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红楼】跟着刘姥姥游园

大观园是红楼故事的舞台,也是红楼儿女的青春乐园。

小说仅在第十七回对大观园进行过局部正面描写,是元春省亲之前大观园刚刚建成之时,那一回集中体现了中国园林建筑之美。

没有青春少男少女的园林再美也是没有灵魂的,直到第二十三回红楼儿女入住大观园,大观园才成为红楼儿女的青春乐园。

按照当时选择和分配,薛宝钗住进蘅芜苑,林黛玉住进潇湘馆,迎春住进缀锦楼,探春住进秋爽斋,惜春住进蓼风轩,李纨住进稻香村,宝玉住进怡红院。

有了主人的大观园什么样子?直到刘姥姥二进贾府,我们才跟着这位乡下老太太一览此时的大观园。

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第一个项目是游园,第二个项目才是品尝美食——这和我们到旅游胜地打卡的安排很相似。

刘姥姥的这次游园经历可谓异彩纷呈,不像现在跟团旅游一窝蜂打卡拍照,而是走走停停,吃吃喝喝。每一处景点都别具特色,游园也是计划中有变化,常给人意料之外的惊喜。

贾母是这个游园队伍的首领,她此番进园有两个目的:不仅带刘姥姥一饱眼福,还顺便视察一番工作,看看孙儿孙女们在园中生活得如何。

潇湘馆

作为贾母心肝肉一样的人,黛玉的潇湘馆是贾母游园团队的第一站。

按说宝玉才是贾母最疼的人,为什么第一站不是宝玉房而是黛玉房?

从身份来看,宝玉是主,黛玉是客,宝玉的生活照料自然不用贾母担心,黛玉就不好说了,先到黛玉房也有贾母放心不下的缘故。

潇湘馆的环境就像黛玉的气质:身居幽深的竹林里,和世俗世界有着天然的屏障。

竹子是文人雅士人最喜欢的植物,苏轼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向来脱俗的黛玉怎会不喜欢竹子?竹子作为装饰再好不过,加上羊肠小道,颇有“曲径通幽处”的幽雅。

黛玉的房间布置也有黛玉的个性体现,窗前案上设着的笔砚,书架上满满的书,都透露出黛玉丰富的精神生活。这样的闺房用刘姥姥的话来说“这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在当时社会,从上到下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 连思想开明的贾母都认为:“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出身金陵名宦的李纨,从小就读些《女四书》《烈女传》之类的女德书,只以女红针织为主,所以起名叫李纨,字宫裁。掌管贾府大小事务、“脂粉堆里的英雄”王熙凤却大字不识几个,就连贾母也是没有读过书的贵妇。

身为女孩的黛玉,不像宝钗把针织女红当作主业,而是把读书写诗作为生活的最大乐趣,女工反倒成了其次,作为读书之余的休息。

看似很平常的潇湘馆,已经暴露出林妹妹的叛逆。

在这种轻视甚至禁止女子读书的环境下,林黛玉能把自己的闺房布置成书房模样,一方面看得出贾母对她的宠爱及随心所欲,一方面显示出林黛玉与封建礼教格格不入的叛逆性格。

林妹妹这样书房风格的闺房不知羡煞多少女孩子!别说古代,就是现代很多女人都没有这样的一间书房,林妹妹算得上幸运儿。

贾母的担心并非多余,到底是管家出身,只是随意一瞥就发现了问题——窗上的纱旧了。由此引出一段对软烟罗的知识普及,让我们涨了不少知识。

试想换上银红软烟罗窗纱后,林妹妹在红纱窗下读书写诗,窗外是幽幽竹林,耳畔有鸟声啁啾,这幅景象只是想想都让人神往。

林妹妹的潇湘馆只是游园第一站,接下来该吃早饭了,吃完早饭我们再继续游园。

秋爽斋

因为早饭选址选在了晓翠堂,探春的秋爽斋“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贾母众人饭后消食闲谈的好去处,也成为刘姥姥游园的第二站。

“阔朗”两个字概括了秋爽斋的最大特点。探春因为喜欢阔朗,三间屋子并没有隔断,由此大致可以推断黛玉房间是有隔断的,所以贾母才会说“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

因为阔朗,探春的秋爽斋才成为海棠诗社的聚会地点,除了这里恐怕没有更适合聚会的地方,因此也成为贾母早饭选址的理想地。

有人喜欢把房间布置得小巧别致,也有人喜欢留出宽敞的空间,对居室空间的追求能反映出人的不同性格。

喜欢宽阔,显示出探春的豁达豪爽。

作为一个庶出的女孩,探春颇有一番“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凌云之志。

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探春代替王熙凤协理荣国府面对自己母亲的挑衅,曾经说出“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样的不甘之语。

可见探春素来就有男儿一样的胸怀,只是碍于女儿的身份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这一点,从她对居室的布置上可见一斑。

黛玉的房间像上等书房,探春的房间也不像女孩子的闺房。

探春的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挂着的对联是颜鲁公的墨迹: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乍一看这样的房间布置,不知情的人大概都会以为这是一位公子的书房,不会想到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闺房。和黛玉的潇湘馆满是书不同,探春更喜欢书法字画。

无论读书还是写字,在古代都是男子才有的特权,由此可见探春不甘受身份约束,想有一番作为的心胸。

试想如果探春是男儿身,一定会励精图治、成为振兴贾府的中流砥柱,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毕竟是少女,虽然有男儿心胸,探春也不乏小儿女的情趣。她曾让宝玉替她买外面手工制作的小巧玩意,如柳条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枢的香盒子,胶泥垛的风炉子。

在房间布置上,探春房间亦不乏少女情趣,其间洋溢着缕缕童趣。

别忘了游园的队伍中除了刘姥姥,还有她带着的小孙子板儿。相比刘姥姥的活跃,板儿更像一个行动的道具,几乎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只是吃饭时贾母吩咐加饭的对象。

也难怪,跟着一群大人游来逛去,想吃的也吃得差不多了,大人谈的话题都不是孩子感兴趣的,板儿估计早就腻烦了。只有到了探春这里,板儿才找到一点乐趣。

首先吸引板儿的是桌上盘子里的大佛手,还有一个挂着的小锤和比目磬,被拦住不让敲磬后,板儿从探春那里得到一个佛手。

就是这个佛手,牵起了板儿和巧姐儿的一段千里姻缘。下文巧姐儿出现时,用柚子换了板儿的佛手,为他们日后的姻缘埋下了伏笔。

更有趣的是探春的纱帐——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不仅颜色新鲜,绣的图案也很有趣,有花有草有虫,充满自然天真。这一切让从小生活在乡间的板儿倍感亲切,忍不住跑过去指着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

相比潇湘馆的幽深隔绝,探春的秋爽斋因为阔朗通透,发挥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这里既是贾母招待刘姥姥吃早饭的地方,也为巧姐儿板儿将来的姻缘千里伏线。

因为毗邻梨香院,戏班子演习吹打的乐声随着风穿过梧桐传到贾母耳中,又激发了贾母隔水赏乐吃饭的妙想。

看似无意识穿插的细节,却为下文埋下伏笔,草蛇灰线,千里设伏,作者的构思巧妙不露痕迹,尽在无形之中。

蘅芜苑

作为刘姥姥游园的第一站和第二站,黛玉的潇湘馆和探春的秋爽斋属于贾母等人计划中的两处地方。

即便是计划中的两处,在作者笔下也各有不同——潇湘馆幽深寂静,秋爽斋阔朗通透,显示出两个女孩迥然不同的个性。

倘若只是按照计划来游园,像跟团旅游一样安排好了行程表,不免显得刻板教条,失去很多意外之趣。计划中有变化,预料中有意外,这样的游园才更显得妙趣横生。

早饭和午饭两场饭局穿插在游园中,巧妙地将整个游园过程串联在一起。

吃过早饭,在探春处逗留歇息片刻,安排好午饭地址和节目后,贾母一行人坐船前往吃午饭的缀锦阁。

在行船途中正好路过宝钗的蘅芜苑,看似有意无意,作者就带读者进入下一个景点——蘅芜苑。

就像写潇湘馆先从翠竹写起一般,描写蘅芜苑并不是直接登堂入室,也是先从环境写起。

蘅芜苑所在不像探春秋爽斋那样显眼开阔,而是在一个比较幽僻的河岸边,显示出宝钗深藏不露的性格,正如她在咏白海棠诗中的自况——“珍重芳姿昼掩门”。

因为地处偏僻,又正值秋凉,岸上衰草残菱,气候和环境让众人感觉“阴森透骨”,突出一个“冷”字。

蘅芜苑之所以得名,因为这里“一株花木也无”,只有许多异草,藤萝、杜若、蘅芜、青芷……有异草,自然有异香,此时奇草异藤都结了实,愈冷愈苍翠,异香扑鼻。

蘅芜苑的环境很像宝钗的性格:和任何人都保持距离,对任何事都冷静超然,但通达人事、八面玲珑,有着吸引人的性格魅力,既“冷”又“香”。

读者眼中的宝钗善于交际、热心助人,最是随分从时,是人人夸赞的“宝姐姐”,真实的薛宝钗并不那么随分从时。

第五回送宫花薛姨妈就对王夫人说到宝钗的“古怪”:“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走进宝钗房间,我们看到一个“雪洞儿”一般的世界,没有一般小姐绣房的精致,也不像黛玉房中满是书籍,更没有探春房中佛手、比目磬等顽器。

只有案上供着的数枝菊花、几本书、茶瓯、茶杯而已,连帐幔都是青纱的,不像探春有那样充满童趣的绣花帐子。

宝钗的房间布置透露宝钗极简的生活追求,也显示出她不同凡响的个性。

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女,宝钗不像一般女孩迷恋脂粉钗环,沉浸于生活的琐屑快乐,更注重重要人生目标的追求。

一棵树如果枝杈太多就会影响树的生长,只有剪掉多余的枝杈才能向高处生长。

宝钗的人生定位是清晰的,只需等待合适时机就要往人生更高处攀登。“好风凭借力,送我步青云。”这是一个有更大人生格局的女子。

因为宝钗房间布置朴素简单到极点,连贾母都看不过去了,连连嗔怪凤姐王夫人不送装饰品过来。她埋怨宝钗房间过于素净,显得自己家招待不周,也犯了年轻姑娘的忌讳——这里似乎预示着宝钗日后独守空房的寂寞。

在布置宝钗房间过程中,贾母再次显示出自己良好的生活品味。

她让人找出自己的梯己收藏——石头盆景儿、纱棹屏、墨烟冻石屏摆到案上,再把水墨字画挂上,把青纱帐换成白菱帐子。

贾母虽然是个老太太却品位不俗,懂得房间布置要和个人气质相匹配。以她的性格应该和火热泼辣的王熙凤更接近,房间布置应该更倾向王熙凤式金碧辉煌的富贵风。

但在布置宝钗房间时,她尊重宝钗的极简风格,顺应宝钗房间的冷色调,只在显眼的地方添加几件黑白色的装饰,既装饰了房间又不显得过于拥挤,还和房间的格调保持协调。

贾母才是真正的随分从时。

怡红院

离开探春房时,贾母曾笑着说:”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这句赞探春贬二玉的话里其实透着对二玉的偏爱,只有对最爱的孩子才会说”可恶“,越是人前贬损越透着亲近。

那句“醉了到两玉房中闹”的话应该不是贾母的本意,不过是玩笑话——贾母怎么舍得糟蹋两个宝贝玉儿的房间?

没成想,贾母的一句玩笑竟然应验了,喝醉酒的刘姥姥果真到宝玉房中大闹一场。

宝玉的怡红院应该不在贾母游园计划中,从早饭到午饭众人都没有踏足怡红院。如果不是喝醉酒迷了路,刘姥姥恐怕没有机会走进宝玉房间,读者也没机会见识怡红院的“庐山真面目”了。

在写法上,怡红院和前面几处都不同。潇湘馆、秋爽斋、蘅芜苑采取平铺直叙的写法,怡红院却独辟蹊径,从醉酒的刘姥姥视角展现一个光怪陆离的怡红院。

有别于之前的庄重风格,作者笔下的刘姥姥误闯怡红院充满了喜剧色彩,让人读来啼笑皆非。

迷了路的刘姥姥顺着一条石子路来到一带竹篱前,刘姥姥心想:“这里也有扁豆架子。”完全是刘姥姥口气。

又是穿月洞门,又是过桥,又是转弯,迷迷糊糊的刘姥姥一走进房门就误把墙上的画儿当作活人来拉,一头撞在板壁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以为遇到了熟人热情打招呼,对方却不理不睬;误打误撞按动了穿衣镜机关,竟在镜子后面看到一张最精致的床。

小说用刘姥姥的眼睛呈现宝玉房间的独特,让我们看到一个中西合璧的怡红院。

有别于宝钗房间的素净简单,宝玉房间可谓琳琅满目,到处都是东西,哪里都是金光闪闪,而且很多西洋新奇玩意儿:嵌在墙壁里的古典美人像,高大如真人般的穿衣镜,藏在穿衣镜后的床。

这些新鲜事物不仅是刘姥姥一个乡下老太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在当时的贵族家庭都属于稀罕物。

贾府中只有王熙凤和宝玉房中才能找到这些西洋生活用品,可见两人都喜欢新鲜好玩的事物。别人没有的东西他们房中却有,更透露出两人在家中的受宠地位,也只有他们才有机会得到这些稀罕物件。

除了新奇玩意儿多,宝玉房间处处透着精致,让刘姥姥以为这是哪位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

把黛玉闺房看作公子书房,把宝玉房间看作小姐绣房,刘姥姥无意识的脱口而出恰恰说明宝黛相似的叛逆个性。不愿接受社会约束、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宝黛房间的差异恰恰是他们的共通之处。

一天内写了多处住所,每一个出场方式都不雷同,每一个房间都各有特色:潇湘馆有其幽深小巧,秋爽斋有其阔朗通透,蘅芜苑有其冷香素净,怡红院有其精致新奇。

表面看是游园,实则是写人,房间风格与主人个性相照应,成为人物性格的写照,看似无意识的场景描写透露出人物的不同个性追求。

也吃了,也看了,饱了口福也饱了眼福,游园计划中的地方参观了,计划外的地方也游了,临走还带了一车好东西,刘姥姥这趟游园满载而归,值了!

20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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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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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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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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