知为什么,生意总是做不旺,坚持不了几个月就不了了之了,店面就一直空在那儿了。

女邻居的丈夫做泥水匠包工头,收入不错。儿子在外省读大二,上学,做兼职,不大归家。女邻居不上班,但也不愿坐在家里吃闲饭。半山的村子里有几块小小的自留地,她隔三岔五地骑着电瓶车上去,种些应季的蔬菜瓜果。有虫子疤、卖相不好的自个儿吃吃,模样周正的搁家门口卖,也能换点零零碎碎的小钱。

到了中午,菜市场的人稀了,菜还剩着的话,她就见样儿拿一点送进胡辣汤店。有时是一把脆绿的小青菜,有时是几个水灵灵的茄子,有时是一大捧山里拗来的野菌子,有时是两只黄灿灿胖嘟嘟的小香瓜。女店主不好意思,掏口袋要付钱。她不让:自己种的,不是吃不完嘛,让你帮忙吃点。

女店主坚持:“自己种的也要花你的力气呀,我哪能白吃!”

女邻居假装生气:“那我时不时地白吃你家的胡辣汤油烙馍算不算?”

两个女人热情地推来让去,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白吃”本是个贬义词,可从这两个女人嘴里冒出来,听着怎么那么暖洋洋呢?

女邻居“白吃”的胡辣汤,是女店主感激她的及时援助而馈赠的礼物。女店主的“白吃”呢?是女邻居的投桃报李。几年来,在若干次的你来我往中,这邻居的情谊就顺理成章地加深了、变浓了。邻里关系持续升温,和睦和谐温馨,繁荣了市场。

女人嘛,关系一近,话匣子是关也关不住了,尤其是提到各自的家事上时,话题难免蓬勃壮大起来。生意淡的时候,两个女人凑在一起谈心:你有你的甜和苦,我有我的酸与辣。女店主羡慕女邻居小日子安稳,不像她这样,和丈夫分居两地。

女邻居不以为然:“夫妻天天在一起的搞不好反而要磕磕绊绊,还是你这样惬意,自己有一份小事业,不用靠老公养着,腰杆儿才能挺得直!”

女邻居说的是真心话,她一直在琢磨着能有个合适的营生,哪怕赚钱不多,至少自己有自主权。小打小闹的卖菜不行,半山的地太远,天晴落雨的种菜不便当。开个店吧,本钱大了她拿不出,而且,开什么店她也拿捏不好。隔行如隔山呀!五金店肯定不行,这菜市场附近最多的就是五金店,撒豆子似的大大小小二十来家。开超市不行,这个得有好几个帮手,她一个人忙不转。油米店不行,单是她住着的这短短的一段路上,三四家十多年的老店,到她这儿,估计客源十分有限了。

到底开个什么店好呢?

女邻居的心头上时不时地盘旋着这个问题,她满心指望他的丈夫能为她出个主意,可她丈夫对她的想法压根儿不太热心,扯东扯西地敷衍她几句后就把她晾下了。

她觉得挺委屈的,晚饭桌上多唠叨了几次,又拿隔壁的女店主为例,表示自己想开店的决心。她丈夫不耐烦了,说:“你觉得她行,那你自己也开胡辣汤店好了!”

她一愣:“这不大合适吧。”

她的丈夫忙着接电话,根本不搭她的茬。隔日中午,厨房的酱油瓶见了底,她跑到最东头的小超市里去买酱油,犹犹豫豫地和超市的老板提及开胡辣汤店的事儿。那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叼着一支烟,慢悠悠地开腔了:“用自己家的店铺做生意,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再说了,这个社会上哪有独家经营的东西?看看这条街上,和我一样的店好几家,你卖你的,我卖我的,各吃各的饭,井水不犯河水!”

她眨眨眼睛,没言声。其实,刚买下这间房子时,她就有开胡辣汤店的打算。她的娘家是漯河的,她打小会做汤汤水水,会做各式各样的风味小菜。

可她当时的“打算”充其量是一片在心尖上飘了几下的云,并没有及时地变成一场雨。那会儿,她和隔壁的女店主还不熟。邻里之间的寒暄是有的,远不及眼下这般的融洽。

没过几天,她的娘家妹妹来串门了,她又吞吞吐吐地把肚子里的盘算讲给妹妹听。她妹妹在市区的电子产品一条街上有间门面,卖品牌手机好几年了,比她有见识。妹妹也这样说,什么行不行的?我待着的那块地界,手机店挨着手机店,各人做各人的生意,大家不照样好好的。你自己的房子自己开店,没毛病呀!换个角度,现在有别处的人来租你的店面开胡辣汤店了,你难道愿意房子空着,不给租?

她忽然之间有了底气。

她着手置办一些胡辣汤店需要的家伙:洋铁桶汤锅支架、三芯大炉子、大铁锅、大铝盆、长柄的铁笊篱、大小型号的不锈钢盆儿。

一开始,有些悄悄的意思:不从前门走,宁可多绕一段路藏在后门的车棚里。她的丈夫摇摇头,说道她:“早晚都是要亮相的,你又是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大袋的红薯粉皮和淀粉、大袋的花生米、大包的黄花菜、大捆的干海带丝儿拉回来的那一天,就正大光明地打胡辣汤店前走过的。女店主正笑眯眯地和别人说话,头也没有转一下,好像没看见似的。

要是往常,女邻居只要一现身,胡辣汤店的女店主都要嘻嘻哈哈地和她打招呼。她呢,习惯地钻进胡辣汤店里吃一把香喷喷的海带丝调花生。

然而,今天~

当时,两个女人谁也没个声响儿。女店主没出声,女邻居也没出声。她知道,她要开胡辣汤店的事儿,女店主保准知道了。这条街上的墙缝掖不住什么秘密,何况,她开个店也算不得秘密!

所有的物件都在屋子里就好了位,她挑了个黄道吉日,把崭新的炉子往门前的石阶上一放,锅里注入黄澄澄的色拉油,系上围裙噼里啪啦地炸起花生米来,油香飞出去老远,隔壁千家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从她家门前走过,好奇地问一句:“嗬,这儿啥时候又多了家小吃店!”

她扬声答:“刚开张呢!”

街面上的住户和租在这儿做生意的店老板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嘴里刁根香烟,说说笑笑,顺便尝一颗刚出锅的花生米。

这条街上,不管新开什么店,大家都要腾出点时间来捧捧场,帮新的店铺聚点人气,这是邻居间脸面上的事情。

别的人都来过了,除了隔壁胡辣汤店的女店主。不久前还勾肩搭背的两个女人,似乎一下子变成了陌生人。

甚至,连陌生人还不如!

又过了几天,这两间胡辣汤店的交界处多出了一块绛红色的长方形木板。是谁钉在墙壁上的呢?不知道。反正,这块木板一竖,左右两边的人就象征性地被隔开了。

来老的胡辣汤店的顾客看到这块莫名其妙的木板,问一句:“好端端的墙壁,要支块木板干嘛?当不当正不正,补丁似的,多难看。”

女店主说,风大嘛!挡住了不迷眼。

老店汤卖完了,来晚的人们流动到隔壁去新的胡辣汤店消费,也很不解:“这木板竖在墙边上有什么用?多碍事!”

原来的女邻居眼下的新胡辣汤店的老板娘把手上的围裙往板子上一挂,说:挂围裙的呀,你瞧瞧,多顺手!

食客们哈哈一笑,埋头苦干,新旧老板娘忙着上菜收钱,邻里和睦无比。毕竟人气都高了,才有好买卖不是?

以前门前下水道堵了,女店主自认清淤费,可现在呢,有时泔水会溢出路面,环卫来收费,没人出,于是路面一片汪洋,时间久了食客们过不来,回头客陆续去镇子东头的胡辣汤店了。可还是没有人出这个清淤费,直至关张买卖。

后来这两家胡辣汤店被一个外地老板盘下,打通隔墙,改成了义乌小商品城。开张那天,全场商品五折起,两位女店主也来祝贺,毕竟互相捧场才有人气嘛,她们笑逐颜开,因为新老板刚刚给房主每家六万元年租金。镇里领导也来了,站台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更加聚拢了人气。人们摩肩接踵,市场一片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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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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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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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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