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喜鹊
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江山文学》,文责自负。
一
我坐在冬日的暖阳里。
两只雕塑大象,立在路旁,面对十字路口和来往的行人。它们涂了亮漆,锈蚀斑斑的金属构件,泛出朴素厚重的光泽。海风沿着楼群之间的缝隙徐徐吹来,略带凉意。
我闭上眼睛,把额头放进阳光和风里,感受自然不经意地抚摩。
地面上湿漉漉的,昨夜曾飘落一些雨丝。我以为这个季节的雨,应该会变成雪的。毕竟,雪是冬季的主人。雨,不过偶尔的过客。可这场霏霏小雨,非但没有结晶为一场小雪,倒是淅淅沥沥、细细密密,像早春的雨窸窣而落,带着一种纤细的欣喜。清晨时,雨丝还在莫名其妙地飘落,令人猜想,或许,这就是第一缕春意。
行人缄默地走着,沿着自己的路线,在方形的水泥地砖上印下自己的足迹。薄薄的雨水上,足痕清晰,逶迤,直到被另一行足迹覆盖。像叠加的时间,下一秒总是取代上一秒的位置。
几声清脆的鸟鸣,让我睁开了眼睛。两只喜鹊落在金属雕像的脊背,逡巡片刻,一只跳到地面上,似乎在觅食。另一只“喳喳”叫着,在雕像上往来踱步,仿佛在与地面上那一只说话。
我不懂鸟语,自然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它们是在沟通,而且并不忌讳几米外我的在场。这让我多少有些惊喜,对它们的宽厚感到欣慰。虽然喜鹊并不讨厌人类,而且,似乎更愿意在人类的身边生活,但近距离地接触依然难得。毕竟,在它们眼中,人类还是一个难以捉摸的物种。所以,它们总是与人类不即不离,保持着一种合理抑或安全的距离。曾经,我就坐在公园里,注视飞来飞去的喜鹊,期冀哪一天有一只翕然落在我的肩上,和我交流几句。但没有,它们总是从我的头顶或者身边掠过,留下一截黑白分明的风,以及我听了一辈子也不懂的“喳喳”声。
当然,它们没必要与我交流。我们之间虽然彼此礼遇,但绝不会萌生诸如爱情之类的高级情感,我们只是生命流星,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相遇,或者说,擦身而过。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那“喳喳”的鸣声,充溢着一种喜悦,如果翻译成它们的语言,似乎应该就是喜鹊世界的咯咯笑声。
二
对于喜鹊,我并不陌生。甚至一段时间里,我还曾经深入到它们的生活之中,终日端详它们素雅的身影翕乎往来,品味它们叫声中传递的欢乐和哀伤。
那时,我索居于一个山坳的楼群之中,最常见的动物就是麻雀、喜鹊和猫。有时,也有蜗牛。居所窗外,是一片偌大的草坪,散散落落地种植了杨树、桃树、银杏树、樱花树、龙爪槐、丁香等树木。它们高低错落,郁郁葱葱,形态各异,成为一片喜鹊、麻雀和猫们觅食玩耍的快乐天地。
据说,喜鹊很聪明,智商在禽类中高居前列。确实如此,仅从它们筑巢的能力和水平来衡量,就闪烁出智慧的美丽光芒。
高高的杨树顶端,有一个巨大的巢,架在并不很粗壮的枝丫上,有时随着微风摇摆,让人担心,仿佛随时都可能坠落。那是两只喜鹊的家。筑巢由雌雄喜鹊共同筑造,从秋末以来,树叶簌簌而落,它们就开始筑巢,辛勤地在树梢和不远处的一排树木之间往来。回来时,嘴里都会衔着一根干树枝,一片草叶,或者一块泥土。它们耐心地搭设自己的居室,做工精致细腻,对材料的要求也颇为严格,似乎连树枝的粗细和长短都很讲究,从不会敷衍。偶尔,我会在树下仰头观看它们在枝头劳作。它们一边忙着搭设树棍,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仿佛一对即将结婚的新人在研究婚房的布置。不时,就会有树棍掉落。所以,如果你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只要是树上有喜鹊巢的大树下,总是会有一些散落的树棍。估计,那应该是一些被喜鹊认为不合格的建材,就遗弃树下。就这样,历经几个月,一根一根地叼来,搭上去,再去寻找另一根,不断地寻找、不断地衔回小树枝,交织叠放搭建起一座飞禽的空中别墅。
从树下看,黑黢黢的巢穴并不美观。光秃秃的枝桠之间,它突兀地悬挂在冬季天空的萧索灰凉中。但其内部构造却格外讲究。框架由枯枝编成,内壁填充厚层的泥土,内衬草叶、棉絮、兽毛、羽毛一些细软的东西,每年还会添加新枝修补旧巢使用。而且,还会在相距不远的树木上再搭建一座巢。看着它们勤劳的影子,不知疲惫地飞来飞去,我常常敬佩,觉得它们像中国式的女人,终日围着一个家屋里屋外地旋转,哪怕那是一间破敝的老屋,也要整理得干净舒适。
依稀记得,在故乡的住宅楼下,曾有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矮胖女人,穿着陈旧朴素,一年四季终日忙碌在楼头的拐角处,收集各种废旧物品。她戴着口罩,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她是南方人。每天晚上,她的丈夫——一个也很矮的男人——驾驶一辆三轮车过来,把收集的废品转车拉回去,然后分拣送到不同的回收单位。他们默默地把废品分类装上三轮车,捆扎严实,然后妻子就坐在男人身边,满载的三轮车朝着夕阳的方向突突地开走了。他们很少交流,只是偶尔地低声说几句话。有时我离得很近,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听得出,那是外地的语调。但他们的举动格外协调默契。譬如,捆扎车上高高叠起的废品时,女人就在一侧系好绳索,然后麻利地抛过车厢对面,男人在另一侧看不见女人,却能准确地伸手接过空中飞来的绳索牢牢扎紧。一抛一接,姿态优美,准确无误,堪称绝活。
这种夫妻间形影不离,共同努力,经营一个家庭的行为,让夫妻感情深笃,生活默契。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究竟是那对夫妻像喜鹊,还是喜鹊像那对夫妻。
或许,生命本身就具有相似之处。
三
喜鹊是快乐的。它们喜欢玩耍,似乎也喜欢恶作剧。
那个夏日,我坐在草坪边的石阶上,一边晒着温煦太阳,一边阅读卡夫卡的小说。那时,我患了眼疾,一只眼睛视力下降,就常在外面读书。鸟儿和喜鹊在我头顶飞来飞去,不远处的丁香散发出袅袅清香,被风吹来,进入我的鼻翼,令人陶醉。
我放下书本,揉揉眼睛,向草坪望去。两只喜鹊正在草地上悠然啄食,黑白相间的羽毛在翠绿的草丛中忽隐忽现。倏然,喜鹊喳喳叫了两声,然后双双扇动翅膀飞到杨树上。不远处,一只猫扑了过来,像一阵风冲进了草坪。几只麻雀也窜入天空,飞向远处的小树林。草坪静静的,猫四处逡巡一圈,似乎感到了无聊,便无精打采地蹲坐下来,眯着眼睛在丁香树下四处张望。这时,一只喜鹊的翅膀徐徐降落在草坪里,在离猫很远的地方继续啄食。猫警惕起来,就弓着身子慢慢朝喜鹊靠近。喜鹊很警觉,不再啄食,抬起脑袋盯着猫的方向,当猫靠得更近一些时,就飞了起来。不过,这次它没有飞高飞远,在低空盘旋片刻,落在了一株低矮的龙爪槐枝头上,然后扭过头,有些睥睨地瞧着草地里的猫。猫沮丧地摇摇尾巴,忽然,它奔跑起来,猛地一跃攀上另一株龙爪槐,也立在枝头。两株龙爪槐相距不过二三米远。喜鹊占一株,猫占一株,遥遥相对。让我诧异的是,那只猫居然也是一身黑白相间的毛色。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阳光中居然分辨不出哪只是喜鹊,哪只是猫。它们都安静下来,在各自的枝头整理毛发,悠然自得。猫冲着喜鹊叫了两声,似乎在恳求,别跑啊,我们是一样的,玩一会呗。喜鹊喳喳回应两声,仿佛说,不对吧,假货,我才不上当呢!
我第一次看见猫和喜鹊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对峙。或许,它们之间也意识到了生命的某种契合,共同的毛色,让它们相互欣赏,彼此娱乐。
良久之后,猫似乎失去了兴趣,嗖地跳下龙爪槐走出草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那只喜鹊也扬起翅膀,飞进杨树上的巢。
我也无心把视线重新挪回到卡夫卡的小说里,而是夹起书本,走进楼内。毕竟,《变形记》的怪诞有些沉重,远不若生命之间的诡谲更为轻松有趣。
那片夏天的草坪是快乐的,但喜鹊的故事未必总是快乐。
一次,一只刚会飞的小喜鹊不知为什么负了伤,一面翅膀无法展开,掉落在草坪里。大喜鹊在树上喳喳地大声叫,仿佛焦急地呼唤小喜鹊。一个年纪不大的保安把它捉住,养在楼角处的岗亭旁,还放置了一个不大的纸箱,作为它的巢。保安每天给它喂水喂食。闲暇时,还特意跑进草坪翻开泥土,挖一些蚯蚓。
小喜鹊只有巴掌大,还没有完全变色,身上灰蒙蒙的,像一只褐色的丑小鸭。它耷拉一只翅膀,翅羽拖落在地面,兴奋地啄食那些还在蠕动的黑色蚯蚓。平素,它就在岗亭后面走来走去,像一只孤独的小鸭,虽然它常常扑棱着,试图飞回天空,但翅膀始终没有恢复正常。喂养一段时间后,小喜鹊忽然不见了。小保安伤心地哭了。他始终说,它还不能飞。
于是,这个失踪事件就变得蹊跷。而且,似乎也暗示了一种不祥的结局。
也许,杨树上的两只大喜鹊,知晓这个谜底。小喜鹊就在他们的视线中踱来踱去,也在它们的视线中神秘消失。然而,即使是一种悲剧性的厄运,它们也无能为力。它们那喳喳的叫声,既不能唤回小喜鹊的身影,也不能挽回它的生命,甚至,都无法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人们。所能表述的,仅仅是它们的哀伤。
四
喜鹊是留鸟。
它们从不迁徙。这就说明,他们有着顽强的生命能力,如人类一样,适应春夏秋冬四季,适应严寒与酷暑。这种矢志不渝,不离不弃的生命意志,应该就是所有留鸟的本质吧。
有人觉得,喜鹊并不美丽,黑白相间的颜色,似乎有些凝重。其实,这恰好表述一种庄重。喜鹊身形健美,颜色清丽。头部、颈部和背部,并延伸到尾部为浓墨般的黑色,但在光线中又由前向后依次分别呈现紫色、绿蓝色、绿色等幽暗的光泽。黑色双翅的翼肩,是一片耀眼的白斑。下腹面以胸部为界限,前黑后白。这让喜鹊行走起来,很像一只小型的企鹅。有时候,一群喜鹊落在草坪上,迎面看去,阳光中那片黑白涌动,仿佛一群企鹅蹒跚着从南极走来,别有情趣。
喜鹊的叫声独特。不管是大是小,不管在什么地方或者场合,它总是那么喳喳地叫着。声音的节奏和声调几乎千篇一律,从不变化。听来似乎有些单调枯燥。然而,正是这种恒定不改的音色和音质,同样让喜鹊展现出坚定不移,始终如一的品性。所以,在儒家学者看来,圣贤、君子就拥有喜鹊的品行,为人恒定、明确、坚毅,不改初衷。即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儒家的笃定和奋斗精神。
整个冬季,寒风刺骨。但我并不孤独、落寞和寒凉,至少,这些喜鹊还驻扎在我的人生里。
我摆摆手,老朋友一般向雕像身上的两只喜鹊打招呼。
我幻想,应该有一对喜鹊在我的眸中恋爱、筑巢,从我的眼际起飞,飞向天空,飞向四季。当然,也需要它们产下一些蓝色的蛋,在我温润的眸光中孵化,破壳而出。一代一代,陪我老,陪我思想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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