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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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叩”、“叩”、“叩”。
她有些吃力地抓着门上澄亮铜环,开始扣门。几下之后,喘不过气的她不得不丢开铜环,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佝偻着喘息。
“夫人,我们回去吧”。婢女跟了她一辈子,不再年轻的脸上满是担忧。
她顺好气,捏紧拳头:“呵!彩凤啊,我不甘心啊!”
是啊,不甘心,所以,拖着这幅残破的身子,她也要来亲自看一眼。
2、
她是侯府夫人,只不过这个候府,从她进门那天起,就没有侯爷。到如今,已快二十年了。
但回头看,当初那个嫁给一块牌位,且心甘情愿、无人逼迫的她就像一个笑话。
她出生靠近京城的一家胭脂商户,是父亲的掌中娇,是母亲的小棉袄。虽不是顶富之家,但打小要星星不会得到月亮,就算是阴雨天,父亲也会搭个梯子给她摘。
她聪颖好交,自知事起就喜欢往家里的铺子跑。父亲见此不但没其他人家女子不应抛头露面的要求,而是由着她,更是手把手教她看货盘账、扩张谈判、御下管事。
所以,到及笄之年,她在本地商圈已小有名气,更是将一家胭脂铺开到了京城,因货好价实,得到不少官夫人的青睐。
她原以为这家胭脂铺会是自己事业的新起点,可是,呵呵,原来,这是自己人生悲剧的开端。因她这一身打理生意会赚钱的本事,侯府的算计开始了。
3、
她家是勤恳不投机的生意人,平日虽有打点官场中人,但也仅是现管的街上的巡管、及现官的本地衙门。至于高官要职这些,既没有门路,也因不大的生意根本用不上。
所以,当被告知库房里查出军械这样的违禁品时,她们一家都懵掉了。
毕竟胭脂与军械,相距不止十万八千里。她们一家实在想不明白是哪个对手,为了打击生意,不惜花费这么大的代价。
可不待她再做细想,父母已匆匆入狱。她拿着家里的全部银两去衙门疏通,却被告知案情重大,不予探望。
因本朝时常与蛮人开战,朝廷严管军械,一刀一枪都要支援战场上。从开采到冶炼,从煅打到成品,环环监督,根本难以外流。若私人沾染,只要查实,不用等到秋后,脑袋就保不住了。
可自家的库房里却出现了这要命的玩意儿,且数量还不少?她知道只要查清军械来源,父母必可从中择清,无奈无门无路。
虽因平日自己心善,几个乞丐告知她,前日有京城口音长工模样的人在她家库房外停留,可除此之外,毫无实质性的证据。
正当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个男人出现了。
4、
他俩的相遇,是两家马车相撞这样老套的桥段。然后男人表现得有担当。不仅陪她看医拿药、还上门赔礼。
聊谈之中,男人有意引导,她身边之人口快说出她的困境,男人当即表明自己的身份,候府候爷,并开口说由他出面,本地衙门应该会卖他的面子。
她本想拒绝,可男人热情得拦也拦不住。只见男人忙前忙后,连花费打点也没要她拿银子。
生意人的敏觉让她觉得男从必有所图,可想到父母还在牢里,且她也因男从的关系,终于得见受苦的父母,只好暂压心中的疑虑。
一月后,父母从牢里出来,精神状态却大不如从前。她以为是在牢里受了刑罚,细细询问才知是被同牢房的一个犯人强喂了毒药。
男人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忏悔说都怪自己去晚了,不然怎会让伯父伯母们出了这样的事。她的父母则说这都是命,且因男人为他们跑前跑后,对男人青睐有加。
然后男人对她温柔小意,嘘寒问暖,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她心动了。父母乐见于此,在毒发身亡以前,为他们俩人订了婚约。
如今回头想,这婚事若没有猫腻,堂堂侯府,怎会轻意就允了她一个商户女进门。
父母故去后,她将生意交与掌柜,依律守孝三年。在头两年里,男人隔三差五就会到她的家里来,零嘴小物,逗趣把件这些小玩意总是不断。
彩凤也是在这会来到她身边。
那天她与男人上街走走,恰遇彩凤卖身葬父。正守孝的她感同彩凤的不易,不待她掏取银两,男人已上前拿了银子与彩凤,并交待清楚。待三日后彩凤上门就工,请她赐名时,男人深情看着她,直接开口:“就名唤彩凤,取自’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自此,她那颗心,完全落在了男人身上。
男人应该也是察觉这些,所以,针对她的下一步计划开始了。
5、
在守孝即将结束时,男人对她说,他从朝庭接了个活计,往北边运送一批军用物资。
她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分别,毕竟这几年里,男人时常告知她要出门公干。可哪知,这一次她等回的是男人身死的消息。
初收到这个消息,她心痛得连呼吸都忘了,还是彩凤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用力唤她,才让她渐渐有了意识。
然后,她收到了由男人贴身小厮送来的亲笔信。男人在信中写,他察觉此趟差事不大顺利,沿途匪患严重,若真遭不测,希望她能代他照顾年老的母亲,患疯病的大哥,及几个还未长成的侄儿。并在最后写道:敬谢吾妻。
想着男人这几年对自己的好,以及信中的这个妻字,她带着铺子、嫁妆,与男人的牌位拜了堂。
当初的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怎就对那无人观礼的婚礼毫不怀疑呢。
6、
嫁进侯府的第二天,婆母就让她掌家。
起初彩凤还说侯府人好,别说是这样的高门大户,就是普通农家也没才进门的新媳就掌家的先例。
那会的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见账册上没有余钱后,毫不迟疑就拿出嫁妆开始补贴。只是后来找了个机会问婆母,为何侯府如此窘迫。
记得婆母愣了一瞬,然后黑着脸厉声说道:“为何如此,还不是你们家害的!三年前我儿遇上你这个扫把星,恰遇你家因军械出事,你莫不是以为不花钱你父母就能出来!”
听到这样的回答,愧疚堆满了她的心头。
然后又听到婆母带着责怪的抱怨:“我儿为何要去走北方这一趟,还不是因为要娶你进门,说家里银钱不足,只要这趟差事干得好,回来封赏定少不了。”
听罢,除了心痛,她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是个罪人,唯有让侯府的人过得好些方能减轻些她的罪孽与愧疚。
至此,她开始全力打理侯府的庶务及自己铺子。哪怕自己吃得差些,穿得差些,也让男人的老母有人参燕窝补气、大哥有良医护理、侄儿们有学可上。
为了赚更多的银钱,她没时间参加高门夫人间的茶花会,也没时间打理华服首饰,哪怕侯府本身的人际往来,她也只是准备好礼物,由男人的母亲代劳。
她越来越不像高门大户的正房夫人,至于像什么,以前的自己根本没想过这事。及至听到侄儿们的无意攀谈,她才冷笑着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只是一个掌柜,任劳任怨不要银钱的掌柜。
7、
门开了,门房瞧见她,一惊,似完全没想到她会找来这里。
这么多年的生意往来,门房虽未说话,但她从门房的表情就看出来,这门房是认识她的。
呵!她冷冷一笑,果然如猜想那样,这里的人都是认识她的。
她闭着眼睛长舒一口气,正色道:“叫你的主人出来见我!”
门房没动,似有些为难。
“怎么,让我养了一辈子的小白脸,现在因为人老了,就没脸来见我了吗?!”她拿出第一皇商的气势,镇得门房小腿一颤,然后趔趔趄趄向院去禀报。
她在彩凤的掺扶下,抬脚往里走,顺便瞧瞧这五进的院子。一边走一边调侃:“凤啊,你看,这院子果真不错,亭台楼阁,一步一景,但也不值我每月出的一万两的银子啊。这一月一万两,我可是已经出了整整五年了,普通人家一年也才花十两啊。”
彩凤瞧见这院子,眼眶已经红了,“夫人,他不值得,不值得。”
彩凤的话音未落,那个被称为不值得的男人快步走到了她眼前。而男人的身后不远,一个穿着绫罗绸缎且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正愤恨的盯着她。
她瞧着这个男人,她名义上的丈夫,一个在她的生命中死了快二十年的人。只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一看就是优渥日子下的富贵闲人。
俩人相向而立,男人对她的到来倒没显得太惊讶。
也对,他们一家正在计划让男人回归候府,为男人的儿子请立世子,于她,也就没正藏着掖着了。
男人瞧她的眼里毫无爱意,脸上倒起了些笑,准备开口,但她没给男人机会,直接发问。
事已至此,她也没问那些“你怎么没死?”“你怎么不回来找我?”这类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二十年前,我家仓库的军械是你找人放的?”
男人没料到她问的如此直接,一瞬的迟疑已让她得到了答案。她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也似没有感觉,继续问道:“我爹娘的毒是你让人下的?”
“夫,夫人……”男人想辩解。
她则直接打断:“你们一家,在我进京开胭脂铺时就打定我的主意了吧。一个会做生意的女人,只是无权势的商户之女,只需耍点计谋让我爱上你,然后就会死心踏地帮你这窝囊废撑着侯府。”
被说中了不光彩之处,男人脸上有些不自然,然后用无奈的口吻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呵呵,好一个没有办法!”她轻蔑的看着眼前人,心想年轻的自己怎会如此眼瞎,看上这么个玩意。
8、
来这之前,她已将事都查清楚了。
候府以武将起家,到男人这一辈本有他大哥继承衣钵。奈何胆怯的大哥初上战场就看到自己父亲以身殉城,顿时吓得大小便失禁,脑子也因此失了常。候府的爵位就此落到了除了脸能看,一无是处的男人身上。
老侯爷人走茶凉,侯府后生没一个能撑事,所以侯府一年不如一年。
不想用嫁妆补贴侯府运作的男人母亲灵机一动,打算挑个会赚钱又好拿捏的媳妇进门。恰在此时,她在京城的胭脂铺开业,因良好的口碑,一传十十传佰,她由此进入了男人母亲的视野。
然后,毒计就此开始,父亲母亲由此丧了命,她却爱上了杀父仇人。
至于男人的死遁,不过是另一条一石二鸟之计。
朝廷为抗蛮,有意加大征兵力度。像侯府这样的武将之家,必须有人去。
侯府托关系早早得到这个消息怎还坐得住。男人虽装得仪表堂堂才识有佳,可内里怕事又怕死,临了还是男人母亲替儿子思虑计谋。
翻箱倒柜东平西凑,以侯府的名义损献一批军资,然后男人跟着运粮队一起北上。明为压运并去北方参军,实际暗里早早与山匪达成交易,制造混乱,就此死遁隐姓埋名。
至于写给她的那封信,只是让她相信并下定决心嫁进侯府罢了。
后来,如他们所愿,她成了帮侯府赚钱的掌柜。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掌柜也懂反抗的。
9、
她一直忙于生意,对于侯府的日常花销并未有太大关注,只是在年终查查账而已。一连十年都无事。
然后在第十一年时,她如常查阅账册,突然发现向一户人家走账增多。她知道这户,以前她问过管家,说是侯府的一户亲戚,她不动声色,只是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然后第十二年,她查账时,特意查看此户走账,发现又较去年增多了。
她起初以为这只是老夫人为补贴娘家人的做法,她心想,身为后辈实在不好开口制止。且这银钱数相比她所赚得的,也不过九牛一毛。
及至第十五年,这笔账变成了每月一万两。她有些心惊,叫身边的护卫去查看一翻。护卫回秉此地住了一家人,有个五进院子时,她还怀疑这莫不是老夫人的私生子。结果,没想到,这家人的男主人,是她的丈夫。
这二十年,她为侯府做年做马,所赚的钱侯府众人这辈子是花不完的。
只是意外的是,她这第一皇商的名头今年才拿下来,身体却垮了,然后侯府众人慌了。
他们不想已得的利益有所损失,心想既然她快不在了,那就把她有的顺势都装进侯府的口袋吧。
大户人家嘛,做事都得要名头,那让男人又活着出现在大众视野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女子出嫁从夫,女子的一切,都是夫家的。
只是在利益面前,谁人不会心动。她那几个“好侄儿”不就在抱怨为何要立男人的儿子为世子,明明候府的爵位原是他们父亲的。
听到这话,她前后一联系,猜到住在这里的定是男人及他后来娶的妻子。
所以,她来亲眼瞧一瞧。只是男人身后的那个妇人对她有些误会,还以为她是来抢男人的呢。
呵,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就这窝囊物件还敢肖想她的东西。莫不以为现在的她还是二十年前的傻样?她是快死了,但她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留给这恶心的侯府一分。况且第一皇商,那是给她的牌子,她若死了,牌子自然就没了。
现在,她看了,也不用男人再多说什么,她让彩凤扶着她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慢慢说道:“凤啊,给你换个名儿吧,叫两意吧,取‘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彩凤一听,立马回道:“两意,谢夫人赐名。”
男人出声叫住她,她却没回身,只是说道:“我这辈子,认栽了,如果有来世,你可千万不要出现在我生命里,不然,我可说不好会怎么报复你呢。”
她不再理会男人在身后追着她的脚步。只是感叹着,两意,却实是个好名字,好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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