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凑趣的艺术

所谓凑趣，就是投合别人的兴趣使人高兴。简言之逗乐取笑。

一说到凑趣，大家自然想到一个最会凑趣的人——凤姐儿。

王熙凤的擅长凑趣从一出场就展现出来了。林黛玉进贾府，别人见到黛玉都是礼貌性的寒暄几句，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太生疏。只有王熙凤出场后表现与众不同，她一出现就热情地拉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着，拉到贾母面前夸奖：

“天下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像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

这一番话真真说到了贾母心坎里，黛玉的美毋庸置疑，更重要的黛玉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贾敏的女儿，也就是贾母心肝肉一样的人，夸黛玉就是在夸贾母，顺带着连在场的三个孙女儿也夸奖了一番。这番话不存在拜高踩低，夸这个贬那个的漏洞，让谁听着心里都舒坦，算是最成功的马屁。

但是夸只能让人高兴，并不能打动人心，凤姐儿真正要打动的人是贾母，光靠夸还不够，必须共情，于是凤姐儿接下来说道：“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手帕拭泪。

这一番连说带演的话，看着是在为黛玉哀叹，其实用意在打动贾母。比起同乐，共悲更能拉近彼此的心灵，在一起流过泪的朋友比在一起欢笑过的朋友更让你难以忘怀。

当然，贾母也是一个凑趣高手，她理解凤姐儿的苦心用一句嗔怪：“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就把气氛扭转过来了。王熙凤顺坡下驴，自我解嘲“该打该打”就把第一次见面仪式圆满完成。

为什么贾母那么喜欢王熙凤？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王熙凤能感知她的心情，可以逗她开心。这一老一少两代媳妇在一起，就像一对相声搭子，一个捧哏，一个逗哏，你来我往，将每一次聚会场面渲染得十分欢乐。

王熙凤的凑趣之所以能逗得贾母开心，很大程度上因为贾母是一个知趣的人，她能领会到凤姐儿凑趣的精髓，有时候甚至故意逗凤姐儿，让凤姐儿来凑趣，所以难怪两人之间那么默契。

假如贾母是一个王夫人那样一个呆板无趣的老太太，恐怕凤姐儿怎么凑趣都没用。所以，凑趣也需要对手，棋逢对手凑趣才能锦上添花，否则就味同嚼蜡了。

除了凤姐儿，还有一个凑趣高手就是黛玉。

凤姐儿凑趣和黛玉凑趣有很大不同。凤姐儿凑趣大多为了逗贾母开心，毕竟贾母是贾府地位最高的人，有贾母撑腰凤姐儿少了很多顾虑，就算自己婆婆邢夫人对自己再不满，碍着贾母面子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凤姐儿逗贾母开心不只是晚辈的孝心使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黛玉无权无势，在贾府只是一个亲戚，她不关心谁是谁非，谁掌权谁失势，她的凑趣纯粹出于少女活泼的天性，无关什么目的。

黛玉活泼？你不会搞错了吧？黛玉在很多读者印象中就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其实那只是黛玉的一面。爱哭的人通常也爱笑，而且黛玉只是在宝玉面前才偶尔闹性子，在众人面前的黛玉尤其是女孩子们在一起时，黛玉活泼的天性展露无遗。

刘姥姥进大观园掀起大观园一轮欢乐的浪潮，黛玉就是其中最开心的一个。刘姥姥喝多了酒下了座位手舞足蹈，宝玉指给黛玉看，黛玉笑说“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一句话逗乐了众姐妹。

想象一下刘姥姥手舞足蹈的样子，黛玉的话正暗合了她自嘲“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话，让人忍俊不禁。

刘姥姥走后，欢乐还在延续。惜春请画画假，大家都在帮惜春出主意，黛玉趁机凑趣，掀起一浪一浪欢乐的潮水。

虽然把刘姥姥比做“母蝗虫”的话稍显刻薄，但是实在形象应景。而后黛玉为这幅画所起的《携蝗大嚼图》，更是将众人带刘姥姥大吃大喝的场面还原得如在眼前，把众人逗得前仰后合，湘云乐得从椅子上歪下来差点摔倒。

除了凑趣目的不同，黛玉和凤姐儿的凑趣艺术也不同。

王熙凤擅长插科打诨式凑趣，她的语言活泼却稍显粗俗，这跟她没有受过教育不识字有关。黛玉又不同，虽然黛玉的话也很俏皮，但因为博览群书，又是少女身份，她的凑趣显得别有雅趣。对此，薛宝钗有过很精辟的一番点评：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情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笔法，将世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这番点评可谓尽得其妙，将黛玉和凤姐儿凑趣的不同特点总结很到位。

相比之下，黛玉的凑趣艺术略高一筹，但是说到实用，还是凤姐儿的凑趣更能博得满堂彩，毕竟世俗的凑趣更容易为多数人接受。

黛玉和凤姐儿的凑趣，毕竟是贵族家庭的玩笑话，并没有面临尴尬的场面，属于锦上添花。还有一种凑趣，却能化解尴尬，将气氛扭转过来，擅长这种凑趣的人就是刘姥姥。

刘姥姥二进贾府，贾母邀请刘姥姥到大观园游览。早晨大家在一起说笑时，恰好李纨丫鬟碧月捧了一盘子菊花来，贾母拣了一朵簪在鬓上，也让刘姥姥戴花儿，凤姐儿趁机把一盘子花儿横七竖八插了刘姥姥一头，明显是在捉弄刘姥姥取乐。众人都笑着说：“你还把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得成了老妖精了。 ”

遇到这种情况，如果刘姥姥真的如众人所说把花扔凤姐儿一脸，就是不识时务了。但是对很明显的捉弄如果不做任何反应又显得愚笨无趣，这样刘姥姥就真被捉弄了。刘姥姥不急不恼笑着说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做个老风流。”

刘姥姥的这番话看着不起眼，其实很不简单。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做出应对，成功化解了尴尬局面，并用自嘲打趣自己，这种凑趣艺术不仅需要豁达的心胸，还离不开生活的智慧。

凤姐儿之所以改变对刘姥姥的嫌弃态度，把刘姥姥当做长辈一样请教孩子起名和治病的办法，大概也是看出刘姥姥是个知趣的人，从心里欣赏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老太太。

凑趣凑得好，可以活跃气氛，可以讨人喜欢，但是凑趣凑得不好，在不该凑趣的时候凑趣，就不仅无趣还会招来灾难。

凤姐儿生日这天，贾琏勾搭厨子老婆，两人在床上评价凤姐儿和平儿：凤姐儿被当成“母夜叉”，被诅咒早死，平儿得到两人的一致好评，被盼着赶紧扶正。

这番凑趣话恰好被在窗外的凤姐儿和平儿听到，为此平儿平白无故被凤姐儿打了两次，被凤姐儿误认为是和娼妇一条藤儿上的，气得平儿干哭，有冤无处诉。

当袭人问起事情原委时，平儿委屈地说：“只是那淫妇治了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

若不是这番凑趣，平儿也不至于挨打又受气了。因为这番凑趣，鲍二家的被凤姐儿打，还被平儿撕，最后气得上吊自杀了。

这样的凑趣，没有凑来趣，却要了命，还是宁可没有罢。

2023-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