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冬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八期“寒冷”主题写作。

一

无论是南粤还是北粤，“秋老虎”虽然离去多时，初冬的天气依然温热如故。上午的阳光照射下来，行路上的钟敏浑身起汗水，幸好一身单薄的夏装穿搭适宜，要不手里拎件外套也是令人鸡肋的事。

前面公寓楼就是了吧，约好的时间之前必须到，钟敏不由得加快脚步。一阵“呜呜呜”声异常响，他的拉杆箱轮摩擦地面声引起路人纷纷侧目。他管不了那么多，刚刚走下网约车时就接到杨总急催电话。想着答应了五分钟内赶到，他快走的脚步马上切换成飞跑。

“你很牛是不是？爱干不干！不干马上给我走人！”烟雾缭绕的房内，他刚迈进房门，恰看到杨总拿着一叠A4纸甩桌上咆哮。在烟气迷漫中，他逐渐看清楚，围在杨总周围的是一群穿着随和、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长得瘦如猴样的邋遢男，整个身子后倾斜靠办公桌侧墙角，双手抱胸不言语，细看他的双眼也是闭着的。咦，这人怎么像条死蛇一样，毫无生气？再看其他人满脸恼怒，情绪异常激动，与杨总争得脸红脖子粗。结果终斗不过杨总那一句已成口头禅的话：爱干不干！不干滚蛋！最终，这一群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带着无奈与不满骂骂咧咧离开办公室。

向杨总报到后，他转达了总公司给杨总的几份内部文件。内容无非是疫情防控措施，与其它需注意事项。最近羊城形势愈来愈严峻，清城也遍地开花。人力资源与劳务派遣是公司主营业务，这一波疫情影响更甚，业务开展与防疫列为头等重要大事。杨总名杨谊中，叫习惯了杨总没人喊其姓名，做为驻厂中介总经理，每天忙得跟陀螺样，分身乏术。钟敏的到来，喜得杨总脸上乐开花。

来抽支烟，杨总亲切地说。我不会，钟敏礼貌性婉拒。那吃槟榔，杨总转身朝抽屉走去。一丝疑惑从钟敏脸上一闪而过，杨总瞧见诡异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帮狗崽子看到什么全给你糟蹋完，不是我小气，嘿嘿！出乎意料他槟榔也不吃，杨总讪讪道，湖南人有不吃槟榔的吗？同时一支矿泉水已塞到他手上，他没客气拧盖猛灌，实在是渴极了！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喝完水，钟敏浑身舒畅随口一问。等上班再说，我带你去宿舍了解一下。除了刚才见杨总发火，他感觉杨总不像公司内传说的那样狠。唉，有几个人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还是好好搭配合作吧，他这样想着已跟随到宿舍门口。

门被粗暴打开，冲出来的还有令人恶心的脚臭味、烟味。钟敏连同口罩紧捂，露在外的两只眼睛瞪得奇大，他发现这十来个平的房内竟然住了近三十个人。房间原是大单间，中间被人为隔开，靠墙紧贴铁架子床，床分上中下铺。

阿敏，你帮我登记一下，今天新来八个临时工，还没交床位费。说完杨总递过纸笔，踱个步子沉着脸巡视，钟敏紧随其后。几乎每个铺位上人都懒得理他们，刷抖音玩快手或是打游戏看电影，偶尔侧着眼瞅瞅又新派谁来管他们。走近靠厕所边的一角，一个奇瘦的人裸露上身，斜躺垫在棉被上，翘个二郎腿刷视频正起劲着。咦，不是那个瘦猴么？见着怪可怜的，钟敏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干个活有气无力，车间的投诉过几次，我准备找个理由把他开掉。杨总早注意到钟敏的关注，侧耳小声向他透露内情。哦，这样啊……钟敏掩饰住内心不满，脸上挤出几抹勉强的笑，回应的声音小如蚊鸣。

二

电商分拣车间，无数排货架有序排列，在高高的货架之间，是密密麻麻穿梭的理货员、扫描员。每个人手里握个扫描仪，推个货车下货、上货。没有人闲下来玩手机，因为不允许带一切含金属的东西进车间。中间一排货架下，几个人围着一个人在嚷嚷着，钟敏负责管看临时工，不过无权参与生产管理。他小跑着来到，原来是瘦猴拿错货，发国际件很赶时间，导致后流程投诉。这所有的货都发国外，大件小件全是英文标识。电商仓库拣货容不得岀错，否则后果严重。

说吧，想怎么处罚！车间组长生气说。瘦猴支支吾吾，垂着个红脸争辩，好半天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扫描仪有问题。人人都这样用，你的就不行了？是人不行吧？我告诉你接到投诉你的不下三次，还想不想干！

钟敏拿过瘦猴手中扫描仪，让他报上手机号码再次输入。登录成功后，待下架一栏显示为零。钟敏心中一惊，瘦猴做事也太扯蛋！他依扫描仪上显示的仓码扫去，成功找着并下架几个小件。正当他准备返身批评瘦猴，扫描仪页面忽又跳转，现出一行小字：请重新登录。

钟敏尴尬了，握着扫描仪正反翻看，对叉腰等他给个说法的组长说，确实有问题，仓储系统不稳定，我是指这台扫描仪。组长黑着个脸蹦出两个字：换人！转身就安排另一个人接替瘦猴岗位。

夜幕下，电商产业园灯火通明，一栋一栋崭新厂房依次排列，看起来如钢筋水泥浇筑成的森林。离圣诞节尚一个多月，产业园电商开足马力，二十四小时运转，实行两班倒工作制，为的是满足圣诞节发货需求。晚上八点整，夜班已交接完上班，白班人员正排列整齐开会。杨谊中一脸的怒气，右手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恨恨地嘲讽：“猴子啊，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货？公司名声被你搞臭，我跟你讲你被退货了，明天早上不用来了！收拾收拾卷铺盖走人！”

所有的人一片静默，有人问：“他的工资有没得给？”

“你脑子被驴踢了吧！”钟敏观察到，杨谊中说这句话时像是看到外星人的表情。

杨谊中紧接着近乎咆哮：“他的工资，还不够赔延误发货的损失！我给你们讲，都给我好好干！这社会什么都缺，就是人不缺！全国什么都不多，人多！干不好马上走人，大把人等着干临时工！”

瘦猴算是听明白了，合着干了一个多月，白干了啊！越想越气，脖颈、脸上青筋暴露，涨红着脸瞪眼问：“有签合同怎么没工资？”所有人一片死静，所有的目光齐齐瞪视着杨谊中，都在等着他的回复。

“我说没有就没有！别给我废那么多话！散会！”说完，杨谊中一甩手走人。留下一群议论纷纷打抱不平的兄弟，在为瘦猴出主意。有说去劳动局告他，有说看这屌毛这么黑，就该找人修理下他。刚刚硬气一回的瘦猴，此时又没了活力，他最怕麻烦，做什么都嫌麻烦。兄弟们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地域口音，说着同样的话语为他出主意，瘦猴听烦了，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了。

这一切尽入钟敏眼内，他全程看着瘦猴的表现，既为他无所谓的态度生气，也为他遭受不公鸣不平。夜色渐深，身边的人陆续散去，瘦猴孤单的身影也隐入无尽黑夜。他这一辈子该怎样过呀，钟敏竟无端地为瘦猴担忧起来。眼下，钟敏决定找杨总看合同去。

每份临时用工合同，都有本人签字按手印。钟敏仔细查看，杨总在一旁“吧嗒”抽着烟，仰头一瞪眼：“怎么？你还真想替瘦猴讨回公道？胳膊肘往外拐？”钟敏言语上不敢冲撞他，行动上却是坚定不移的。他一言不发仔细看着每一份合同，上面的用工期限各有不同，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合同规定乙方没有做满合同规定时间，工价扣减；没有做满半月自离，工资没有；没有经同意无故不来工作，罚款处罚……

“乙方屡次不服从安排，或故意损坏财务，解除合同……”钟敏终于找到了这句话。也就是说瘦猴走人，但工资该有的。他继续翻找，却总也找不着，杨总狞笑着看他，从抽屉里甩出一份合同书，砸钟敏手上就欲破门而出。接着回转身：“我赌他不敢去找呀，这货被车间投诉那么多次，想拿工资门都没有！”说完破门而出。

三

钟敏找到他时，瘦猴躺在床上玩手机。整个宿舍臭气熏天，地板上散落烟蒂、花生壳、瓜子壳；床沿下啤酒瓶东倒西歪，尚有残留酒液冒泡淌出；行礼箱胡乱塞在床底，裤衩或是外衣垂在箱子外，看起来很是不雅观；拖鞋像散落在江湖的小舟，远一只近一只随波逐流。集体卫生也太差了，就没人主动打扫卫生么？钟敏岀去买了两包烟，都是黄盒芙蓉王，他撕了封口一人一人派烟。

“兄弟们帮个忙，看我说的这样行不行？”钟敏派完烟，目光扫过每个人脸上，用着商量的语气询问。

拿人手短，宿舍里的工友都看着钟敏说：“钟经理，你说吧。”

“我有个想法，从门口下铺这位老兄轮起，每天一人打扫卫生，这样住着也舒服！你们有没有意见？”钟敏说完，注意观看工友脸上表情。没等他安排，下铺那位老兄已操起扫把麻利动起来，钟敏又赶紧上去递烟，夸他执行力强。

俗话说烟是开门砖，男人之间从递上烟起距离感就拉近，点上烟一抽，信任度也加深不少。这个宿舍的人，感受到了钟敏平等待人的诚意，对他是有什么说什么。钟敏耐心解答工友疑惑，把他们在生活与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一一记下。

“钟经理，你是个好人，帮帮瘦猴吧！他连吃饭的钱都没了，赶出去还怎么过？”这是室友们的心声，又何尝不是钟敏此行的目的呢？一包烟拉近关系，钟敏日后的管理就顺风顺水多了。

“我刷信用卡、网上还借了点，谁说我吃饭没钱？”瘦猴斜躺着的身子，忽地坐起，没好气地回应。室友嘻嘻笑着继续揶揄，并不与瘦猴争辩。宿舍内不断有人进岀，浓郁的啤酒味杂着瓜子花生香气，填满这一室的无聊。有人递过来啤酒花生，钟敏本不好酒，这会儿却干脆坐下来举瓶干杯。逐渐地，有人从别处搬来长条桌，有人去下楼下继续买来酒水吃食。钟敏接了个杨总电话，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宿舍……

“嘭！”门被重重踹开，“这是哪个屌毛吃饱了撑的，没事拿个门来出气，撞坏了门你一个人赔！”有人看也不看不耐烦地嘟哝。一会两尊凶神恶煞的“活佛”驾到，身上披着人人厌恶的保安制服，平常人见到他们都主动上前敬烟，买了水果零食也会主动上前邀其分享。当然你也可以不孝敬他们，只是你会有不知缘由的“小鞋”，时不时给你穿上一穿，让你既恶心又痛苦无奈。

这一次惹麻烦的，是骂了“屌毛”两个字。保安狞笑着，指着啤酒瓶，指着围坐喝酒的一圈人：“屌毛刚说什么来着，有种再当面说一句试试？”

“公然违反宿舍管理规定，聚众酗酒，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交钱罚款！”保安甩了甩滚圆的手厉声道，脸上却是极不相称的幸灾乐祸表情。“早知道，刚刚上楼就不分酒他们！”表达不平的正是瘦猴，他已经躺床上，随意剥几粒花生嚼着。

“好！屌毛有种！今天找的就是你！”保安恨恨地调转身来，一脸轻视地说。没人注意到，杨谊中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又是一副道貌岸然样：“瘦猴，我已经仁至义尽，让你多住三天。宿舍要腾床位给新来的，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你也懂的！”一旁的保安正虎视眈眈，看样子瘦猴要是赖床不走，他们是必定会动手清场了。

“走啊！要我们动手是吧？”保安忽地一声吼叫，把装睡的瘦猴惊得浑身一抖。他的床铺在中层，保安顺手一扯，把枕头、被子拽出扔到脏乱地上。紧接着，一人架一边，把瘦猴扯住。瘦猴死死抓住床沿，抵死不肯：“工钱没结清我，不走！”床铺在剧烈地晃动，室友们看不过去，起来帮忙按住。

“杨总，上了班没钱拿，太黑了吧！”

“就是，说出去谁还敢来这找事做！”

“我们工钱不会也拿不到吧……”

“唉唉唉，说话都给我把着点门！”杨谊中话里带刺，回转身吼道：“那个谁手机收起来，你拍什拍！”见没反应，过去一把夺过，就边查看着边删除。瘦猴还在和保安打持久战，杨谊中眉梢一挑，示意保安用强。瘦猴真如被老鹰叼住的小鸡，从中铺床位凌空扯起。

还好，放下来时没遭罪，瘦猴扯过地上棉被一躺，闭眼装睡。“跟我耍无赖，你还嫩着差远了！”杨谊中捊起袖子，斜叨着烟“嘿嘿”笑说个不停，走前瘦猴几步，停下来掏出烟先派上保安两支。“这里就麻烦两位兄弟了！整不死你个傻X！”杨谊中说完拂了拂身上衣服，拔着脚步慢悠悠走掉。

“啪！”清脆的掌声接着是“唉哟！”惨叫，拳打脚踢交相用在瘦猴身上。反应过来的钟敏冲上去阻止，一个没注意脚上挨了一踢。随即被保安强行推开，这时床铺上看不过去的工友纷纷跳岀来，几十个人带着怒气在吼叫住手。平日嚣张跋扈惯的保安，见到这样的场面也心虚：“警告你们少管闲事！对你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钟敏趁这空档，招呼几个兄弟挤进去抬瘦猴，这个时候他鼻青脸肿，膝盖脚后跟痛得呲牙咧嘴。本想报警，一想自己找份工作也不容易，算了吧。扶起瘦猴正欲走，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伸手一推，瘦猴差点又摔下。钟敏转个方向出，保安又伸手格挡，眼里的火喷出来，几乎要把人烧成灰烬。

是了，刚刚瘦猴挨打时，骂了许多侮辱保安的话，同时也问候了他们各祖宗十八代。这口气不发泄一下，今天是过不去的。“算了吧人也打了，不要把事情闹大了！”钟敏近乎哀求，打工的人略微惩罚惩罚，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受点皮肉之痛，也就过去了。“这孙子嘴巴不干净！”保安话音刚落，拳如雨下，无影脚也无差别横扫几人身上。

“靠！保安又打人了！兄弟们上啊！”不知谁招呼了一声，瞬间点燃了大家的怒火。开头是扯的扯，拉的拉，并没怎么出格动作，大部分人还是不希望闹大。被惹怒的保安，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传呼机打开喊人支援，手上脚上又肆无忌惮动起来。“他妈的，给脸不要脸！”钟敏彻底怒了，他这是正当防卫，否则非被殴打成重伤不可。

“打我们的兄弟，上！”又不知谁吼，许是不怕事大，许是仗义而为。两个保安被群殴，被随后赶来的保安拖走。面对群情激愤的状况，宿管办后来封死了大楼出口。窗外大道上远远传来警笛声，满宿舍人伸颈观看。

“没事，咱们是正当防卫，瘦猴你的工钱这下有着落了！”钟敏嘴唇肿起，头发被扯得七凌八乱，笑了笑勉强挤出几句话安慰大家。

“对了，刚刚那两大棍子谁打的？”钟敏感激地问道，刚打红眼的保安失去理智，扯住钟敏头发就往床沿铁架上撞。恰在此时两个保安后背各挨一大闷棍，直接倒地不起，否则钟敏脑袋得开花。没有人吭声，他们都瞧向门口紧挨着的两张空铺。

“早提桶跑路了，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