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致命一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 【探案】


01.

老杰夫看似无心地用手把鸭舌帽的沿整理了一圈,整个人顺势往前凑了凑,上半张脸被帽子遮住了,只有两瓣嘴唇在抖动着,乍看像两只扭着身体的蠕虫,“你想要多少?”

对面那个穿红黑格纹背心,内搭白衬衫的清瘦男子并没有回话,他右手握拳,在木桌上缓慢地敲了五下。

“你这是在敲诈!”老杰夫的声音不自主地提高了八度。好在小酒馆里人声鼎沸,并没有人注意到。

“你好好考虑吧。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清瘦男子不为所动,随即起身往门口走去。

老杰夫把鸭舌帽脱了下来,用手捋了捋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原本被几缕银丝勉强遮盖住的头颅顶端又裸露了出来,除了星星点点的老年斑,看起来像极了一颗刚剥了皮的白煮蛋。

“嘿!”“搞什么嘛!”“真见鬼!”小酒馆里突然嘘声四起。

老杰夫抬头看了眼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电视机,里面正好是慢镜头回放,主场迎战的银狐队被客队以一脚势大力沉的任意球直接破门,守门员戴手套的指尖似乎触及到了飞旋而来的足球,但已无力回天。旁边又传来了阵阵埋怨声。老杰夫怒气冲冲地也想找个出气筒,他随手把桌上的啤酒垫往角落里扔去,嘴里还小声地骂骂咧咧着,“可恶,怎么会被他看见……”啤酒垫碰到了已经吃完的沙丁鱼披萨的餐盘,不锈钢餐具叮叮当当响作一团。

小酒馆老板的眼力劲相当不错,赶忙走来,脸上堆着笑,指了指已经喝空的啤酒杯,“再来一杯?”老杰夫朝他点点头。他麻利地收走了空盘,“您也别气,这比赛才开始,讲不定呢。”

不一会工夫,一大杯还带着泡沫的比尔森啤酒就被送了过来,老杰夫大口喝着。这种浅色液体,夹带着啤酒花的苦味和清香,从口腔顺着食管流到胃里,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他把刚刚扔掉的啤酒垫拿起来仔细端详,是没见过的图案,上面是福尔摩斯那张著名的侧脸像,戴猎鹿帽叼烟斗,下面的字却写着“莫里亚提的比尔森啤酒”。老杰夫有收集啤酒垫的习惯,顺势便插进了夹克内袋里。

足球和啤酒很配,甭管输球赢球,喝就对了。小酒馆老板应该深谙这个道理。最终银狐队以0:3的比分几近耻辱性地输掉了整场比赛,而小酒馆的酒水营业收入大概又创新高了。夜色已深,老杰夫这才带着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02.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清晨的环卫工人,事发地点在一个行人隧道里。哈德森警官在接到报警后迅速带队封锁了现场。

天气虽然阴沉,可隧道里的白炽灯因为设定关系,每日清晨六点起,就会自动关闭。再加上空气流通不佳,隧道几近封闭的环境像瓮一样把丝丝血腥味聚集到了一起,越靠近就越发浓稠。这个狭小的空间,无论在视觉还是嗅觉上,都给人阴森可怖的感觉。

哈德森警官从车上取出探照灯,打开,行人隧道顿时大亮。隧道呈南北走向,长约二十米。一具尸体以面部朝下的姿势平卧于靠近北边出口不足五米的地方,而就在不远处,还散落着一副金边眼镜,右侧镜片已经破碎。哈德森警官走到尸体旁边,单腿跪下,小心翼翼地取下了被害人头上的鸭舌帽,脑袋后面血肉模糊,有明显的条形挫裂伤,可能为钝器重击。不过现场并无搏斗的痕迹,所以如果真是一击致命的话,那嫌疑人必定人高马大、臂力惊人。

他又环视四周,行人隧道以尸体为界,南边的砖石地面已经被清扫干净,北边还存在明显的杂物,一只易拉罐,一副可能属于被害人的眼镜和满地金色的银杏树叶。这应该是环卫工人清晨打扫卫生的结果。

从北边出口透出的微弱日光里,隐约可见一棵树干粗壮的银杏树,秋风带着凉意,金黄的扇形叶片正打着旋儿往下飘落。此情此景,哈德森警官不禁顿了顿,心生感慨,秋天真是萧索的时节。

他挥挥手,示意一队警员将现场拍照、尸体装车,另一队在周围的草丛灌木林间搜寻可疑的击打钝器。然后他一路小跑,环卫工人还在警车里等待他的问话。

“请您描述一下今早的情形。”哈德森警官从前排座位拿出纸笔,随即弓背跨进了面包车后座。

“呃,那个。”环卫工人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解过来,他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只被丢弃的清洁手套,上面沾染了像染料般粘稠的红褐色液体。

哈德森警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呃,是这样。”环卫工人呷了一小口,“早上来的时候,隧道里的灯已经灭了,今天天气又不好,我起初没注意到里面有人,照例从隧道南头开始打扫。”他突然深吸了口气,“然后就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起初以为可能喝醉了吧,昨天晚上银狐队输了球,喝多了也正常。我碰了碰他的腿,也没反应。于是我又凑近了点,一摸他的脑壳,我的上帝啊,这怕不是脑袋开了花。”他双手一哆嗦,手里的矿泉水瓶像野外冒泡的温泉,咕嘟咕嘟挤出几团水花。

描述基本和现场情况属实,哈德森警官快速记录下重点,“那南边已经清扫干净的地面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吗?”

环卫工人摸了摸头发,“嗯,没有什么奇怪的,就是烟蒂和树叶什么的。”

“好,谢谢您,您可以走了。”哈德森警官朝车门的方向欠了欠身子。环卫工人迟疑了半晌,指了指地上那只带血清洁手套,“呃,这是我早上戴的手套,呃,我的意思是,打扫卫生用的。”

“交给我们处理就好。”哈德森警官没有抬头。

03.

尸检报告递进来的时候,哈德森警官和同事们正在会议间里研究受害人的随身物品:一串门钥匙、一只钱包和一张啤酒垫。

刑侦科的年轻警员詹姆站在黑板前,冷静分析道,“从钱包里的身份证来看,被害人叫杰夫,年龄61岁。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张镇小学的职工证,可职工证已经于去年到期,加上他过了法定退休年龄,就此推测他应该是名退休教师。”

哈德森警官点点头,接了下去,“但这张啤酒垫就很有意思了。”他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把小卡片夹起,在空气中晃了晃,“钱包里的东西都中规中矩,只有啤酒垫最特别,暗示被害人可能和酒有关。”

他低头扫了一眼面前的纸张,“这也和尸检报告提供的信息相吻合,被害人胃里有食物和酒精残留。我想他可能晚上在哪里喝了一杯,然后在回家途中遇害。别忘了,昨晚可是银狐之夜,即便输了球。”

詹姆迅速翻开地图,他在黑板上用圆圈标记出杰夫家的位置,再用三颗五角星代替小镇上的三间小酒馆。“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小镇有一条横贯东西的轨道线路,而轨道下面正是南北走向的行人隧道,其设计初衷是为了避免居民们横穿上面的铁轨。”詹姆又画出了行人隧道的位置,“杰夫家和其中两家小酒馆均位于轨道北侧,如果他在这里就餐,便不需要穿过行人隧道。”他用粉笔连起两颗五角星和那个圆圈,狠狠地打了个叉,“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轨道线路南边的那个小酒馆。”他又用红色粉笔连出一条线。

“确实,这也符合从背后击打,然后头部面向北边地面的死亡状态。”哈德森警官表示赞同。“哦,对了,受害者确实死于脑后重击,而且是强有力的一击致命,尸检报告显示他身体上并无其它伤痕。”他略有所思地补充道。

哈德森警官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疑点还很多,动机也不明朗。不过可以排除的应该是谋财害命,无论是现金还是银行卡,都没有被动过的迹象。那嫌疑人是在伺机作案吗?他怎么知道杰夫的行踪呢?大家分组行动吧,指纹提取,家属关系查证等等,辛苦了!”说罢,他从椅子上起身,朝众人点点头。然后便向詹姆挥挥手,“詹姆,我们先去小酒馆看看。”

04.

到达小酒馆的时候,酒馆的木门上刚挂上了“营业”的标牌。 哈德森警官和詹姆前后脚进入,他扫视了一眼里面的环境,大概是时间尚早,零零星星地只坐了两桌客人。不过,吧台上的那一摞啤酒垫正是“莫里亚提的比尔森啤酒”,这让哈德森警官心里多了份笃定,他向酒馆老板出示了警官证,再说明来意,酒馆老板那因为室内暖气而绯红的脸颊,突然间像掉漆的墙面一样变得煞白,他赶忙把两人带到了内间。

“所以,是谁…死了?”酒馆老板双手用力搓着裤线的地方,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般滚圆。

“您认识他吗?”哈德森警官递上了一张照片。

“什么!老杰夫!”脸盘上除了依旧圆睁的双眼,又多了向上飞起的棕色眉毛和张成O形的嘴巴,整张脸的表情变得更加戏剧化,“可…昨天晚上他还来喝酒了啊。”

“能具体说说吗?”哈德森警官示意詹姆做上笔录。

“老杰夫算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他爱喝酒,也爱看球,当然这两项通常也分不开。”他像是提起了什么人生乐事般的,脸颊上又恢复了些红润的色泽,“昨天晚上有球赛嘛,他就像往常一样来了,坐在中间靠窗那桌。”

“所以,凡是有球赛他都会来吗?”

“呃,也不完全是,但他不是退休了嘛,现在空闲时间多了,就常常光顾。”

“那他昨天是一个人吗?”

“嗯,对。”酒馆老板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呃,等等,不对,他是一个人来的,但中途有人坐到了他的对面,您让我想想。”他挠了挠头,哈德森警官好奇地盯住他的眼睛,静静等待着。“哦,好像是列维。”

“谁?”

“列维也是小学的老师,所以他们算是同事吧,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前同事。”酒馆老板又赶快修正了一下用词,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作为证词,于是挺直了脊背。

“所以,您是说,杰夫是一个人来的,但中途列维坐到了他的对面,那他们是一起走的吗?”哈德森警官再度确认。

“没有。”酒馆老板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透出惊喜的光亮,“列维先走了,在之后的几分钟里,老杰夫好像很不高兴,他把一张啤酒垫扔了,我就赶忙过去给他补了啤酒。”

“哦?他们发生争执了吗?”哈德森警官皱起了眉头,越来越多的线索正在浮出水面。

“我没留意,您知道的,酒馆里太吵了,而且那时候银狐队刚丢了第一个球,可能杰夫是因为球赛而生气的。”酒馆老板很谨慎地回答道。

“那之后,杰夫还和任何人有过交流吗?”

“好像没有了,就一个人在喝酒。”酒馆老板摇摇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杰夫什么时候离开的酒馆?”

“已经快到午夜了,我记得。”回答完后,酒馆老板长舒了一口气,两片橙红的火烧云又缀上了脸颊,他笑盈盈地试探着,“两位警官,要不要也来一杯呀?我们这的比尔森啤酒可相当不错哦。”

“不用了,还有公务在身。”哈德森警官摆摆手,“感谢您的配合。”

走出小酒馆的时候,哈德森警官和詹姆对视了一眼,“看来,要先拜访一下这位列维先生了。”两人不禁加快了在萧瑟秋风里的脚步。

05.

当哈德森警官和詹姆还在小酒馆问话的时候,列维已经经过三次转车,刚从最后一趟电车的车厢里出来,他正疾步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走去。

他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入睡的时候,躺在床上辗转了几次,脑海总是浮现出和老杰夫在酒馆里的对话,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狮子大开口,但一想到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母亲,以及自己在自然课教室那面标本墙前的所见,他还是忍不住安慰自己,都是老杰夫活该,谁让他做了那么可耻的事情。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手段也谈不上高尚,但至少目的纯粹。于是,身体在小床上的辗转变成了思想的悬索桥在高尚和卑鄙之间的摇摆,晃了很久,他才入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把早午饭合成了一顿,吃完后就收拾好东西往市立医院去。

差不多最近三个月,列维都在周末往返于小镇的住所和市立医院之间。母亲起初只是盲肠炎,因为保守治疗失败,不得已进行了切除手术,可缝合的时候竟然出了差错,好端端的盲肠变成了被扎了个洞的自行车车胎,往腹腔里溢着些粘稠的东西。她侧腰的地方切切缝缝好几次,整个人一度因为无法进食,即便是流质食物也难于消化,一下子进了重症病房。现在情况虽然依旧不好,但至少趋于稳定。

推开重症监护室的房门,外面的天已经几乎黑得和这间不透光的病房一样了,里面没什么声音,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和嘀嘀嗒嗒的仪器声,列维有点懊恼,早知道应该早点出门的。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前的小桔灯被打开了,列维这才走了上去,“妈,你醒了,我今天来晚了。”

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朝他摆摆手,气若游丝般地吐出几个词,“没事,来了就好。”

列维在床边坐定,通常他们就聊聊天,一般是他说她听,她偶尔提个问题,他就断断续续把知道的都讲出来。有时候,实在没什么聊的了,他就给她读读小说,最近看的一本叫《开往里斯本的夜间列车》,才读了不到三分之一。

“工作上还顺利吗?”母亲轻声问道。

“嗯,还不错。”列维两年前刚从师范院校毕业,那时,镇小学正好即将空出一个自然老师的位子,虽然离市区有段距离,但是第一所向他抛来橄榄枝的学校,他想也没想就接受了。他本想接着说点什么,比如孩子们可爱,同事间友好,可一想到老杰夫那副假意的面具,他竟沉默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好勉强朝母亲笑了笑。

“列维。”母亲喊了他的名字,却又停了下来,好像在积蓄力量,“我好像在这个房间里住了好久,每天昏昏沉沉地入睡然后醒来。”她伸手碰了碰插在手背上、鼻子里的塑料管子,“这么耗着,其实我不想给你造成负担。”她也努力朝他笑着,可上扬的嘴角和愧疚的眼神让她看起来极其矛盾。

“妈,你别这么说。”列维握着她的手,“你当然不是负担,你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他顿了顿,眼神飘到那盏小桔灯上,“我工作很出色,有参加一个项目,如果结果好的话,有很高的奖金,这个数。”他依旧没有看母亲,只是伸出了手,五指张开。

哈德森警官和詹姆在列维家吃了闭门羹,不过从邻居口中得知,他每周末都有去城里看母亲的习惯,一般周日晚上才会回来,他们俩只好决定先放下这条线,返回警局。

06.

哈德森警官小口喝着咖啡,一边翻看最新呈递到他办公桌上的案情进展。

档案馆的资料显示,杰夫没有登记过的婚姻关系,且父母早已离世,难怪事发一天两夜都没有人报人口失踪案。

刑侦队在杰夫家的搜索并没有什么突破,室内整洁但物品繁多,在案情指向并未完全明朗之前,一件件地翻找实在耗时耗力。不过,也有几点得到印证:厨房的壁橱里有很多大啤酒杯,还有一抽屉的、摆放如信件般整齐的啤酒垫;客厅的电视机上面盖了一条带有银狐队队标的围巾,下面的玻璃柜子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什么银狐队的吉祥物、铜制的球员雕像这类的。

更多地,是一些暂时无法归类的细节,比如,杰夫有对于小熊糖的偏爱,进门走道边的柜子上有一只装满小熊糖的玻璃罐,厨房的餐桌上也有,客厅的茶几上也有;还有,他好像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收集教堂儿童唱诗班的手册,有些教堂活动也被额外标注了出来。

哈德森警官皱了皱眉头,一方面来说,没有姻亲确实极大地简化了杰夫的人际关系网。可另一方面来看,又难以寻得有效的切入点。

他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拿起搭在椅背上外套,径直往门口走去。他决意先探访一下杰夫的邻居们。

杰夫家在一幢三层小楼的底层,另外两层都有单独的名牌,看来也都住了人。哈德森警官按响了二层住户的门铃,等了好久,正准备换另一个门牌,答应器里才传来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谁啊?”哈德森警官说明来意,门锁打开了。

这里住了对近耄耋之年的老夫妻,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两人脸上都挂着些惴惴不安的神情。等坐定在客厅的黑色皮制沙发上,哈德森警官掏出纸笔,开门见山,“请问,您对楼下的邻居杰夫有什么印象?”

率先开口的是老爷爷,“我们交流不多,平日里见到当然会打招呼,但不熟。他周末有去教堂做弥撒的习惯,对教堂活动蛮上心的。”他搁在膝盖上的手动了下,可因为不知道放哪好,又缩回到了膝盖上,“呃,大概还知道他是小学老师,好像挺爱喝酒看球的。”他望了一眼旁边的老伴,寻求她的认同。

“对。”老奶奶点点头,接了下去,“早几年的时候呀,电视信号不稳定,两根天线要转到合适的位置才行。那次他好像错过了进球,发怒的声音整个楼道都能听到。”她又回望了一眼老爷爷,“不过杰夫退休了吧?”

“哦,好像是的。”

“不过他似乎蛮受学生喜爱的,我记得好像有见过有小孩去他家。”老奶奶若有所思地说。

“哦?”哈德森警官停下了笔,他的心往下掉了一点,直觉告诉他这有点不太寻常。

“起初我以为是他的孙辈,但杰夫好像也没有结婚,我也不知道。”老奶奶有些犹疑。

“经常有小孩来吗?”

“倒也没有,好像就一两次吧,但没看到过正脸。”

“好。”哈德森警官点点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周五到周六的凌晨这段时间,周围有过什么异常吗?”

“凌晨啊?我们都睡了。”两位老人面面相觑,“啊,不过我起夜上厕所的时候对面屋子门口的感应灯倒是亮着,没看到人,或许是猫过去了。”

哈德森警官起身表示感谢。推开住宅楼大门的瞬间,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深秋的太阳突然以一种温暖的姿态从云层里探出头来,让人惊喜。哈德森警官透过星点的光斑,看到路对面有一对父女,正蹲在家门口摆弄雕刻好的南瓜灯。他不禁放缓了脚步,看他们如何摆放那几只带着滑稽脸孔的南瓜和一盆蝴蝶形状的装饰品。弄好后,一个高大宽厚的背影,一边肩膀还略微朝着女孩那边歪斜着,牵着一双小手,一起消失在门后。

07.

列维照例乘坐周日的晚班列车回到小镇,说不上缘由地,一路上心里有些不安。当他打开楼下的大门之后,有两个身影尾随了上来,他以为是同楼的住户,便用手抵住门框,想给他们留个门,没想到对方开了口,“是列维先生吗?”

列维这才转过身去,在路灯昏暗的灯光中,站着两位穿制服的男人,胸口的警徽隐约泛着光。列维心头一紧,试着故作镇定,“嗯,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因一件案子,想向您寻求一些线索。”其中一名男子递来一本小本子,大概是警官证这类的东西,可列维无心查看。他带着他们往顶楼的公寓走去。他故意走得很慢,楼梯一圈圈绕上去,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回响在楼梯间里。

列维还在试图理出头绪,是老杰夫报案了吗?可明明他们只有在小酒馆的口头协议,并没有任何书面的证据,他怎么会报案?还是有什么其它事情?可究竟是什么?万一和老杰夫有关,那他到底要不要坦白?一系列问题并没有得以解答,此刻,他们已经到了公寓门口,列维只好掏出钥匙。

哈德森警官环顾四周。公寓很简陋,客厅和饭厅连在一起,家具不多,因为是顶层,房顶倾斜下来,靠墙的地方垒着一排边的纸箱子。“是这样,杰夫在周五夜间遇害,据小酒馆老板的描述,您曾在早些时候和被害人在酒馆里同桌交谈,所以能透露一下当时的情况吗?”哈德森警官用指尖把一张照片压在餐桌上,朝对面那个年轻人移去。

列维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的走向,脱口而出,“什么?老杰夫死了?”

“对,后脑勺上一击致命,您可能是案发前最后一位和他有交流的人。”

“呃,我是碰巧在小酒馆遇到他,因为同在小学工作,所以就随便聊了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只是碰巧吗?您的母亲重病在床,您在经济上极度谨慎,从不和同事们外出吃饭,应该不会去酒馆这样的地方无故消费吧。”

列维望向哈德森警官的眼睛,那是一双松绿色的眸子,因为室内亮光,瞳孔很小,衬得松绿色格外深沉,这让他想到了猫或者狐狸这样狡诈的动物,列维有点犹豫,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对,是有事找他。”

“所以是什么事?”

列维的思绪一下子被牵引到了两年前,那时他刚成为镇小学的老师。老杰夫是同组的同事,又因为年长而即将退休,被列维视为前辈。那是暑假开始的前几天,基本的教学任务已经结束,老师和学生都处于松弛的状态。一天傍晚下班前,列维突然有了一个关于暑期活动的想法,他想找老杰夫谈谈。自然教室的一侧墙面是镂空书架的设计,里面放满了各式动物标本,平时不用的时候就拉上厚重的黑色绒布窗帘。还没走近,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列维捏开了绒布窗帘的一个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裤子被拉到脚踝的小男孩,地上有一包小熊糖,而蹲在他旁边的正是老杰夫……

“为什么当时不报警?”哈德森警官的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当时我非常震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初来学校,怕因此给自己的前景和学校的声誉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况且想着老杰夫即将退休,大概也没有办法再伤害孩子们,所以就没有报警。”列维的头垂了下去。

“所以,只发生过一次吗?”

“不,可能因为我留心了,又撞见过几次,他每次会给小朋友一包小熊糖,让他们不要声张,或者又为此冠以自然课老师的研究工作之名。他好像有一本笔记本,记录着这些事情。”列维的头埋得更深了些,他不敢看哈德森警官的眼睛,只听到对面深深的叹息声。

“所以,这次在小酒馆的见面也是为了这件事情吧?以此来要挟对方,便于筹集为母亲治病的钱?”

“对……”列维的声音越来越低,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08.

作案动机日渐明朗,现在需要锁定嫌疑人。

不知怎么地,那个高大男人牵着小女孩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男人身型符合,女孩的年纪也估摸在七八岁。哈德森警官决定拜访下这住在杰夫对面的一家人。

敲门的时候注意了一下门牌,这里是布朗一家。应门的是一位女士,想必就是布朗太太。她大概对案件已经有所耳闻,立刻把哈德森警官带到了客厅。上次见到的高大男人和小女孩也在,他们正在桌边用银杏叶做秋日拼画,人像上半身已经用铅笔勾勒好,两个人正把金黄色的银杏叶当作长裙,给画中人贴上。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小女孩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哈德森警官想到了案发现场行人隧道北边的那棵银杏树,秋风中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明明是一副萧索的情景,可在这对父女的画纸上,却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哈德森警官和布朗太太进行了交谈,他并未获得什么新的进展,桌边的父女俩没有加入谈话。

“想请问下,您先生和被害人是否有交集?”哈德森警官扬笔指了指那位高大的男人。

布朗先生抬起了头,眼神的光亮逐渐消失,甚至变成了冷漠,“警官先生,我和杰夫不熟,也可以说完全不认识。我平常在军队服役,这段时间恰好休探亲假,所以并没有交集。”说罢,又继续低下头给另一片银杏叶涂上胶水。

“还有一个问题,您的女儿上学了吗?是否在镇小学就读?”

听到在谈论自己,小女孩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那是一双海水蓝的眼睛和一头微卷的金发,微翘的鼻头下面缀着樱桃红的嘴唇,怎么看都像一个玩具娃娃。哈德森警官顿了一下,他总觉得这张的面孔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对,丽莎今年秋天刚开始了在镇小学的第一学期,她很喜欢学校生活。”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母亲的怀里,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哈德森警官在笔记本上画出时间线,打了一个问号,丽莎和杰夫在镇小学并没有时间上的交集。

“那你呢?小姑娘,你对杰夫爷爷有印象吗?”

小女孩的声音甜甜的,带着几分羞涩,“嗯,我在教堂见过杰夫爷爷,他人很好,会给我带小熊糖……”话音未落,布朗先生就显出责备的语气,“丽莎,不是说过了吗?糖果什么的要少吃。”

“好,那最后一个问题,上周五到周六的凌晨,你们都在家吗?”

这次倒是布朗先生主动开了口,“上周我太太风寒感冒,晚上都休息得早一些,我晚上看看电视,随后也就去睡了,凌晨的时候不会有人出门。”

离开的时候,哈德森警官又扫了一眼房间的装饰布局。从朝南的厨房间窗户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杰夫家的客厅,如果没有亮灯,很容易就察觉到;沙发上方的照片墙上有一张布朗先生的照片,里面他肩扛着一根板球棒,笑得格外灿烂,他应该很擅长这项运动。

从职业本能来看,哈德森警官觉得布朗先生在体格和动机上都是一个很好的嫌疑人。可从别的角度来说,他希望他不是,他希望案件能有一个别的切入点。他轻轻地带上大门,门口那几只南瓜灯还在滑稽地咧着嘴,他又看了眼那张擦拭闪亮的名牌,“布朗家”。

09.

在杰夫家的搜索又有了新的进展,CD架后的墙面上有一个内置的小抽屉,打开之后果然有一本如列维所提及过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杰夫为人师表的对立面。

哈德森警官一页页翻着,前面的几页是人名和时间,若是不知道实情,并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妥。最后一页有一张剪报,标题是“天籁童声加入教堂儿童唱诗班”,尽管图片是黑白的,但哈德森警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图上的女孩,微卷的长发和澄澈的眼神,那就是住在杰夫家对面的丽莎!所以他看到她的时候觉得眼熟,因为他也曾读过这篇报道。照片下面的手写文字也印证了这一点,“可爱的丽莎”,确实是杰夫的笔迹。哈德森警官的手一抖,吧嗒一声,笔记本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图片上的女孩从那个角度看,正好在朝他微笑,就像那天在她家一样。哈德森警官蹲了下去,久久没有站起。

哈德森警官向法院申请了针对丽莎家的搜查令,击打的重物、残留的血迹即便在清理之后依旧会留下微量痕迹。得到审批后,他把那张薄薄的纸片托在手掌心,手上明明感觉不出重量,可心情却有如万千斤般沉重。他开着警车往丽莎家去,没有拉警笛,也没有亮警灯,他知道,无论动机如何,他需要做的是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但他也知道,这后面可能藏着一颗父母的心。他在前院停下车,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咚咚咚,他听到门另一侧的脚步声,他把搜查证提到胸口的位置,等待开门的瞬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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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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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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