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暴风雪使人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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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还未及把剩饭剩菜裹了保鲜膜放到冰箱里,手机里小忠的微信视频就骤然响起。护工看了一眼男主人蒋云,蒋云正专注地盯着iPad看当天的股票走势,他眉头紧蹙,貌似情势不太好;护工又看了眼女主人周慧,周慧正抱着baby摇来摇去,边摇边走进了卧室。护工瞥了一眼剩在饭桌上的茄丝炒肉、西芹百合、酱牛肉和色泽暗淡的鸡蛋羹,她知道这些剩菜剩饭主人家不会再吃,之所以放进冰箱,是作为她半夜肚饥时的宵夜。
这家人都是从新加坡留学回来的,爱说一些洋文,护工也就入乡随俗跟着叫孩子baby。那个baby很不省心,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夜哭,不是二点就是三点,那时候正是所有人十分瞌睡的时候,baby的哭声惊扰着大家,但是起来侍弄他的只有护工自己,男主人蒋云不知道是真听不见还是假装听不见,反正他独自睡觉的那个屋门从关上以后到第二天才会打开。护工一度在想,是不是家里进了贼,或者地震了,他都不会在夜里跨出卧室门。倒是女主人周慧会在baby哭泣的时候扯着嗓子喊护工,大姐,大姐,baby要尿了,baby要喝奶了,baby要抱抱了。每当此刻,她都要急匆匆地从床上爬起来,奔向那间阔大的卧室,在周慧脾气爆发时将baby揽进自己的怀里。也难怪,每个生了孩子的女人都会有一段时间的产后抑郁症,周慧也不例外,而且护工认为,这个抑郁症就是个金贵病,越金贵的人越容易得。这是她这么多年做护工得出来的结论。但是像周慧这样,夜里完全不管孩子的主人不多,她那一刻好像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而她却更像。护工把孩子揽起来,要么换尿布,要么喂奶,要么摇摇晃晃让他再次入睡,总之,孩子在她手里用不了几分钟重回了安静。她放下孩子,不禁在想,这孩子长大指不定要娇贵成啥样,想到孩子她就担心起小忠来,一担心小忠,她就难以再次入睡,想得久了,她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起来。她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落下了胃病,大概是从做护工开始吧,吃饭不准时,每次都是主人家吃了饭之后,把孩子收拾停当了,她才得空扒拉两口,饭基本是凉的,她也懒得去热,她知道还有很多活等着自己去做。
所以,每天晚上护工都会把剩饭剩菜用保鲜膜裹起来放进冰箱,以便夜间进食,对于这一点蒋云和周慧没有说过任何话,大约也不屑于去理会这样的小事。
又有十几天没有和小忠通过话了,她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的同时拨拉了几下凌乱的头发,在小忠面前,她不想表现出任何卑微,她告诉过小忠护工的工资高,生活条件也好,住着大房子,吃着高端食材,享受着上流社会的一切。她还跟小忠说,现在做护工是为了以后带孙子做准备,就当练手。小忠这孩子心地善良,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他知道她说得再好,也还是一个伺候人的活,但凡伺候人,哪能不拌嘴,哪能处处遂人意。所以隔三差五,小忠就会跟她通话,而且一定要是视频聊天,他需要看到妈妈的情况,他可以从她的面容和装束上判断出一切。记得有一次baby拉了,她在厨房收拾,没听到周慧喊她,三次过后,周慧直接火冒三丈地冲进厨房,一把将她手里洗着的碗碟扔在地上,瓷片和玻璃溅起来割破了她的脚腕,她忍住委屈的泪水给baby收拾停当,才找了创可贴处理伤口。那天她郁闷极了,她想不通一个母亲为何会嫌弃自己孩子的臭,一个母亲为何不能亲自为自己的孩子擦屁股呢,她想不通,晚上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小忠跟她视频的时候,她极力掩饰,还是未能逃出小忠的洞察,小忠说,妈,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咱就不干了,咱不受这罪。
她咬着嘴唇说,妈没事,你好好上班,不用操心我。
护工出现在视频里的那一刻便裂开了一张大嘴,她本来想问问小忠找对象的事情,可是还未及开口,小忠便说;“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护工略一沉思,小忠便心急口快地说:“先说好消息吧,妈,我拿到麦克逊的offer了,我要去麦克逊上班了。”
护工一时没想起来麦克逊是干什么的,她以为是一个人名字。
“你给一个老外打工有啥高兴的?他能给你多少钱?你现在的工作干得好好的……”她甚至替儿子惋惜。
小忠呵呵一笑:“妈,麦克逊不是人,是咱们太原最大的中外合资医院,专门治疗肿瘤癌症的,效益好着呢。妈,我和你说过的,有印象吗?在高新区,高架桥下那家,一大片白色高楼。我带你去吃日料那次,你说这鱼是生的能吃吗,我说能吃,麦克逊的人就爱吃这个,你说老外就是日怪,我说麦克逊不是一个人,是一家医院;你看了菜单,转身要走,我把你拉住坐下,我说,妈,咱也享受一回,你儿子迟早也要去麦克逊上班的,你儿子绝对可以拿到麦克逊的offer,你说麦克逊是抢银行的吗,这么贵,你说这刺生鱼是喂黄金长大的吗,我说不是,麦克逊是通过高科技切除肿瘤的,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朝着我撇嘴。现在好了,你儿子我拿到了麦克逊的offer了,我即将要成为名正言顺的doctor张了,妈,请你为我欢呼吧,喝彩吧。”
小忠一口气说了很多,护工插不上嘴,只好静静地听着他在那掰扯,小忠这孩子就这点好,一旦制定目标就会拼尽全力去实现,而且时间不会太久。但是他为啥就不找对象呢,每次护工和小忠说到找对象的事情,小忠哼哼哈哈搪塞过去,再问,小忠以忙工作为由挂了电话。
不过,今天小忠的好消息真的是好消息。护工甚至高兴地哼起了晋剧《见皇姑》:
当年进京会文对,龙虎榜上中高魁……
视频里小忠的头发被风吹得一绺一绺往上飘,背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护工赶忙说:“外头冷,你赶紧回家吧,赶明儿妈给你做顿好吃的犒赏一下我优秀的儿子。”
“那我要吃酥鸡肉丸,吃三杂面饸饹,吃我妈最拿手的莜面栲栳栳。”
护工高兴地说:“没问题,你想吃啥,妈给你做啥……”
话还未说完,镜头里一阵晃动,“嘟嘟”两声掉线了。再拨过去,一直无人接听,不知道是手机没电了还是小忠不方便接听。护工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得安生,倒不是因为联系不到小忠,而是因为小忠的话说了一半,好消息她是听到了。可是坏消息呢?小忠只字未提。
联系不上小忠,她也没有心情收拾残局,甚至觉得饭桌上的剩菜面目可憎,茄丝炒肉黑胡麻擦、西芹百合蔫不拉几、酱牛肉和鸡蛋羹散发着不同程度的腥味,她的胃里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最后她干脆站起身,把它们倒入垃圾桶,顺带把剩下的米饭也一并倒掉。她知道今天晚上她一口都吃不下,留在冰箱里,第二天被主人看到又是一阵责怪,他们从来都不吃剩饭剩菜,哪怕只动一筷子,都会毫不吝啬地丢掉。
护工把垃圾袋拎起来,系了口子放到门口,才返回厨房热了水洗了锅。
忙完这些,护工安顿baby和周慧睡了之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卧室,屋子不大,却很温馨,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她来应聘的时候就提前做了说明,吃饭她可以将就,睡觉却不能马虎,她有洁癖,见不了丁点的污浊,所以她的卧室很整洁,一张桌子上摆了一些书、一些化妆品、一个家人的相框,一张床上放着女儿买给她的抱枕,墙上是大片的空白和正中的一台43寸电视机,顶灯也按照她的要求换成了暖色。原来堆在这个屋子里的杂物全部被蒋云一股脑搬到了地下室。
现在她洗漱完毕,在酥软的床上躺下来,打开电视,她把声音固定在5的挡位,隔着门,没有人能听到她在看什么节目。
此刻正在播出埃塞俄比亚的内战,硝烟弥漫的场景,受到战争侵扰的孩子,他们瘦小的身躯和茫然四顾的眼神,护工的心脏骤然收缩,她受不了这样的场景,霍然按下遥控器换了台。恰逢中央台的天气预报,主持人衣着整齐,面容严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特别好听,西伯利亚寒流席卷华北区,未来24小时内将遇有特大暴风暴雪来袭,她看到太原恰巧在暴风暴雪的覆盖区域,心里忐忑不安,这么冷的天气,小忠的衣服够不够穿,会不会冻着,饭能不能吃好,她的焦虑好像随着天气预报渐次增大,她再次拿起手机,小忠的号码还是无法接通。心情有忐忑转为不安和焦躁,她伸手关掉了电视。在手机打开快手,声嘶力竭的叫卖声,扭来扭去的舞蹈,一夜暴富的成功秘诀,各种桥段的快闪,刷了半天,底层神经始终未被激活。她找了半天喜欢的戏曲,也未找到,一赌气干脆扔下手机,拉起被子,蒙在头上。
可是她并不能立刻入睡。关于小忠坏消息的猜测在护工脑海里环绕:他还没有找女朋友,所以不会分手;他还未离职,所以不是缺钱;他活灵活现,所以不是生病;那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视频打了一半不见人影?话也说了一半。
护工颠来倒去把小忠的情况想了一遍,也没有理出丝毫头绪,最后,在墙上的挂钟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她头晕脑胀地沉入了睡眠。
这一夜出奇地安静,baby竟然没有闹腾,或许是闹腾了,护工没有听到。人是奇怪的高级动物,情绪紧绷到极致反倒是达到了彻底的放松。护工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她伸手摸出手机查看时间,屏幕上赫然写着:“07:15”,她迅疾地从床上翻起,手忙脚乱地套了衣裤,连蹦带跳地来到客厅。客厅空空荡荡,她又缓步走向周慧的卧室,她压开一条缝,看到baby正睡得香甜,小小的嘴巴撅起来可爱极了,鼻翼轻微地张合,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在做梦。周慧此刻正背朝着门口,貌似睡得也香甜。护工放下心来,退到客厅,才发现裤子穿反了,她倏地觉得脸火烫火烫的。她再次环顾四周,确认客厅除了自己不存在任何生物,才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褪下裤子,调换过来。
忙完一家的早饭,又将屋子的角角落落清扫了一遍,时间已经来到了上午九点半。这一天是周六,男主人蒋云正好休息在家,他还是拿着iPad,不知道是在看股市或者其他什么新奇的事物,总之,此刻他的眉头是舒展的,脸上的横肉也松懈下来,看上去和睦可亲。护工擦干净手,抱起baby逗了一会,轻轻地对女主人周慧说,小慧,姐两个月没有去过看过儿子,今天想去看看,先生今天也在家,可以帮忙照顾baby,姐去去就回,顶多两小时,可以吗?护工和女主人说话看似采用征询的口吻,其实这句话极有技巧,既说明了原因的重要性,又讲明了困难的解决方案,还承诺了结果。这是护工多年来和各种主人家打交道总结下来的经验,伺候人的活干好了没有功劳,干不好都是自己的问题,没有哪个主家承认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护工经常想象自己就是过去皇宫里的公公,时刻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出错,不过她总归不是一个笨人,短短的几年时间已经练就了一身本领。无论是在整个家政集团,还是在太原的家政圈,她都名气在外,同时她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不过话又说回来,能请得起她的人家,也不在乎那点钱。反倒是越有钱的人越好伺候,要求反而少了许多。就像蒋云和周慧,当初家政公司派她上门应聘的时候,她还提心吊胆,怕对方刁难,怕自己能力不够。哪承想,面前的蒋云和周慧看上去非常普通,他们简单的交流一下,便将事情定了下来。
那么高的工资,做的活也没有比其他地方多多少,所以护工一直对这家人十分感恩,活干起就十分认真,baby没有被磕碰过,每天都是按时按点喂奶、换尿布,孩子被养得白白胖胖,谁看着都开心;饭菜都可着蒋云和周慧的口味来,她甚至在抖音上学习一些西餐的做饭,也尝试着做过一些牛排、意面、沙拉之类的,两人都赞不绝口。
她细细想来,到这家来已经半年多了,她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之前都是周慧爸妈或者蒋云爸妈来家里住上一半天,她得以休息一半天,这一半天她去小忠那里,为他打扫房间,做饭洗衣服,陪他聊天,为他分析当下女子的喜好,教授他找对象的诀窍。她在主人家是一个温顺沉默的小羔羊,来了小忠家360度转弯,变成了一只聒噪的鹦鹉,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那些话一部分说给小忠,一部分说给那些“媒婆”——她的一众闺蜜好友,护工让她们帮忙物色合适的姑娘介绍给小忠,用以帮助小忠解决婚姻问题,也用以解决自己求孙心切的问题。
今天,护工轻轻地摇晃着baby,若无其事地提出了“请求”。
周慧没吭声,好像没听到似的仍然划拉着手机屏幕,头都没有抬起来。护工陷入了尴尬,她的脸色红成了苹果,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怀里的baby好像觉出了异常,手舞足蹈地发出了抗议,随即“哗啦啦”尿了一泡。护工赶忙把baby放到摇床上,扯掉湿了的纸尿裤,用纸巾擦干了baby的小雀儿,又扯了一片新的纸尿裤换上。之后,护工没有再将baby抱起来。她再次看了眼周慧,转身朝着门外走去。现在十点一刻,到了baby打盹的时候了。护工给baby换纸尿裤的时候已经看出他肉嘟嘟的小眼睛开始眯缝起来,瞬息之间就响着甜蜜的沉睡之声。
护工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周慧在身后说:“姐,你去吧,厨房地上的那箱特仑苏给小忠带上。”
临出大门时,蒋云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果篮,里面塞满了榴莲、菠萝蜜之类的进口水果。护工推辞再三,蒋云说:“不妨事,给小忠吃,家里吃不完,都扔掉了。”护工只好把牛奶放在地上,伸手接下果篮,满眼感激之情目送蒋云回到别墅区。
刚到了小区的主道上,护工便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她浑身一哆嗦,将东西放在地上,把衣服的拉链拉了起来,把连在羽绒服上的帽子也戴了起来,这才掏出手机召唤网约车,输入地址,等待30秒,“叮叮”两声,网约车平台迅速派单,她看到来接她的是一辆吉利几何,白色,车主已约单5万+,百分九十九好评。她好像有一种执念,约车时总要看好评度是否达到百分九十八以上,达到了,她就坐;达不到,她就会取消,连续取消三次,她就会换平台继续约,直到满意为止。这大约也与她作为服务行业的一员有着莫大的关系。护工总认为,既然做一行就要爱一行,爱一行就要专一行。做护工如此,做网约车亦如此。
看着地上的牛奶和左手的果篮和右手的大包(包里是网上买的衣服),护工有点犯愁,她总不会生出第三只手来。为难之际,看到小区的保安正在巡逻,便招手让保安过来帮忙,小伙子俊朗的脸庞看着和小忠的年龄差不多。护工问道:“小伙子多大了?”
保安笑盈盈地说:“阿姨,你看我有多大?”
护工说:“二十郎当岁。”
“二十七了。”保安看见护工跟不上,放缓了脚步。
“蛮好,结婚了吗?”护工问完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色飞起了一片红晕。
“结了,娃都快满月了。”保安一脸幸福地扭头看着护工。在这个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无论是保安员还是保洁员对待业主的态度都很好。虽然护工不是直接业主,但是她也算是狐假虎威,沾了蒋云和周慧的光,享受了一回高级服务。“那恭喜了。”她从果篮里拿了个榴莲硬要塞给保安,被他拒绝了,他说:“如果收下,阿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她问为啥。他说:“我们经理就把我开除了。”
网约车正好停在了门口,护工把东西放上后座,自己开了前面右侧车门,跨步上去,系好安全带,告了手机尾号,车子缓缓地驶离了东山别墅区。
走在路上的时候,护工就把保安和小忠对比了一番:保安比小忠大一岁;保安比小忠看上去年轻;保安结婚了,还有个娃,小忠呢,现在连个对象都找不下;但是小忠会挣钱,而且马上就要去麦克逊医院上班了,还是doctor张,收入还会翻番,不信有了钱找不到好姑娘。她这么一想,心里还挺美,觉得小忠哪里都好,自己的儿子最亲最棒。心里想得美好,嘴上不自主地乐呵起来,晋剧的段子便哼出了声调。透过车窗玻璃,她看到天色灰蒙蒙,司机说了一句“看来真要下大雪了。”果然说完不一会,天空就开始飘散大颗的雪花,风也呼呼地吹了起来。她庆幸自己今天没有步行十分钟走到公交站,而是选择了打车。
十几分钟的样子,护工就到了小忠位于青年路的租房,她努着劲把东西拿进屋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气,缓过来才倒了水喝。之后她开始巡视小忠的房间,她需要通过自己的火眼金睛来发现女性的蛛丝马迹,哪怕是一点气味、一根头发,都足以说明这个屋子有女人来过,只要有女人来过,小忠就有可能找了对象,就有机会结婚,她就有机会抱孙子。可是她前前后后在这个三十平米的一室一厅逡巡了半个小时都没有任何异样的发现,她甚至去了卫生间,甚至翻了垃圾桶,甚至走出门去查看门口的脚印,最终的结果并没有让她如愿以偿。反倒是她忙得大汗淋漓,比刚才拿东西爬五层楼还要累。不过她进行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幸福,她觉得做的这件事情是神圣和伟大的。她为这样的结果既高兴也不高兴,高兴的是小忠终究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不高兴的是小忠太安分守己了,找女朋友这样的事,带女孩子回家这样的事,他都做不来,他只知道挣钱,这哪行?他已经二十六岁了,眼瞅着就要奔三了,再不抓紧,哪还有好姑娘等着他。
不行,这次来了要和他好好谈谈。护工痛定思痛地下了决心,有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恰恰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小忠昨晚的事情,她今天还没有联系他,她突然心跳加速,颤颤抖抖地掏出手机,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拨号,最终她还是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一声,小忠便接了起来:“妈,我在忙。”
她的心终于放下了:“小忠,妈今天休息,过来了,你想吃啥,妈给你做。”
“啥都行,我先忙了妈。”小忠挂了电话,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既然小忠能平静地接听电话,那说明没啥大事。护工觉得自己的心安放了下来,她站起身开始思考午餐的品种,想了半天,还是选定了小忠最爱吃的几样:一个酥鸡肉丸,一个三杂面饸饹,再加一个凉拌豆干。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拍了拍并未沾染尘土的衣服,出门去了菜市场。
此刻的雪已经将街道涂成了白色,呼啸的冷风擦过她的脸庞,有些轻微的撕裂感。
护工以最快的速度买好菜回家,她要为小忠美美地做一顿饭。
但是很多事情,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护工在做菜的时候,心思不自主地又回到了小忠说的那个坏消息身上。那个坏消息就像是一只臭虫一样,老是在她的眼前爬来爬去,她想伸出手去驱赶,看着粘在手上的面粉和蛋液,再看看盆里带着血丝的鸡肉,她选择了放弃。等护工洗去黏稠,擦干净手,那只蟑螂早已从窗户上一溜烟跑得不见了。做三杂面饸饹的时候,她老是疑心三种面的比例,到底是白面、豆面、莜面1:1:0.5,还是2:1:0.5,她手忙脚乱地调整着面粉的比例,扑腾起来的粉末眯了眼睛,眼睛就开始不停地跳,她伸出手臂擦了几次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好强忍着流泪把面和好,扣在盆里醒了起来。凉拌豆干相对简单了很多,豆干切完,倒了醋、生抽、老抽、耗油,加了大料、花椒、盐和鸡精,最后又滴了香油。护工习惯性地嗅了嗅香油瓶,闻到一股刺鼻的霉味,喉咙里起了反应,她把香油瓶扔到垃圾桶里,又把凉菜全部倒掉。一刹那,护工陷入了无边的绝望境地。
之后,护工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发烫起来,嗓子也刺啦啦地燥着,她伸出手臂试了试体温,未感觉到异样。但是此刻她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却慵懒地不想挪动,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直到小爱智能音箱提示时间已经到达中午一点钟,她才豁然清醒——都一点了,小忠怎么还不回来,他也该回来了。医院都是十二点准点下班,之前小忠从未像这么晚回来过。她试着给小忠拨打电话,悠扬的彩铃响了半天,却不见接听。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屏幕上小忠俊朗的笑容印入眼睑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出了什么事情。迷蒙之中,她突然想到带着七岁的小忠去公园玩,那天她喝了很多水,去了公园就要去上厕所,她又不好意思让小忠跟着进到去女厕所,只好叮嘱小忠在外头等。刚开始几次,小忠都很乖,她急急匆匆拉起裤子奔出来时,总能看到小忠睁着两只黑漆的大眼睛看着她。直到第四次她又忍无可忍地跑进厕所时,都没有来得及交代小忠,她本能地认为小忠已经训练有素,完全可以执行习惯动作。但是待她系好裤带,洗好手,还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才走出厕所时,她赫然发现厕所门口空无一人,她的小忠不见了。她哗啦一下就大哭了起来,暴雨般的哭声让她颓然跌坐在厕所的门槛上,她的意识里只有哭,撕心裂肺地哭,她一点都想不起来要去寻找小忠。她边哭边在脑海里旋转着关于小忠的一切,她甚至一度在想着小忠就这样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他一定是被人贩子掳走了。她哭得很厉害,垂下头来,头发散在地上,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砖石上,洇湿了一大片。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总之最后她哭干了泪水,流不出泪的眼睛只好闭起来,她陷入黑暗一片,无声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突然,黑暗中有一样的东西伸向自己的头,它揪扯着她的头发,揉搓着她的头发,后来它开始揉捏她的面庞,它发出温润的热让她感觉到舒服,随即,她听到一声稚嫩的“妈妈”。她疑惑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摇着头。她摇得越快,那声音叫得越勤。
“妈妈,妈妈,妈妈……”
护工突然惊醒,发现小忠竟然巨人般地站在自己的身前,他圆圆的脑袋遮挡住她的视线。小忠问她:“妈,你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她睁大眼睛迟疑地看着小忠,又看了看身处之境,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想站起身来,可是身体乏得厉害,摇晃了一下又坐下。
小忠伸手摸了她的额头:“这么烫!妈,你病了?”
护工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吧,只是有些累,歇歇就好了。鸡肉丸热在蒸笼上,三杂面饸饹煮一下就可以吃了。”
“你吃过了吗?”小忠关切地问。
“还没有,你先吃吧小忠,妈现在没有胃口。”她还需要时间从恍惚中延缓过来。可是过了好久,护工还是无法轻易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摇摆,脑袋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立不住它,它自己朝下滑行。但是护工极力强忍着难受,她让身体稳稳地钝在椅子上,她用自己的手臂将整个脑袋支棱起来,以使它能够正视小忠。此刻,小忠看见她脸上谦和的笑容,转身走进了厨房,开了天然气,打火,热水,几分钟后将粗细不匀的面条下到锅里,等待水沸起来了。小忠疑惑地看着这些面条,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不太明白。他就着蒸汽从蒸笼里迅疾地捏起一颗丸子塞进嘴里,可能是吃得太急或者是太烫的缘故,他觉得今日的丸子并没有香的属性,只有苦的属性,是的,他确实尝到了一种从未吃过的苦。未及细想,锅里已经波涛汹涌,此刻那些面条纠缠在一起,竟然看不出来粗细的分别,它们啮合起来形成了一坨又一坨的疙瘩,这就让小忠有些倒胃口,他试着用笊篱去打捞那些惨不忍睹的姑且称为面条的东西,毫无意外,捞在碗里的东西果真是一大块,撇都撇不开。
那些让他惦念的东西,在某一刻突然变得让他无法忍受,他原本紧绷的心虚就那样爆发了。
小忠气坏败急地将笊篱摔在了锅里,将“面条”也一股脑倒进锅里,乒乓之声夹杂咕咚之声传进护工的耳朵里,她舒展的眉头瞬间紧皱。随后,小忠的声音就跟了过来:“妈,你这饭能吃吗?”
护工看着小忠也紧皱的眉头,强颜欢笑地说:“怎么不能吃?我可是做了一上午。”
“你自己尝尝。你一天瞎操心啥了。”小忠竟然在用严厉的语气顶撞她,这是护工从未见到的事情,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情,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她需要做出验证。她再次托着桌子站起来,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腿部,以求平衡。她走到锅前,捏起一颗丸子塞进嘴里,味蕾的极度排斥让她吐了出来;她拿起笊篱在锅里打捞,她看到的是整块啮合在一起的面块,尝都不用尝,味蕾接二连三地抗议着,胃里就打起了鼓,她跌跌撞撞地跑去卫生间。
护工感觉自己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连带着把身体里的水也一股脑倾倒了干净。她颓然坐在地上,让身体和思维缓慢回血。她在等,等时间的推移,也在等小忠。突然,她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骤然响在耳畔,《见皇姑》选段的唱词渐次升高,听着那悠扬婉转的声音,力气从身体中长了出来,四处延展。她扶着墙站起来,来到客厅,在客厅没有看到小忠,只看到手机一个劲地在那里摇摆地震动着。她走过去,坐下来,接起手机。
护工说:“喂。”
“大姐,我们情况都不好,baby也在发烧,先生也在发烧,我好像也不太对劲。我们可能中招了。”分明是周慧的声音,却缺少了往日的镇定和温柔。
护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何为“中招”,为啥baby会发烧,先生也会发烧,周慧也不太对劲,他们“中招”了?她疑惑之余,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庞也火辣火辣地烫着,伸出手臂一摸额头,额头炙如火炉,伴随着沉闷的空气,她咳嗽了几声。这几声,周慧肯定听了过去,她说:“大姐,你没事吧?发烧了没有?”
她本想说“没事”,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开不来了口,她在话筒捏捏诺诺,听到baby的哭声,电话就发出了“嘟嘟”的断线声。她从耳边取下手机,愣怔着看了半天,才突然想到自己不会是也“中招”了吧?这下,她终于想明白中招是什么情况了,最近这段时间,她的闺蜜,她的同学,她的好多家人,都陆陆续续告知她自己中招了,问她中了没有,她一直幸灾乐祸地说没有。就连前几日小忠也一再提醒她,出门戴口罩,回家勤洗手,千万不要中招,小忠知道她身体不太好,免疫力低下,一旦中招,风险系数极高。可是,临到头了,她还是不能幸免,她不清楚自己的传染源来自哪里?是蒋云?还是小区那个保安员?再或者是菜市场和她拉呱的那个卖面粉的大姐?这些都有可能。她颠来倒去地想着这些,突然在思想的空隙中发现了亮点——她将思维聚焦到小忠身上。对呀,小忠,看我这糊涂蛋,她拍着自己发闷的脑袋,我这当妈的,真是太够了,饭做得一塌糊涂,还将小忠晾在一边。
这孩子现在在哪了?护工不由得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在客厅里没有看到小忠,她走向了卧室,敲响门的时候,推开走了进去。
小忠正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沉思,他陷入了一种忧郁状态,手臂压在头下面,嘴巴张得很大。护工看着儿子这种状态,以为是自己的疏忽导致出现了小忠的不满意。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小忠此刻的思绪早已从那苦涩的丸子和团状的面条上游离,他心里想的事情,护工一时半会还不知道。但是她在看向小忠的时候,注意了窗外的情况,大片的白雪正在漫天飘扬下来,已经是厚厚的一层,将窗外的景致装修得洁白无瑕。真好看,她心里嘀咕着,身上届时觉得有些冷。她走到窗前,把之前打开的窗户关上,一瞬间觉得整个屋子里热气蒸腾起来。
这一刻,小忠在她的身后说话了:“妈,有个事一直想跟你说,又怕你接受不了。”
护工转过身体,看见小忠坐了起来,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认真地看,她说:“儿子,无论咋样,妈都会替你担着,你放心讲吧。”
“这事不太好开口。”
“没啥不能说的,都可以说。”护工肯定地朝着小忠点头。
小忠得到肯定的回应,暗暗咬了牙,捏了手指,手指关节发出嘎巴的声响,小忠说:“妈,我跟一个女人好上了,她怀孕了。”
“啊?女人?怀孕了?”她惊讶地鼓起眼球,嘴巴也应声张大了许多。
“说了你接受不了,你还问。”小忠分明有些气恼,撇着嘴,神情暗淡,甚至有些想要落下泪来。
“妈不是那个意思,妈的意思是你真的和一个女人好上了?”
小忠说:“恩。”
“那她真的怀了你的孩子?”“恩。”
“这是好事啊,你为啥愁眉苦脸的?”
小忠迟疑了片刻,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她……她比我大……她结过婚……她……”小忠正欲将话讲下去,却被护工劈头盖脸地打断了:“你脑子有毛病吧?找个啥样的不好,找个比你大的就算了,还是个结过婚的?小忠,你傻吗?”她说完就后悔了,她都怀疑这些话竟然是从她自己的口里发出来的。她看到小忠原本善良的眼光暗淡了下去,原本昂着的头埋进了手臂里。就连空气也像凝滞了一般,暖气管里流动的水发出躁动不安的声响。
护工后悔以后,头脑冷静了下来,她想,原来小忠说的坏消息是这一桩。坏消息?小忠?女人?怀孕?她将这些关键词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之后找到了这里面的症结所在——症结就是小忠,事件因小忠而起,她不应该以自我为中心进行判断,她想,既然在照顾baby的时候,一切以baby为中心,那此刻,是不是也应该以小忠为中心?Baby哭了、尿了、拉了、不舒服了,她就要火急火燎地去处理去关爱;现在小忠犯难了、发愁了、不知所以了,她难道就不应该全力以赴地为他遮风挡雨吗?难道小忠不比baby亲吗?小忠不比baby的地位重要吗?答案是肯定的。
想通这个问题的时候,她镇定了声调,缓缓地对小忠说:“那你喜欢她吗?”
听到这话,小忠的脑袋一下就抬了起来,他的眼中也闪出了光:“当然喜欢。”
“那她生了孩子,你养不养?”
“当然养呀。”
“那妈给你把她娶回家,孩子妈和你一起养,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
小忠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抱着她,在她的脸上肆无忌惮地亲了好几口,之后才羞涩地再次坐下来。小忠把她也拉着坐下:“妈,你的头咋那么烫?”
护工说:“妈高兴。”她说着话,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透过晶莹的泪珠的缝隙,她看到天已经完全阴沉,延绵不断的雪花从天而降,像是童话里的故事;那些呼啸的北风吹着树枝摇晃,竟是那般可亲。那些雪花,那些风,在这个夜晚看上去竟是如此美好,它们在这个晚冬的深夜走进了她的心坎。
她知道,这一夜,暴风雪将使她安睡。
2023年3月8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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