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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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炸弹洗礼下的土壤深深地翻了出来,焦黑中带着些许湿润的赤色,让咸湿的空气中混杂了一丝奇异的肉香味。阳光明媚的蔚蓝天空下,大地支离破碎。
山下寿夫瘫在战壕里,握着步枪的手微微颤抖,青筋暴起,布满了鲜血和黑泥的脸上只能看到两个张的大大鼻孔和一对瞳孔紧缩的眼睛,他的子弹早已打完了 。
他扭头看向旁边的尸体,咬着牙伸手从上面摸索出两发子弹,将子弹轻轻地压入枪膛后,山下胸口微微起伏,壮着胆子探出头,身体微微一颤,视线越过了面前一截断臂。远处焦黑的断树染着火苗,大片土壤往外面冒着黑烟,除此之外竟然没有一点动静,附近一百米内能看到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山下笑了,笑得有些狼狈,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是被天皇大人眷顾的,那个该死的将他送上战场的人。当然其他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这是在为帝国效力,这是光荣的使命。然后他们都变成了躺在地上的死人。
山下收起了心绪,弓着腰,沿着战壕边缘,越过一具具队友的尸体。在他视线范围内的尸体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他此刻完全相信自己是唯一一个从刚才的轰炸中活下来的人,突然一只手弹了起来,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踝。
“救……救我……”
山下被这景象吓得大腿一软,摔倒在一旁,导致手中步枪走火,发出嘭的一声。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了一块石头一般,整个战场被这一声枪响唤醒了。
他忍着眩晕,慌张地将枪对准那只手的主人,这才发现是和自己一样的日本士兵,他的双腿已经被炸断了,鲜血不止,面孔血肉模糊,看不清是谁。山下连忙将枪放在一边,颤抖着从裤兜中拿出绷带为他包扎伤口,这个伤员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口中微弱的吐着求救的字眼,可以看出他已经将近失去了意识,靠着本能想活下去。
这时,远处传来冲锋号声,这种尖锐而洪亮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刺在了山上的心头上。他赶忙丢下手中的绷带,探出头向后方望去,只见远处土丘后面涌出一股又一股身穿浅蓝色军服的士兵,像海水一样漫了过来。山下回头看了看这个双腿被炸断的伤员,他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手抓得更紧了。
山下拿起枪,将那只在他眼中狰狞无比的手砸开,退了两步,颤颤巍巍地说到:“对不起,你,你没救了……”
说完,山下跑出战壕,趔趄了一下,回头端起枪扣下扳机,枪却没响,想起来先前枪走了火,这才慌忙上了膛,胡乱地朝着敌军方向开了一枪后,把枪丢掉,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2
“全灭?这帮混蛋……”中队长看着山下狼狈的样子,满是胡渣的脸上,肌肉和血管挛动抽搐着,像一颗凹凸不平的红色猕猴桃,快要爆炸但又生生止住了一样。
中队长闷声站在那里,沉默了一阵子,让山下下去休息,而自己站在原地将腰间的武士刀抽出,轻轻地摩挲起来。山下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要是以往的中队长遇到逃兵可不会这么简单就了事的,不过他没有多想,站到了队伍末端。
他的衣服异常脏乱,脸上布满了凝固的焦油与灰尘,与其他的衣着相对整洁的士兵相比略显突兀,但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样的,他们眼眸中没有光彩。
“小夫,你受伤了!没事吧?”一个身体稍显瘦弱的士兵从队伍中挤了过来,山下看着他额角的一缕明黄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卷曲地贴在黝黑的皮肤上,眼神中有些许的光彩。
“不是我的血。”
山下顿了顿,又说:“看来你的运气和我一样好,你们没有遭遇战斗吗?”说完,空着的双手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污渍。
小个子士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帮山下拍了拍衣服,小声说到:“你知道吗,战争好像要结束了,我昨天偷听到中队长在电话里和别人吵架了,好像说美国人在我们国家投放了炸弹,天皇陛下已经投降了。”
“真的吗?”
山下略微有些惊讶,但又疲惫地说道:“快点结束也好,我现在只想回家,回到我们的故乡,信介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山下注意到,信介笑得有些勉强。
“我们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真的能回去吗?”
山下有些疑惑:“我记得你不是没有杀过人吗?你和我说过的,你连枪都没开过几次。”
信介低头摇了几下,没有说话,又抬起头,盯着湛蓝清澈的天空发呆。
山下没有多问,也沉默了起来,回想起死在自己手下的三个人,第一个人是一个老人,被绑在树上,那个看上去很体面的戴着眼镜的小队长逼迫自己,自己一脸惊恐,鼻涕眼泪横流,用刺刀痛死了那个老人,老人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杀掉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年轻的士兵,他的眼睛和头发像黑夜一样深黑,肩膀略窄,但给人很健壮的感觉,戴着粗布织的蓝灰色军帽,手中的枪后托都快开裂了,他的眼中满是仇恨,自己为了活下去抢先开枪杀了他。第三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挣扎着被众人用布袋套住了头,当轮到自己的时候,她身体已经渐渐冰凉了。山下觉得是自己杀了她,但又不全是他的错,他只是怨恨那些不把生命当回事的同胞,但又无力去做些什么。他已经麻木了,只是偶尔有回到故乡的想法,不知道他的妹妹怎么样了。
山下揉了揉眉心,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信介,她妹妹好像一直暗恋着信介,真是个好运的家伙。他收起心绪,缓解了些许疲惫后,开始观察起周围,他记得从那片战场逃出来到与信介他们汇合大概有半天时间了,现在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他们一共大概五百名士兵呆在这片稀疏的树林中,前方是山坡,后面是一条不窄的河流,中队长在队伍的前方用联络工具寻求支援,却没有得到到任何人的回应,所有人静静地站在这里,仿佛在接受命运的安排。
咔嚓,踩到树枝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竟然显得分外诡异,所有人向那个地方看去,只见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敌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逼近到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了。山下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他先是异常惊恐,险些叫出声来,但又看到自己已经丢掉武器的双手,想到中国士兵好像不会杀害俘虏,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敌军包围他们后没有进一步动作,所有人的没有开枪,这时,对面有人用不是很流利的日语喊着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听到这话,山下颤抖着举起了双手看向周围,所有人都面露绝望,不断开始有人将枪丢到了地上,信介也举起了双手,只有中队长手中握着通讯电台的电话,大声吼叫着要和敌人玉碎。
没有人去听他的命令,所有人仿佛都丢掉了作为帝国军人的武士道精神,违背长官的命令,向敌人低下头颅,这些年轻人大都是帝国强制征兵而来的,他们怀着浓郁的思乡之情,被迫拿上枪炮踏上战场。
随着敌人不断逼近,中队长表情狰狞地朝着士兵们怒吼:“你们这群混蛋,丢尽了天皇大人的脸!我们还没有失败,马上会有援军到来的,给我战斗到最后一刻!”中队长歇斯底里,拔出刀跪在地上挥舞着,对方的枪已经对准了他,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无数子弹倾泻在这个狂热者身上。
就在此时,中队长手中的电话突然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神情呆滞。那声音渐渐清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是信号不好的缘故,这个声音听着有些沙哑低沉,但却清楚地回响在所有人耳朵里。
“总部的命令,所有部队停止军事行动,已经接到确切消息,天皇陛下对外正式宣布投降……”
男人的声音停了几秒钟,再次响起:“战争,结束了……”
3
“快一点,小夫,我们快一点去救小团子,不然就来不及了!”
山下依稀记得当时信介头戴斗笠,穿着一身破烂的蓑衣,小小的手中抓着一个木棍。脸上焦急的神色配合宽敞的蓑衣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鸟,异常可爱。
“小心一点哦,雨会渐渐变大的,快点回来呀”奶奶弯着腰,慈祥地说道。
奶奶说话总是会在后面加上一个奇怪的尾音。
“嗯!奶奶和郁子在家里等着,我们马上就回来!”山下穿好衣物和信介出了村子。
村子后面的大山是他们经常玩耍的地方,那里的深处有一株老树,枝叶繁茂,但是树干却长歪了,被他们称作做“木妖大人”,他俩认为这株大树是整座山的妖怪之王,因为它的周围没有任何树木或杂草生长。
两个小孩子沿着小路熟练地来到“木妖大人”的“领地”,只见树冠深处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四只爪子紧紧贴在一根快要折断树枝上。此时天色已晚,小雨淅沥,阵阵黑风刮来,小猫惊吓地发出喵呜的叫声。
他们当即开始攀爬起来,可是当他们靠近小猫的时候,树枝突然断开,小猫被吊在了半空,可怜的叫声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刻就要与断枝坠落下去。
雷声震耳,大雨倾盆而下,山下看到这一刻,自知已经没有希望了,眼看断口的连接处将要彻底断开,他们却离小猫还有一段距离。
“不行了,它,它已经没救了,木妖大人的力量出现了!我们快走吧,一会就来不及了!!”
山下眼中泛着泪光,他被这一幕吓坏了。
信介咬了咬牙,突然蹬着树皮向前一跳,用双手抓住那根树枝的根部,信介整个人居然吊在了上面!他奋力地抬起腿,伸向小猫。小猫仿佛看到了希望,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我坚持不住了!”信介的手突然一滑,整个人从上面掉了下来。
“小心!!”山下眼疾手快,探出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信介顺势抓住树干,“小夫,你没事吧?”信介看向山下被树枝划伤的的胳膊。
“没事,我力气大,比起这个,我们快走!”山下摇了摇手对信介说到。
两人顺着树干下去后,不敢停留,赶忙逃离了“木妖大人”,在狂风暴雨的黑夜中顺利的回到了山下家中。
山下的奶奶和妹妹郁子正在门口等候。郁子身材娇小,穿着米黄色和服,扎着小辫子的头上戴着白色小花编织的花环。她焦急地说道:“哥哥,信介哥,你们没事吧?”信介呲牙一笑,将怀中的小猫露了出来,小猫淋了些雨水,蜷缩在他怀里。郁子开心地笑了,可爱的小脸上露出红晕,“太好了,信介哥真厉害!”信介也开心地笑了:“嗯!”
山下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微抿,“是啊,太好了……”
4
山下睁开略微混浊的眼睛,看着屋顶,无法入睡。
自从被俘后,他们这批人与其他部队的俘虏一同被关到这个临时搭建的集中营,虽说是临时的,但也已经为他们提供了将近一年的住宿保障。每天的生活作息被严格管控,除此之外不时地进行强制劳动,不过倒也没有太过刁难他们,伙食也还不错。
士兵们被告知明天将会进行遣返回国的准备,这是让山下无法睡着的主要原因,他对家乡的思念并不是特别强烈,自己想念郁子,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山下痛恨战争,但自己毕竟是战败者,作为失败者落魄回国会让自己脸上无光。怀着作为战俘的些许耻辱,以及对郁子和奶奶的思念,山下翻身起来,决定去找好友倾诉一下。
山下轻声地来到信介的床铺旁,却发现床上竟然没有他的身影,这时山下回想起前些天信介申请与对方长官见面这件事。
“该不会是?”山下自语道。
他赶忙回到自己的床铺,从下面找到自己的日记本,翻过大片的空白页,最后一页出现了信介的笔迹:
“小夫,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的内心无法原谅我犯过的罪,我打算留在这里,尽一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等着我,等我赎罪之后,我会回去找你们的。——小林信介”
山下紧紧地握住纸张的边缘,反复读了几遍,合上日记本,缓慢而僵硬地靠坐在床边,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闭紧双眼,微皱眉头,然后右手抱头,将脑袋埋到怀里。
山下与其他人集体收整行李,开始向海边城市出发,信介没有出现。
士兵们在军队的押送下途经几个村落,看到了许多穿着贫寒的农民。他们面黄肌瘦,缝缝补补的衣物破烂不堪,有些拿着家当,拉着粮车,在道路两旁行走着,有的则在修补房屋,填平土地。他们男女老少皆有,是饱受战火的折磨活下来的新的生机,虽然略显狼狈,但眼中都有希望的光彩。
山下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他与他们都是活着的人,一同踩在这片土地上,感受着新鲜的空气,山下心中的忧郁竟然少了几分。
经过几天的行进,他们终于来到了港口,在等候了将近一天后,开始与其他部队一同登船。所有人被规定只能携带一些必要的物品上船,山下随身的物品只有一套衣物和一个精致但有些陈旧的日记本。这个日记本是郁子在自己临走前送的饯行礼,希望自己的哥哥可以将异国的见闻带回家乡,可山下基本没有用过,上面除了几篇自己的拙劣的文章,就是信介的临别留言。
将自己的包裹递给检查员后,山下打量着这艘巨大的轮船,它大概有三四十米高的样子,船体上面印着英文。他听别人说这是一艘美国的军舰,他们这些战俘是由美军接管,负责运送回国的。
山下拿回包裹,排队登上了高高的甲板,他看着身下的港口,远方的城市,更远方的模糊的地平线,忽然拿出来日记本,翻开空白的一页,沉默了一会,写下:“1946年5月29日,我启程了……”
5
美国人提供的食物有面包,干鱼片,肉罐头等主食以及牛奶,咖啡,偶尔还会有一些红酒。船上的士兵们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比较沉默的,他们有些恍惚,自己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要回家了,过了一天后便振作了起来,他们或是唱歌跳舞,或是攀比着自己的战绩,大部分人则是面带微笑地低声讨论着回国后的打算。
山下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团体,他坐在角落,默默地看着众人,偶尔拿出日记写一下,偶尔盯着天花板发呆,当然天花板大概就是甲板了,他可以隐隐约约听到上面美国人的笑声。
山下觉得自己自从上船后就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写日记,记录自己的日常,以及自己的心理想法。日记突然成为了他说话的对象。
“他们好像没有太过沮丧的样子,欢声笑语是常态,即便有忧愁,也是对自己回到国家后的未来而担忧,战争对他们似乎没有较大的影响。只有一个人有些不同……”,写到这里,山下抬头看向船舱内的一角,一个穿着邋遢的人瘫坐在那里,红面赤耳,手里提着一个酒瓶,当他抬起头时,山下看到了他满脸的胡渣,他是那个疯狂的中队长。
中队长一口一口灌着酒,时不时看着那些活力十足的年轻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山下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合上日记,山下呆呆地坐着,感受着船体微微的摇晃,听着海浪的声音,听着甲板上的笑声和船舱内的笑声,不由地想起了信介。
他打开日记,写到:“信介认为自己犯了大罪,尽管他没说过自己杀了人,但上了战场谁又能掌控自己的生命呢?我们所做的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杀了人,那是战争的错误,我们是无辜的……”
山下顿了顿,耳边又传来了同伴们歌舞的笑声,面无表情地写上:“是的,我没有罪。”
重新合上日记,山下觉得心情舒畅了一些后,渐渐涌现出困意来。睡梦中,他看到了奶奶在为自己缝补衣服,笑着埋怨自己太不小心了,把衣服都弄破了;他看到郁子和信介在抖弄小猫,信介抱着小猫,郁子跟在后面,他们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模糊。
突然耳边传来隐约的吵闹声,山下猛然睁开眼睛,身体一颤,全身肌肉紧绷,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中队长在和一些年轻人大声地说着什么。
山下回了回神,感受到船体摇晃的愈来愈剧烈,外面暗沉的天空时不时闪烁,白色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压过了船舱内昏黄的灯光。他往中间位置挪了挪,这才听清了中队长在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这样做?我们军人的职责就是为帝国带来胜利,如今天皇大人忍辱负重,暂时屈于人下,他正在等待着我们,我们必须要振作起来,我们的使命还没有结束,一旦我们回去,本土作战是唯一选择!”
中队长站在那里,身形随着摇晃的地板摇摆不定,但始终没有倒下,他一只手握拳,高举在空中,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别在腰间的匕首,每说一句话,便挥一下拳,眼珠凸起得仿佛要蹦出眼眶似的,脖颈青筋暴起,嘴角流涎,脸上的汗水隐约可见。
“我们是胜者,我们是帝国边疆的开拓者,你们懂什么,我们经历了何等艰苦的时代,遭遇了多少足以灭国的危机,我们只有胜利才能活下去!只有胜利才能……活下去!!”
中队长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挥舞起匕首,疯狂的眼神看得众人面露畏惧,没有人胆敢反驳他。
就在这时,一道无声的闪电闪过,刺眼的光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孔,他们的样子映照在中队长眼中:恐惧的外表下,稚嫩、无知、茫然中有还有着一丝疲惫。
中队长僵住了,他看着这些人的面孔,眼中恢复了些许清明,他终于摇晃着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片刻后,他突然哭了,一个粗犷的,征战多年的老兵哭得像个伤心的孩子。
山下惊讶地看着他,觉得中队长这一刻好像认清了现实,他坚强的意志终究还是败给了名为失败的现实,那些年轻人大概和自己一样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有些还要更年轻,这些原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在田间玩耍的孩童都被派上了战场,证明帝国已经后继无力了。
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中队长或许会想起许多战死的战友和部下,熟悉的人都已经死去了。但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因为他此时已经拿起手中的匕首,将冒着锋利光芒的刃尖送进了腹中。
中队长握着匕首,横着划了一刀后,口中痛苦地大喊道:“没能为天皇大人带回胜利,我愿以此谢罪!”说完拔出匕首插入胸口,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周围一片寂静,随后有人惊呼,有人哭泣,有人面露厌恶地低声细语着,也有一部分人或许和山下一样,被中队长的死所震撼,呆滞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山下看着中队长的尸体,看着地上血迹逐渐扩散开,想起了那些被他杀掉的人,想起了那个年轻的中国军人,他看到那人的眼中好像燃烧着火一般的鲜血,向自己冲了过来,要将自己烧成灰烬;他又看到信介悲伤而无奈的身影渐渐远去,而自己站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上,身边一个只剩半截身体的士兵抓着自己的腿痛苦地呻吟着。
轮船停止了摇晃,闪电也消失了,海上的暴风雨好像停了。山下摇晃着走回角落,靠着墙慢慢地坐在地上,他抬起手,看着手掌,不一会笑了起来,笑得像哭一样。
骚乱持续了一会后便停歇了,美国人很快就将尸体处理了,他们将中队长丢进大海,然后围着那把带血的匕首叽里咕噜讨论着,山下猜测他们应该是在疑惑中队长是怎么把一把刀带上船的,毕竟上船前核查过每个人随身携带的物品。
大概过了一天后,船到达了日本南方的一座港口。
6
“港口驻扎着许多美国兵,他们身材高大,手中拿着我没见过的油亮发黑的冲锋枪,站在那里有说有笑,时不时对我们指指点点。港口上的人对他们很是尊敬,不,在我看来这是畏惧,日本商人们小心地和美国商人交涉着,因为他们可以换取到上等的美国货,我可以看到奶酪、咖啡、口香糖、巧克力、香烟、红酒等物品大量地从各个美国货船上不停地搬下来。美国商人抽着’雪茄’,怀里搂着打扮艳丽的日本女孩,仔细审视着经手的货物。”
山下把眼前的景色写到日记里,他觉得国家在这次战争后发生了巨大变化,不过他不知道国际上有什么风云变化,只是感觉美国人好像得到了很多利益。
同船的士兵们都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即便作为战俘,他们也被允许带一些财物,以保证遣返回国后一段时期的生活,因此他们有能够支撑自己坐火车的路费,当然山下自己或多或少也存了一些。
他简单地买了一些日用品和食物后,打听到附近最近的火车站,便踏上了归途。
他在火车上看到一些和自己同船的士兵,还有很多衣着干净,但略显贫苦的人。他们有的是带着数个小孩的母亲,有的是弯腰背着包裹的老人,也有什么行李都没有的人,他们或是站着,或是蹲着,呆滞地看着窗外,希望火车能够把他们带出现实这片苦海。
山下看着这些迷茫的人,沉默地拿出日记。
“我以前经常听到人们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讨论前线打仗的事情,以及对天皇大人的崇拜,即便是陌生人都可以一起充满激情的相谈,但现在所有人好像断了线的木偶,天皇大人的失败导致所有人的信仰崩溃,他们不知道明日该何去何从,每个人都在疲惫地奔波,或许他们有的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有的人在轰炸中失去了家园。”
山下虽然这样写到,但他却无法产生同情之心,他自言自语道:“你们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是被逼迫的,但结果已经注定了,能做的只有接受它,接受这个现实,杀人也好,救人也好,只要能让自己安心的活下去,这就行了,这就足够了……”山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瞳孔涣散,神色黯然,细小的声音时而尖锐急促,时而低沉缓慢。
不知何时,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众人有些惊讶,因为离到站还有不少时间,不少人探出头往前望去,只见前面的铁路被大片泥土和断树挡住,火车无法前进。列车员向大家说明情况后,通知众人暂时在车中等候,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清理。
山下在车中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有一队工人出现,开始动工,所幸泥石流的范围并不大,几个小时后便清理得差不多了。火车正要前进时,却又发现之前一段被泥石流埋住的轨道已经断裂,据工人们说这段轨道是美军轰炸后新修的。
车上众人得知轨道损毁后,一部分人随着返程的火车离去了,一部分人则下了火车开始步行,山下属于后者。
耽误了一些时间后,天渐渐黑了下来,山下跟着众人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城市当中,便独自找了一个小店住下,打算明天启程。正当山下打开自己的包裹准备吃晚饭时,才发现身上自己的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该死的小偷……”山下咒骂道。
呆坐了一会,山下拿出一个煮芋头当做自己的晚餐,晚餐后他又拿出两块包着锡纸的巧克力,这是他在港口那边买的。除了必要的食物外,他一共买了两块巧克力,他拿着另一块看了看,小心地放了回去,这一块他不打算吃。拆开包装后,掰下一块像凝固的黑泥一样的巧克力放入嘴中,山下感受着口中怪异的甜味,有些出神。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阵脚步声,仿佛军靴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隐隐约约还有枪支碰撞的响动。
山下猛地起身,飞一般地站到门后面,发抖的双手紧紧攥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棍,他的牙齿在颤抖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与诡异。紧张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汗水,他用耳朵贴着门,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慢慢接近,直到停在了自己的门前。
他屏住呼吸,全身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
山下低头看到门外的灯光透过下面的缝隙照进来,看到一只只脚的影子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感觉得到一双双眼睛正透过薄薄的木门盯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门下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山下小心地打开门后,向走廊两侧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人,这才像丢了半条命似的地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用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抱着膝盖,死死地睡过去。
7
第二天一早,山下便背着包裹来到城市的街道上,因为身上没有钱,身上的食物也仅够他吃两三顿,他只好先找一个可以赚钱的路子,不然在回到家之前他就会被饿死。
这里有不少小摊,山下走近一看,大部分是卖旧衣服的,还有一些看上去像商人的人在卖不知名的电器和半新的自行车。道路上卖各式各样稀奇物件的都有,只有一少部分摊位是在卖食物,但也只是少得可怜的芋头、干鱼片和劣质豆子,不过这些摊位前面挤满了人群。路边还露宿着许多面黄肌瘦的乞丐,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甚至穿着军装。
穿过这条街道,山下来到了另一片安静一些的街区,这里的流民较少,道路上的卫生也打理得不错,两旁有着各式各样的华丽的商店,店铺门上刻着英文,路上的许多日本人和美国人穿着体面,在店里进进出出。
山下试了几家商店都被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只因为他战败军人的身份,好不容易通过撒谎找到一个干杂活的临时工,却被经验丰富的老店主看出了端倪,被轰了出来。等到夜晚降临时,山下没有找到任何工作,包裹内的食物也都吃光了,只剩下他珍藏的那块巧克力。饥肠辘辘的他在城市里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条街道上。
山下听路边的人说,这条街夜晚的黑市非常热闹,在黑市上会出现各种违禁品,包括毒品,走私的高级货物,偷来的各种赃物,甚至还有枪支,山下则看到了远比白天混乱的场景。
各种摊位上摆着的商品远比白天看到的丰富,这自然不说,米面等珍贵的粮食在这里甚至也可以买到,还有一些小饭摊儿提供热食,街道两旁延伸出的数条小路也有用红绿彩灯装饰的小店,每个店门口站着数位抹着浓妆的妇女对路过的人抛着媚眼,空气中充斥着污水的臭味和饭香味混合的味道,还带着一丝丝欲望和堕落。
乞丐们虚弱地躺在角落,流着口水看着冒着热气的食物,还有一些神色凶狠的人拿着刀和枪不知在寻找着什么人一样,横行霸道,他们手臂上纹着相同的纹身。
山下瞟了一眼那些看上去不好惹的家伙,缓步来到一个乞丐旁边,坐下,同他寒暄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了。那乞丐穿着破烂军装,虚弱地打量着山下。
“你一定也是军人吧,虽然没穿军服,但我感觉得出来。”
山下沉默了一会儿,那人似乎是看出了山下的疑惑,说道:“看眼睛就知道了,你经历过恐怖的事情,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你还有希望,你想要回家对吧?”
山下摸了摸怀中地巧克力,点了点头。
“真好啊……你还有期待,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大概坚持不到明天,我建议你快点离开这里吧,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疲惫至极的山下听着他的一番言语,刚想说些什么,转头一看,发现他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山下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发现他还活着,只是睡着了。
山下发现他身边有一张皱皱的报纸,上面报道着一些关于遣返回国士兵自杀、美日合作办建公司,以及大量的发生的犯罪等新闻。山下读了一会,放下报纸,呆滞地盯着闪烁的灯光,眼睛渐渐模糊,庞大的困意终于战胜了饥饿。
一阵冷风吹过,山下被惊醒,他环顾四周,发现昨日那个陪他说话的军人不见了。可能是饥饿到一定程度反而感受不到饥饿的原因,山下睡了一觉感觉精神了一些,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想起了昨夜那人说的话,决定离开这里,一边寻找食物一边赶路。
他出了城,沿着铁路花了近半天时间终于找到了一条河。山下渴极了,他猛地扎到河中,两口冰凉的河水进入腹中,让已经麻木的饥饿又燃烧了起来。他在旁边的树林找到了一些野果和蘑菇,用河水简单清洗了一下,就直接吞入腹中,这稍稍缓解了胃中的灼烧感。解决了饥饿后,山下坐到一块石头上,听着流水的声音,拿出日记,他惊讶地发现上面已经不知不觉写了相当多的内容了。
山下翻开新的一页,写到:“这个国家真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从一个城市中感受到了。我不知道我可以坚持多久,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回到你身边,把礼物带给你,和你说一说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日记最近才开始写,没有多少值得读的东西,果然还是想亲口和你说。”山下收起日记,盯着河水呆坐了一会儿,便上路了。
8
灰白中带着一缕淡黄色的云层垂在广阔的田野上,从云中吐出的丝丝金色的阳光,让正片空间变成了像是在略微混浊的水下一般,有一点通透,也有一点压抑。
山下看着那片田野,颤抖着拿出日记,无根像树枝一样的手指拿着笔,缓缓写下几个字,便将它收入包裹中。他弯着腰,涣散的双眼看着地面,深吸一口气,起身向前走去。
自从离开铁路的终点后,山下不知走了多久,经历了多少个夜晚,终于来到了这里,至于他这些天的食物,大部分情况下是树皮,偶尔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一些野生蘑菇,水源倒是不用担心,一路上有不少小溪。他摸了摸包裹,里面还有些蘑菇,应该可以支撑他到达目的地。
这片田野是他小时候和信介还有郁子偶尔来玩的地方,现在看上去像是荒废了许久,没有多少人迹的样子。走在田间小路上,半人高的枯黄色干草拂过山下的衣袖,他看着空中漂浮的光尘,心中却没有宁静下来,想起前些时日,他在路上遭遇了几只饿狼,幸好自己足够机敏,没有被它们发现,这才逃过一劫。
不一会儿,山下肚子饿得发出抗拒的声响,他从包裹中掏出一枚灰色的蘑菇放入嘴中,紧了紧衣襟,继续向前走去,过了这里,里记忆中的那个村子就不远了。微风吹动身旁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声音,这让人心灵放松的自然之音在山下耳中却像恶鬼的笑声一样。
山下顿时全身紧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紧紧地盯着左侧的草丛,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
他瞳孔紧缩,刚要抬腿后腿,便僵在了原地,一只灰皮黄眼的狼从那里钻了出来,它盯着山下,眼中还略带惊讶。这只狼只有半米多长,看上去像一只幼狼,它对着山下低吼了两下,让他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山下牙齿打颤,满是胡须的脸上浸出了汗水,他僵在原地几秒后,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力量,猛地朝那头小狼扑去,小狼显然没有料到这个人类会主动扑上来,惊慌地呜咽了两声后便被山下摁住了脖子。山下骑在小狼的身上,双手紧紧地掐住它的脖子,用全身的力量压住它,他口中嘶吼着,手上被坚硬的狼毛划出了血痕,不一会儿,身下的小狼没了动静,它的身体逐渐冰凉。
山下起身,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小狼的尸体,神色放松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嘴角上扬。
“我活下来了,我又活下来了”
山下自言自语,突然脑袋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好像被倒入油彩的水中,慢慢变得五颜六色,混浊不堪。不一会儿,脑中的眩晕渐渐消退,山下揉了揉眉心,睁开昏沉的眼皮,他看到原本是小狼尸体的位置躺着一个小男孩,他双目充血,惊恐地望着天空,脖子上有一圈骇人的紫黑色手印,指甲里带着一缕一缕血肉。
山下咚的一下跌坐在地上,他呆滞地看着小男孩的尸体,旁边还放着一个草编的玩偶,这景象逐渐与记忆中那个死在他身下的女孩重合,女孩口中塞着她的衣服,头上被套上麻袋,冰冷纤细的脖子上一双手紧紧地掐着。
山下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手上的一道道血痕,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终于山下崩溃似的尖叫起来,他抱头倒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尸体,看着记忆中死去的女孩的身影,凄惨的叫声在田野上传响,凄惨而悲凉,他痛苦抽搐,仿佛一只挣扎在泥潭里的野狗,这时,一缕阳光刚好照射在地上散落的包裹,几枚色泽鲜艳的红蘑菇和一个日记本躺在地上,山下看到这一幕,呆了一下,猛然起身跑过去,拿起日记本,什么也不管,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他狼狈地跑着,嘴角流着口水,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但又仿佛被一根透明的丝线拉着一般。
“快到了,快到了……”山下喃喃自语。
出了田野,穿过一座小山,山下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村子,他眼中两起了一道光,跑向那里,手中的日记本快要被汗水浸湿。他穿过那扇大门,冲进去,映入眼中的是几个破败不堪的矮小房屋,道路上长满了杂草,没有任何人生活过的迹象。
山下眼中的光彩瞬间暗淡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她们一定还在这里”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来到一座看着简陋的房子前,轻轻地推开门,吱呀一声,山下看到地面上布满了灰尘,角落蛛网密布,眼泪瞬间流淌而下。
“郁子,奶奶,你们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山下的声音更大了,夹杂着哽咽。
“郁子,奶奶,你们在吗,我回来了……”
依旧是一片寂静。
看着屋内满是尘土,但整洁有序的布置,山下摸了一把眼泪,来到里屋,中间有一张摆着花篮的小木桌,他记起来这时他们一起吃饭的地方,他看到桌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铁盒,山下愣住了,他赶忙拿起那个铁盒,轻轻地擦去上面的灰尘,打开它,里面放着一封精致的信。
山下小心地展开叠得整齐的信纸,读了起来:
“尊敬的兄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已经身处异国了。奶奶已经生病去世了。我独自一人生活了很久,很是想念你们,后来我被军队强制征召了,于是我决定趁此机会到前线寻找你们。我向军队打听清楚了你和信介哥的部队编号,他们承诺会将我送到你们的部队进行后勤保障的服务,并将我暂时安排在了叫做从军慰安妇的队伍中,队伍中全部都是女孩子,这让我安心不少。希望我们可以相遇,如果我没能在战场上找到你们,我会尽快回来等你们,望安好。——山下郁子”
手中的信纸微微泛黄,捏上去还有清脆的感觉,应该是放置时间太久的缘故。
山下坐下来,看着手中的信,静静地坐着,温暖的阳光照进室内,为布满灰尘的陈旧物品镀上金辉,尘土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光斑缓缓蔓延,像一层金色的火焰,爬上了山下的身体。
这时,山下缓缓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摇晃着走出房子。
天上灰色的云层渐渐散开,昏黄的阳光将村子燃烧,到处都是金色的火焰,他手中拿着信纸,走过一座座房屋,走出村子,向后面的山上走去,他看到一座座坟墓立在道路两旁,其中有一座上面刻奶奶的名字,他停下来,将手中的信放在坟前,沉默了一会,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着后山深处走去。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已经消散。山下不停地走着,步伐僵硬得像一具尸体一样,他拖着脚步来到一棵长相奇特但无比高大的树前,这棵树的树枝扭曲而繁茂,诡异得就像死神的手,向着山下挥舞着。
它周围无比空旷,没有任何树甚至杂草生长。
山下来到树这颗大树旁,靠着它,身体缓缓滑下去,坐在地上,他听着微风吹树叶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怀中的日记本掉落下来,被风吹得散开,翻过了写满字的一页又一页,停留在空白的一页,上面写着几个凌乱的字。
“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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