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惊喜

我的卧室里有两盆花,一盆是绿萝,一盆是君子兰。

我对于养花由来是兴致很高,做起来就很失败的那种。每次到花圃里赏花时,那些姹紫嫣红,绿肥红瘦无不让我怦然心动,怡然陶然,心里就盘算着选择哪种花儿放在家里养着,装点装点才好。

徘徊良久搬回几盆,兴致盎然,摆在卧室客厅,头几天还颇为惬意,但不久,本来鲜嫩的叶花俱佳的花儿好像不服水土似的,一律失去了精神,像被抽去了灵魂。

再过一段时间,就萎蔫了,经冬便彻底歇菜,最后只剩下瘦枝枯叶,可怜巴巴立在花盆里,如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猥猥琐琐等待人们的施舍。

每次见到这种情形,心里就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滋味的蔓延,便是淹没了我养花的趣味,只能徒有爱花的心,却没有养花的命了。

我有个同事,却是个养花的高手,家里但凡能摆花盆的地方,都能见到花的影子。而且那花叶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花儿也是随季节的更替,次第绽放,精精神神的。

我很是羡慕,便向他讨教养花的技艺,谁知这厮一谈起养花便滔滔不绝,简直能写篇十万字的养花说明,搞得我头昏脑涨。我打断他,非常干脆地说你就根据我的水平,适合养什么花吧。

他沉吟良久,笑道:“很简单,你适合养懒花。”

“什么叫懒花?”

“就是那种搬回来后朝那儿一扔,它就能自我茁壮成长的花呀。”

“你说具体点。”我有些不耐烦笑道。

“比如吊兰啊,绿萝啊,君子兰什么的,这些花放在屋里还可净化空气。像你这种好蜗居宅家的人,最宜让它们来陪伴你。”

于是,记住他的话,到花圃里挑。选来选去,相中了一盆绿萝,那满盆的绿,一看就让人心动。况且价位也不高,养死了也不心疼。

不过,在与老板讨价还价时,出现了分歧。纠结了一会儿,这老板头脑还算灵活,说你原价掏钱,我另赠一盆君子兰如何?

我大喜。这君子兰可是如闻灌耳,他竟然作为绿萝的陪嫁?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我就等着。不一会儿,老板拎来了君子兰,花盆倒不错,是褐蓝色的,但那花儿可是惨不忍睹:叶片斑黄,仅仅中间那两片是光洁的绿。我很不悦,说你这花儿奄奄一息,让我拿回家怎么养?

老板笑道:“别小看了它,生命力强着呢。你就扔那儿就行。我敢担保它死不了。它在我这儿影响市容,待它长大又耗时间,扔了又可惜。与绿萝打包给你,当个玩意儿养养,好着呢。”

我一想有理,反正死马当着活马医,姑且相信老板一回,遂带着它们回家。

费了半天思量,摆好了两盆花儿。同事说绿萝喜阴,就把它放在衣柜边的角柜上,这角柜离地近人高,经这绿叶茂盛的绿萝衬托,连衣柜也立即精神起来。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就摆在飘窗的一角,反正老板说不用管它,自己就会生长,只是半月一月浇点水即可。

于是,两盆花每天与我朝夕相处了。

每当我伏案写文累了时,举目望向绿萝,它果然不负所望,也在浑身散发着葱绿迎合我的目光,既深沉也青春,像在奏一首舒缓的轻音乐,将我昏沉的大脑变得格外澄明。

但无意间把眼睛移向那盆君子兰,却见到的是有气无力和颓丧,它好像停止了生长似的,叶片从下往上,黄而淡黄再黄斑,只在顶部的叶片显出一些活气,仅仅两片,半立而嫩绿。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它跟朝气蓬勃的绿萝相比,就像一个垂垂老汉与一个顽童。我几次想把它扔掉,但看着它顶部那两片叶的份上,又隐忍了。反正是打包得来的,就让它留下来吧。不过,为了不影响我的心情,还是让它避开我的眼光,免得看了它心烦。我把它再移向飘窗的一角目光看不见的地方,随它去吧。一个月几个月才光顾它一次,把喝剩的茶水浇上去,算是对它施恩了。

半年过去了,绿萝好像不甘寂寞似的,开始从角柜上垂下许多枝条来,探头探脑往地面上张望,那一天偶然看到,心中窃喜。

一年过去了,这绿萝竟然拖着长长的藤蔓延伸到地板,那些枝条带着满身的绿叶密密挤挤,如绿色的瀑布从角柜上倾泻而下,静止而又涌动。

因为伸向地板的枝条末梢,还在昂着头向斜前方探进,它仿佛在奉着某种指令,要将它的绿铺满这间小小的卧室。我惊叹于绿萝的生命力,在没有阳光的地方,竟然也能把一点光亮化为自己前进的动力。

再看君子兰,虽然沐浴着阳光,却依然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年多了,它那底部的叶片已经枯萎,缩成皱巴巴的几片,往上层层对生的叶片蒙着薄薄灰蒙蒙的细尘,好在顶部的已舒展开,深绿厚重,中间又顶出指头大小的新鲜的嫩黄的新芽,说明它还在活着。活着就好,我想。

三年过去了,绿萝已是绕柜盘旋了,那地面让它霸占去了不少,拖地时颇费一番周折,需把它们撩起来,才能把地板拖干净。有时我想干脆剪掉一部分,这样无休无止匍匐蔓延下去,收拾房间会更费劲。

但又想,这三年来,它与我无言的对话,解脱了多少的恐惧、焦心、烦躁和郁闷啊。当外面一片封控的阴霾时,当外面雪花飘飞滴水成冰万物凋零时,它给我带来了春天般的抚慰和温暖,也让生命的光辉始终闪烁着,给人以坚强的力量,使生活不至于灰色,而用它那份葱绿昭示着一个道理:只要顽强地生,就有永远的绿。

于是,我小心而虔诚把它留了下来,任它自由自在拓展自己无限度的生命。

我那天打理绿萝时,也对飘窗进行一番清理,突然,我愣住了,揉了揉眼睛,简直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

那盆躲在飘窗一隅的君子兰,那盆任它自生自灭少有光顾的君子兰,竟然从叶片中间挺出一支扁平棱形的高秆,卓尔不群。更令人惊喜的是,它的顶部攒簇着一堆橙色的花儿。那花喇叭状,由拇指长的花梗支撑着,每朵花儿有六瓣,贴着花瓣的内侧有乳黄色的长长的花蕊,所有的花儿排在一起呈扇形展开,碗口大小,迎着阳光,在浅笑在沉吟。

我急速走向前,感慨万千轻抚它那片片叶子,厚实而光嫩,又摸摸中间那挺立的枝干,坚硬光滑,摇了摇,它晃了晃,就又坚决立在原位,顶着那硕大的一簇花儿,像个正在认真执勤的哨兵。

我默默退后几步,从远处看它,它那叶片与我的目光平视,又像一道道绿线,衬托得高高的花秆更加挺拔,顶上的那簇花更加鲜艳,仿佛是一个剪影,映衬在窗外的蓝天白云之下,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庄重的美。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原来,三年来,它貌似有气无力,却是暗暗在积攒着力量,一点点在努力改变自己,从叶的缓慢生长,到花儿的积攒绽放,都是用它的顽强,耐得了寂寞,忍得了失落,受得了冷眼,终于迎来了让我心灵震撼的一天。

我在惊喜之余,又感到非常的惭愧。我的注意力全投在了绿萝汹涌澎湃地张扬上了,完全忽视了君子兰的内在的巨大韧性和惊人的张力,这种张力往往比那些外在的卖弄更具有持久性永恒性。因为,它是在忽视甚至鄙视之中得以无限度不间断绵绵延伸的。

于是,我把它也摆在我目光所及的位置,以时时警醒自己,弥补对它的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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