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开了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1938年纽约夏天的一个晚上，华裔富商穆白家的别墅照例灯火通明。大太太带着儿女，姨太带着女儿青梅毕恭毕敬站立在客厅，等着老爷穆白回来。
门外传来刹车声，老爷回来了。大太太带着众人迎了出去。穆白顺手将公文包递给了姨太，冲着大太太咧了下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转头看了眼跟在身后文静乖巧的青梅，露出神秘的笑容。
晚饭过后，穆白说，他跟华裔富商冼秋实在生意上合作顺畅，私交甚好。前几日商会联谊时，谈及儿女，才发现冼秋实的儿子和青梅都到了年龄却没娶未嫁，两人酒菜之间，替儿女们定下了终身大事。
大太太鄙夷地冷笑道：“青梅也算命好，冼家少爷可是英俊少年，听说不仅书读得好，人也聪明，长得精神帅气，多少女孩家都想嫁他做太太呢。” 她皮笑肉不笑地将不满传给老爷，心里怪他偏心，嘴上却不敢说。虽为大太太，她知道得宠的是青梅的妈。
“你不要不服气，看看你的女儿是否配得上人家冼少爷。同为我的女儿，我自然不会偏心。但也总要以促成这门亲事为前提。青梅的好，你嘴上不说，心里不会不知道。”
穆白瞪了一眼大太太，没给她在众人面前留情面。大太太脸露愠色，不敢还嘴，偷眼扫了众人，姨太和青梅并没面露得意，她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几个儿女中，穆白最喜欢文静乖巧的青梅。因为是姨太所生，她从小没少受大妈和大妈子女的排挤奚落。她的安静虽为性格所致，但多少也跟长年在家中没地位有关。穆白觉得亏欠青梅，所以在心里不自觉偏向了她。
姨太心中欢喜，却因畏于大太太而不敢表现出来。她偷偷瞧了一眼大太太，怯怯地问老爷：“不知青梅怎么想，要不要问下她的意见？”
“当然，毕竟是青梅的婚姻，是要听听她的意见。先见个面，看看感觉。” 穆白宠爱地注视青梅。
穆青梅心跳得厉害，脸也有些发烧。冼家少爷与城跟她一个学校，在学校里赫赫有名。青梅在心里偷偷想着念着冼与城已经有段日子了。她曾无数次在夜晚望着天花板，想象着成为他妻子的幸福快乐。她想自己若嫁人，定要嫁给如冼与城这般一表人才学识渊博却谦逊和气的人。
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何止她青梅一个？可似乎只有她是暗恋，从没敢靠近他。其他女生都以各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表达自己的爱情。
被太多女生喜欢倒也没见冼与城多得意，他依然和气谦逊，彬彬有礼对待每个同学，却也不与任何人走得过近。
但是有一天，青梅发现冼与城与一个身材高挑、长相极漂亮的女生似乎挺亲密。在校园里经常能看到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冼与城说得多，那女孩总望着他笑，有时还会轻轻打他，他也不介意。这场面几次被青梅看到，心里堵得慌，便更不愿想办法靠近冼与城了，虽然想他想得心疼。
她本已不抱希望的暗恋，却没想到在这晚有了转机。父亲说出冼与城的名字那一刻，她就在心里说了愿意。听父亲讲要听她的意见，她真想大声喊：“这辈子我只嫁给他。” 当然她不会这样冲动，女孩子的矜持她从小就有，这是父亲引以为荣的教育成果。
“父亲决定就好，我听您的。” 青梅抑制着满心欢喜，轻轻地说。
“哈哈，好，那就这个周末见一面吧。” 穆白宠爱地冲青梅笑了笑，青梅的脸红了。
【2】
冼秋实在唐人街自己的酒家备下酒席，带着儿子与城早早等在那里，以示对女方的重视。好友见面倒是省去了许多无用的寒喧。
冼秋实第一次见青梅，眼中的女孩秀美文静，端庄优雅，最重要的是没有扭捏做作，这让他很喜欢。他希望儿子能热情主动些，可与城并没随了他的意，礼貌地跟青梅问好后，便坐在父亲身边埋头吃饭，没有言语。
青梅见到与城，兴奋也紧张。盼着他跟自己说话。可除了礼貌的问好，与城没再看她。青梅从他的礼貌中，能感到他不喜欢自己，她又想起那个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孩。于是她也不说话，低头吃饭，那晚菜肴丰盛，可她食之无味。
好在冼秋实和穆白两人对对方的孩子很是喜欢，这亲事便没了悬念。虽然与城在饭桌上就表示这太草率了，他们还是陌生人。可冼秋实不理会，陌生怕什么，你们成亲前当然要交往的。年轻新派的学生，不是讲究谈恋爱吗？冼秋实觉得自己很是跟得上潮流，不禁冲穆白得意地笑出了声。
穆白回应了他的笑，他当然希望冼秋实能说服儿子娶了青梅。以他多年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他断定与城是个可塑之材，将来一定能成大事。更重要的是，青梅喜欢他，在饭桌上她无数次偷偷看与城，欲言又止的模样出卖了她的心事，穆白有些心疼女儿。
与城拗不过父亲，虽然他在家里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但在终身大事上，冼秋实不会让他随着性子来。他让与城周末去接青梅一起看电影。父亲的指令，与城不敢违背，乖乖答应了。
青梅前一天晚上就听父亲说了冼伯父的决定，激动了一整夜。试衣服用了一个多小时，越试越心烦。衣柜里挂满了熨烫平整、漂亮时尚的衣服，可她怎么看都觉得不满意，想要去百货店买身新的，一看窗外，天色已黑，只好作罢，继续挑选。
母亲看她这通折腾，明白她心里有多看重那个男孩，不禁暗暗祈祷老天能帮帮女儿，让她的心上人也能如这般重视她。
“要我说，你就穿校服，出水芙蓉，没有什么比清纯自然更令人疼爱和喜欢呢。”
正在心烦试衣的青梅下意识停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母亲。她没想到，这个给父亲做了姨太，被大妈排挤憎恨、在家中毫无地位，也没读过书的女人，竟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她不禁佩服母亲。此刻，她眼中的母亲除了温婉之外，还多了份智慧。
当她将平时穿惯了的、学校每个女生都有的校服套在身上时，突然意识到母亲的建议是多么正确且明智。
镜中的女孩朴素中透着雅典，清新中透着纯净，无论多少艳丽的堆砌，都抵不过自然散发的光芒。青梅冲着镜中的自己甜甜地笑了，然后不好意思地投进疼爱注视着自己的母亲怀抱。
【3】
第二天一早，与城准时出现在青梅家的客厅。见青梅从侧屋走出，与城下意识站了起来。这校服学校女生都穿，普通的布料，简单的颜色，本就平淡，看惯后更觉无奇。可今天见到了青梅，却发现这普通校服，竟然这样好看。
与城礼貌地与青梅道早安，然后跟穆白、大妈、姨太告别。大妈妒忌的目光尽显无疑，穆白和姨太则欣喜地嘱咐他俩好好玩，不必惦记着早回家。
与城开车技术不错，他家那辆劳斯莱斯彰显着他的身份，沿途引来许多人羡慕的目光，青梅坐着却忐忑不安。
太安静了，与城依然像那天酒席上一样，礼貌却无语。她想他一定非常讨厌自己，否则怎会连想个话题都懒得用心？
他在学校可不是这样的。她有好几次在学校社会角的讲台上，看到过他演讲，讲遥远的中国被日本人侵略，号召大家慷慨解囊，或奔赴遥远的战场。
那时的他多有魅力啊，那份激情，那份正直，那份朝气和勇敢，曾让多少女生为他欢呼雀跃，甚至流泪。她自己不就是眼含热泪感受着他的力量、心潮澎湃地渴望他的怀抱吗？可他现在却如此沉默。
青梅将头转向窗外，宽阔的纽约街道干净整洁，道路两旁绿树成荫，茂盛的枝叶伸出来，像张开的手臂向她挥手。她无心欣赏风景，身边的人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不禁悲伤地叹了口气。这叹声很轻，与城却听到了。他转头看了青梅一眼，“为什么叹气，不开心吗？”
“嗯，不开心。” 青梅没瞒他。
“哦，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与城关切地问。
“因为你，因为我惹你不开心了，我很难过，所以不开心。” 青梅说得委屈，声音哽咽。
与城又转头看了一眼青梅，“对不起，是我不好，冷淡你了。我没有不开心，你别多想。”
青梅不再说话。她本想问他，是不是跟那个女孩在一起，你就会开心。可她终究没有问。她不想他觉得自己不懂事。
那天的电影是好莱坞新拍的爱情悲剧。看着银幕中男女主角爱而不得的悲苦，想着自己心系与城，却被他漠视的命运，青梅不禁频频落泪。带去的手帕已经湿透，却擦不干她的泪水。
她正觉尴尬，与城默默递过来他的手帕。青梅接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它擦眼泪，闻到了那手帕上清新的皂香，就像他身上的味道。她在黑暗中偷偷地把它贴近了胸口。
【4】
这次约会拉近了青梅和与城的距离。学校里再见时，她觉得与城的笑少了冷淡，多了温暖和亲切。青梅想，他或许有些喜欢我了。这想法让她开心不已，却没想到隔天便见与城和那个漂亮高挑的女孩有说有笑走在学校林荫道上，那女孩依然亲昵地打了他的肩膀。
第二次约会是与城主动提出来的，那天她过生日。青梅跟着与城去了一家高级饭店，包房里只有他俩。与城请青梅点菜，青梅说听你的。她无心吃饭，与爱的人在一起，而他心里却有别人，这饭如何吃得下去，她不得而知。只是她喜欢与他呆在一起，即便他不爱自己，她也舍不得绝然离他而去，从此不再相见。
与城点了一桌子菜，一个劲招呼青梅动筷，可她却低头不语也不吃。过了许久，青梅终于抬起头，与城惊讶地发现她眼里满含泪水，这令他不知所措。
“你......你喜欢的人是不是那个经常跟你一起的女孩？” 青梅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
与城愣了下，没作声。
“今天你请我吃饭，她若知道不会不高兴吗？”
“她是个成熟的女性，能理解我所有的行为。”
青梅不说话了。她也想成为与城心中成熟的女性，成为能理解他所有行为的女人。可是她终究理解不了他对自己的若近若离，更不愿接受这疏离带来的痛苦。
包房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与城微笑地注视青梅，“你现在读大学一年级，有没有想过今后做什么?”
“能做什么？毕业后，父亲一定是让我结婚嫁人的，女孩子上学本就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更何况他已经供我读了大学。”
见与城依然注视着她，眼神中有鼓励也有探究，她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从来也没跟人说起过的梦想，“我想当个画家，用我的画笔，记录人间疾苦和欢乐。”
与城佩服地冲她笑，“真棒，女孩子像你这样有想法和追求的，实在不多。一定坚持下去啊，让你梦想成真。将来你开画展时，我一定去支持你，给你送一个大花篮。”
得到与城的赞誉鼓励，青梅欣喜若狂。她的紧张不安和失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开心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露出清纯秀美的笑容，愉快地说：“那我现在就给你画一幅画像，好吗？”
与城欣然答应。他叫服务生拿来一块木板、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然后坐在椅子上，让青梅画他。青梅深深舒了口气，把铅笔举在眼前盯着与城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后，冷静沉着地在白纸上下笔。没用多久，青梅便唤与城来看。
她画笔下的与城，俊美刚毅，光洁平整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睛，泛着迷人的色泽；那浓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彰显他的高贵与优雅。与城那一刻眼睛湿润，他知道，能画出这样的自己，画者内心一定充满了爱恋。
“这是我至今为止看到的最出色的人物肖像画。谢谢你，青梅，我会好好珍藏。” 与城定定地注视青梅，青梅在那迷人深情的目光中，醉出了眼泪。
【5】
近期，时代周刊杂志连续报道中国抗日战场情况，日本人肆无忌惮侵略中国的土地，蹂躏中国民众。前方战地记者传回的照片，记录了手无寸铁的中国普通民众在日军战斗机的轰炸下，无助绝望地四处逃命，坐在地上哭泣的婴孩，失去孩子的母亲悲痛欲绝的脸庞，惹得青梅和同学们为他们掬了一把同情的泪。
学生会已有干事在社会角讲台上演讲，号召大家为苦难的同胞慷慨解囊。能在这所学校读书的学生，除了成绩好之外，家境也颇为富裕。听着台上同学讲述中国民众所经历的苦难，青梅和同学们一边流泪，一边把自己的零用钱塞进募捐箱。
青梅想明天再多捐点钱，她从生下来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未想到人间还会有这样的悲惨。她记起冼与城也曾在这个讲台上号召过大家为中国的抗战出份力。她想，若能为抗战多捐些款，与城一定也会高兴的。这样想着，她内心充满了神圣感，下意识四周寻找冼与城，却没寻到。
此时，冼与城正跟他的好友，高他一年级的华少文在教务楼参加航校飞行集训班招生考试。自从日本人发动九一八侵华战争后，美国华裔中的爱国人士便用各种方式援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创办航校就是他们出资为中国培养飞行员的善举。
冼与城本没有勇气参加航校飞行集训班的招生考试。他还有两年大学毕业，没读完书就辍学去学飞行，然后还要去危险的前线，父亲若知道，定会打断他的腿。
所以航校多次来校招生，他都远远望着招生海报，羡慕地盯着那些兴高采烈参加考试的同学，却从未敢靠近。
经常跟他一起并肩前行的女孩叫华少灵，是华少文的妹妹。华家与冼家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两小无猜，亲如兄弟姐妹，却因为太过亲近，而没了恋爱的渴望。青梅当然不知道这些，平白靠着自己的想象和猜测悲伤了一番。
听华少灵说她哥哥要报考航校飞行集训班，冼与城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激情又被点燃了。他偷偷跟着华少文报了名，并顺利通过了考试。欣喜之余，不由得担心起怎么跟父亲提及此事。隐瞒是万不可能的，转学需要家长签字，这个躲不掉。
情急之下，冼与城找到青梅，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鼓足勇气对她说：“青梅，我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可能因此而闯祸。我想麻烦你帮帮我，不知行不行？”
青梅迷惑地望着冼与城真诚中带着不安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见青梅点头，冼与城便说自己考取了航校集训班，马上要辍学去学习飞行。父亲一定不会同意，他想请青梅帮他向父亲求情，以未婚妻的身份支持他。
青梅望着与城，悲喜交加。能以未婚妻的身份帮他去向父亲求情，青梅觉得很自豪，她一直渴望能成为他的妻子。
可那欢喜瞬间便消失了。她知道，她在他心里不是未婚妻，他不喜欢她，将来若真要娶妻，那个女孩才是他的眼中宝。
更令她难过的是，他要去抗日前线。去了之后，谁人能保证他会安全回来？她渴望成为他的妻子，但更希望他好好活着。
青梅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呼出它，眼泪出卖了她做出的欢乐，“嗯，好，没问题。我去帮你求情，只要你能做你喜欢的事。只是，与城，你一定要去吗？太危险了，我怕......”
与城拉住了青梅的手，青梅哆嗦了一下，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与城拉了手。她不敢动，怕一动，与城便会松开她。
“不怕，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好着呢，能活百岁。更何况，我有你在保佑我啊，青梅，你会时刻保佑我，为我祈祷的，对吗？”
青梅低下了头，她不想让与城看到她的泪。她使劲点了点头，下意识握紧了与城的手，眼泪顺着眼角滑到了脸颊。
【6】
邮差将航校飞行集训班录取通知书和与城大学的退学同意书送来时，青梅正在冼家吃饭。冼秋实为与城的先斩后奏暴跳如雷，当着青梅的面，狠狠扇了他两记耳光，下手很重，与城嘴角流出了血。
青梅哭着奔过去抱住了与城，“别打，冼伯伯。与城没做错，我也舍不得他，可我知道他做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我们应该支持他的决定。我愿等他回来，您也不希望他带着遗憾生活一辈子吧？您不也一直在为中国的抗日捐款吗？爸爸多次在家跟我说起过对您的敬重啊。”
冼秋实和冼与城都愣了，没想到文静乖巧的青梅能说出这样大义的话。与城感激地冲青梅笑了笑，冼秋实瞧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说的都对，我捐钱是为了中国的抗日，毕竟那是我的家乡，看着它受人欺负，我理应尽微薄之力。但我捐钱可以，不会捐儿子。”
冼与城望着固执的父亲，体会着他的担心，却依然坚定着自己的心愿：“爸爸，我懂你对我的爱和担心。我感谢你，但也请你想想，在中国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和为了他们而去战斗的军人们，也是别人的儿子、父亲。生命是神圣的，对生命的爱是第一美德，这是爸爸经常跟我说的话，我一直记着。若我能为拯救别人的生命贡献一份力量，也不枉费爸爸这么多年对我的培养，不是吗？”
冼秋实眼含热泪，与城的话震撼了他，可他无论如何舍不得牺牲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冼秋实拒绝签署退学同意书，与城也坚持要去航校学习飞行，深爱着彼此的两个男人，都没向对方妥协。青梅自然是支持与城的决定的，无论如何，她希望与城快乐，能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就会令人快乐，比如她现在能以与城未婚妻的身份自由出入冼家，每周末与城回家时，便能跟他在一起，她就觉得快乐极了。
与城依然与青梅保持着距离，彬彬有礼。青梅暗自伤心，却并不退缩。时间不多了，她知道，与城在航校的训练一结束，就是他们分离的时刻。她觉得他终归是不喜欢她的，所以，她主动去圆自己的梦，只要他还愿意接受她的邀请，她就不管他会不会在心里轻视自己的主动。
那个周末见面时，青梅把一块手帕给了与城。那上面绣着一朵梅花。
“你画的，也是你绣的，是吗？” 与城跟她说话总是温柔地保持着距离，青梅在温柔中想扑进他的怀里，却又因了距离而只能原地不动。
“是”，她难过也害羞地冲他笑笑，“想给你留个纪念，到了中国后，希望你还能想起我......”
与城看了她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交给青梅。青梅打开它，里面装着铅笔、油画棒，蘸水笔、针管笔还有刮刀。
“希望这足够齐全，还缺什么告诉我，我再去买。希望你用它们画出世间百态，我盼着你开画展的那一天。”
这时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照在与城的身上，这让他的笑容越发显得温暖。青梅接过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就好像抱着与城。
【7】
航校的飞行集训在八个月后结束，这时的冼与城和华少文，都已能驾驶飞机飞向高空，完成任务了。这期间，冼秋实主动与儿子和解了。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他无法忍受两人之间的冷战。尤其想到与城可能一去不复返，他不能让儿子带着遗憾去到抗日战场。说到底，他心里知道，儿子做的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青梅依然每个周末去冼家，以未婚妻的身份为与城添衣带物。与城依然善待她却与她保持着距离。虽然青梅有时候从他看自己的眼神中，似乎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可是转眼她就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喜欢的终归是那漂亮女生。
她曾经去航校看过与城几次，不知怎么，每次都遇到华少灵。虽然她到的时候，华少灵已要离开，但青梅觉得她就是去看与城的。这样想着，见到与城时，心里便有些翻滚的醋意。只是她心里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并不敢造次。
有一次，终于没忍住，还是问了他：“她是来看你的吧？你还是喜欢她对吗？你从中国战场回来，是不是就要娶她当妻子了？”
青梅没想到自己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地注视被她问得低下了头的与城，怕他会生气。她一直想在他面前做个懂事的女孩，什么也不问，只是对他好。可是，她终究不是一个能懂事到接受自己爱的人去喜欢别的女人的女孩。
与城听她说完，接过她给自己带的东西，定定地注视了她好久，然后喃喃地说：“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青梅希望与城能懂她的心，能给她心里的疑问一个答案。可与城没再说下去。青梅失望极了，几次想追问，可最终忍住了。时间不多了，她总这样跟自己说，还是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吧。她想当他心中那个懂事的女孩。不说就不说吧，说了也许她就再也不能呆在他身边了。
【8】
与城他们出发去中国的那天早晨，天阴沉得好像要塌下来。乌云遮住了整片天空，好像一张皱了皮的老人的脸。送行的人挤满了机场，人人都想跟离别的亲人说多几句话，可时间就那么些。
青梅不敢靠前，她怕会在与城面前哭出声。在奔赴战场的爱人面前流泪应该不吉利吧，她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她躲在人后，远远地望着与城那张俊郎的脸；看着他与众人拥抱告别；看着他把华少灵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还冲她笑；看着他跟冼秋实泪眼相对，互相叮嘱。
青梅的泪涌出了眼眶。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与城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不知他在找谁。她希望他寻的是自己。在与城进入安检前的一瞬间，青梅不顾一切跑过去唤住了他，然后把一封信塞到他的手里，“保重，盼你回来。”
说完，青梅转身跑开。与城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青梅的背影，想唤她，却终究没发出声，他被华少文拉进了安检口，手里紧紧攥着青梅给他的信。
飞机在高空平稳飞行后，与城拿出信。当那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时，他耳边响起了青梅轻柔纯美的声音：
“与城：
见信好。你走了，我的心也跟你去了。你不知道我多想成为你的妻子，好好对你，好好疼你。可是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我不知道那女孩是谁，但我在学校看到过你们好几次，你对她好，她跟你亲，总之我想你们才是将来能成为夫妻的人，我好羡慕她。
我要感谢你，让我以你未婚妻的身份去劝说冼伯父，在你家自由出入。你知道吗，我多少次都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天天盼着哪天你就能娶了我。可是梦总有醒的时候，几次在航校见到她后，我便知道，我一直在梦中，没有醒来。
可我还是要感谢你的，与城，谢谢你对我的好。是你鼓励我，让我对画画有了一份执着，对未来有了一份向往。你知道女孩子想做一番事业有多难，你给我买的那套画具，我一直在用，我记着你的话，终将有一天会开画展。那时，我真心希望你能来，来看我，来看我笔下的世间，和我爱的你。
与城，长这么大，我只爱过一次，只爱过你，可惜你爱的人不是我。这没什么，我虽难过，但也认命。我想让你知道，我虽然渴望成为你的妻，但我更盼着你回来。-青梅”
与城合上了信纸，吸了下鼻子。华少文就坐在身边，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不是这样的，青梅，不是这样的。” 他转头望向窗外，除了厚厚的云层，什么也看不到。
【9】
在纽约城，女画家开画展，青梅是第一个。消息传出后，引来众人注目。许多达官显贵、绘画爱好者、亲朋好友、旧时同学都去捧场，青梅体会到紧张中带着快乐，也是一种幸福。
画展已经持续了三天，来观赏的人依然络绎不绝，青梅心里的激动让脸上的笑容更加生动美丽。唯一让觉得遗憾的是，一直没有与城的消息。
她总盼着能收到他的来信，哪怕只是一两句报平安的字样，至少让她安心。她猜那女孩也许收到过他的信，毕竟她才是他所爱的人。这样想着，青梅的幸福感少了些，脸上的笑容也黯淡了许多。
画展大厅展出的画，都是青梅用心记录下的人间百态，其中还包括了她将文字的理解转成绘画的抗日战场纪实。她没有辜负与城对她的期望，用他给她的画具，画出了点点滴滴珍贵的瞬间。这些画都是她的用心作品，每一幅都是她的珍爱。而她最钟情的画，是她凭记忆画出的与城的肖像，与那晚送给他的，相差无几。
那天黄昏快要闭馆时，华少灵让人将一个大花篮交给画展服务生，然后站在与城肖像面前安静仔细地观赏。她的背影吸引了青梅，走近后，发现是与城喜欢的她，青梅心里有些悲伤，却依然保持着风度，“你好，欢迎你的光临。”
“与城说过，能将他画得如此高贵优雅的画者，心中定是充满了对他的爱恋。他说，他很幸福，也很感动。” 华少灵微微地冲青梅点了下头，轻柔真诚地说。
青梅愣住了，她没想到与城会跟华少灵这样说；更没想到他会因为自己而感到幸福，因为自己而感动。她感到心跳加速，幸福得有些晕厥。可当她望向华少灵时，昔日两人亲昵的举动浮现在眼前，心底的幸福感又让她自嘲起来，“可他喜欢的人，终究是你。我想应该祝你们幸福。”
华少灵微微笑了笑，她在青梅面前没了在与城面前的活泼，“不是这样的，青梅。你不了解，我家和与城家是世交，我们感情非常好，却也因为这份好，而不可能成为恋人，因为我们已是亲人。他一直不让我跟你说，我想我应该遵守诺言。不是你猜测的那样。我只想跟你说，与城，他心系于你。”
华少灵说完，再次看了一眼画中的与城，拉了拉青梅的手，“保重，等他回来娶你，这是他的心愿。” 说完，转身离去。青梅呆呆地望着她优雅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被一束温暖的光吸引，久久不愿离去。
【10】
三周后的一个周末午后，青梅终于盼来了与城的来信。她快速从抽屉里拿出裁纸刀，手却抖得揭不开信封。费了好半天劲，信封终于打开，她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展开信纸，她听到与城在跟她说话：
“青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不想这样告诉你，可这就是事实，你总要知道的。
来中国战场时间虽不长，可我们接到的任务却从未间断过。陆地战的惨烈超乎常人的想象，而我们在高空，虽然可以俯瞰一切，却知道危险也许就在下一秒出现。所以，每次执行任务前，我们都被要求写遗书，我已经给你写了二十封遗书，每次都因为活着回来，被我撕掉了。
我猜你一定盼着我的信，对吗？其实青梅，你收不到信，才是最好的消息啊，可惜你不会明白。对不起，我总让你伤心、担心，你真的不应该对我那么好。
我想跟你说，从第一次在我家饭店见到你，我就喜欢你。后来的接触，让我越来越着迷于你的善良、温婉、对我的痴情和上进。
那天在车上你哭了，我知道一定是我的冷漠和无情伤了你的心。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青梅。
很早以前我就有了到中国抗日战场的志向。这是个凶多吉少的决定，我因此不敢靠近你。虽然我每天晚上都会想你，很想很想；可是白天见面时，我也只能对你保持礼貌的距离，对不起，青梅，我让你受委屈了。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二十一封遗书，我真希望你依然收不到它。假如你不幸收到了它，那么我想告诉你，青梅，我好想抱抱你。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好好抱过你，我知道你渴望我的怀抱，对吗？好几次，我都想把你抱在怀里，好好疼你，可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想你有了希望后，又面对绝望和伤痛。
青梅，我走了，一直都是你在保佑我，善待我，这次，让我在天堂保佑你吧。希望你将来遇到一个爱你的好男人，你这样善良美好的女孩，理应得到世间最纯美的感情。
青梅，我爱你，我好想抱抱你......-与城绝笔。”
青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穆白和姨太看到女儿终于睁开了眼睛，不禁热泪盈眶。
失去与城，青梅痛不欲生，生无可恋。可她终究舍不得父母，更不想辜负与城对她的期望。她躺在床上对母亲说，给我盛碗粥吧，我想继续画画。
姨太惊喜地唤佣人去做粥。青梅虚弱地握着父母的手，泣不成声。当她终于知道，与城的心一直都在陪着她时，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从未孤单过。
【尾声】
穆青梅后来成了纽约城最著名的华裔女画家。她在接受采访时，总会被记者问及，为什么这么多年依然形只影单。每到这时，青梅便会轻轻地笑笑，温婉地注视永远对别人的生活充满好奇的记者们，“我从来不是形只影单，我的爱人一直在心里陪着我呢。”
人们听闻此话，面面相觑，心想这女人是不是精神有些问题，却没人敢将这疑问说出口。青梅并不在意人们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她的内心是丰盈且安静的。
当万家灯火演绎着各种喜怒哀乐，疲惫于一地鸡毛时，她则在她宽阔的豪宅、温暖的灯光下，对着画中的与城，轻言细语。无人打扰，也没人能打扰他们的世界。
青梅去世时，是春天。院中的茶花开了，那茂密的树叶和饱满的花朵透着优雅和希望。她看到与城在树下冲着她微笑，眼里满是温柔和疼爱，“青梅，我爱你，我好想抱抱你。”
文｜枫叶丰泽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