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花儿与碱面馒头

      你们吃过“摊花儿吗?这花儿不是寻常植物,而是玉米面做的饼,被母亲用她的晋北方言美其名曰“花儿”。她说小时候过年前,姥姥摊很多“花儿”冰冻出去正月里吃,说起“花儿”的好吃,母亲啧啧有声。

非常感谢拍摄者

      “花儿”所以常常盛开于家中,因为当时细粮供应不足,粗粮为主食。母亲把玉米粉加糜子粉搅匀,加上“起子”(也叫老肥头)和水,搅成团后,放在炕头发酵成稠糊状,调入一点糖精和碱面,再搅匀,把糊倒入炉子上放着的一口黑色铁质平底锅里,再拿铁铲把面糊轻轻摊到薄而平整,变成一朵圆圆的“摊花儿”。

      “花儿”熟了以后金灿灿的,哧哧吐热气,香味很快散到我的鼻子里。母亲之所以盯着,生怕糊了,方言叫“沤了”。一旦沤厉害了,贴近平底锅底层那面的“花儿”变得黑乎乎的,吃到嘴里发苦。母亲不得不用菜刀刮掉焦糊层,就连鸡也不愿意吃那黑糊渣,这真浪费粮食。但火炉不是现代烤箱,火大火小,是炉子里的煤做主,所以母亲必须守着炉子,土话叫“看火”。火大时,“花儿”熟得快;火小,好半天不熟,要赶紧给火炉加煤。她把“花儿”一个个烙出来,晾冷了,放在大瓷盆里,端到小凉房扣上盖子,盖子上再压着重物,以防老鼠偷吃。

      我家当时住在中国寒冬长达9个月的地方,最低温度到零下35度以上,户外是天然大“冰箱”。母亲再去小凉房取回的“花儿”完全是个硬梆梆的冰坨子,她不急,等“花儿”在室温下逐渐恢复自然后,金脸盘又大又扁,颗粒粗砺,略有焦色,还沾有一点雪白冰碴子,稍有点硬。

        记的第一次吃“花儿”时,我五岁,刚从福建老家呆了一年回来,吃什么都不习惯。母亲让我就着冰碴子啃吃,我咬一口“花儿”,有点甜味儿又凉冰冰的,就着她腌的咸芥菜丝,喝热腾腾的小米粥。母亲说这个时候的“花儿”最好吃,她说“花儿”的时候,发音往下沉,透着股亲切,把儿音绕在齿唇间特意强调。母亲吃得笑眯眯。我却愁眉苦脸地没吃出“花儿”的好,又粗又冷,像吃粗锯末。童年的我,本能地想吃母亲蒸的热腾腾的碱面馒头。

        “碱大啦,又碱小啦,哎呀,今天的馒头开花啦!”年轻时的母亲掀开笼盖一个一个往外夹馒头,然后自言自语地品判自己的作品。这三类评语,往往最后一句难得,透着意外的喜悦。进入上世纪80年代后,吃馒头的次数逐年增多了。

        我更关心母亲蒸碱面馒头,不仅因为馒头好吃,还因那个埋藏在面缸里的“飞碟”。母亲舀面、倒水在面盆里,盆里放着一个叫“起子”的神秘小东西,凸起有拳头大,干巴巴的面皮,凹下的部分是空心的,像外星球派来侦查地球的小飞谍。母亲很宝贝这家伙,让它在面缸里被面粉们掩护着。母亲挖它出来后泡软,洒干面,加水,用筷子搅成团,放在热炕头慢慢去“起”面。这顿“起子”用完了,她又从新的面里切一块丢入面缸。偶尔会有邻居姨急急忙忙来找母亲借“起子”,说上次忘留了。姨蒸完馒头后会揣个面团来还,母亲笑着说:“不用了。”推脱几句又放入面缸了。“起子”真是个很神秘的家伙,我小时候看她和面蒸馒头很好奇,但无论多调皮捣蛋也不敢把手伸入面缸玩“起子”,母亲权威郑重的态度,让我很敬畏它。

        奇妙的是,母亲把发面端出来后,神秘的“起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膨胀起的面变得湿乎乎、粘答答的,像地理老师讲的岩浆。一次,我拿右手中指偷偷一戳那“岩浆”,可不得了,像粘上浓稠的胶水怎么也甩不掉,我想逃跑,反而把“岩浆”越拉越长,从中指蔓延到整个手掌,再从右手蔓延到左手,就差糊到身上了。我生怕被母亲发现,不得不急中生智,用粘乎乎的左手抓起旁边的筷子,把右手上纠缠我的“岩浆”硬刮下去,再回头去救左手。

        母亲的碱面馒头讲究会揉面,她是真舍得用力气。她不断地往膨胀的湿面里洒干面粉,不断地揉,把这个过程叫“揣面”,直到揣成一个浑圆大面团;再左一拳,右一掌,翻过来继续揉一揉,背过去又砸两拳,为了用尽全力,她的脚尖踮起又落下,随着胳膊和手的不断起落,母亲的整个身体也随之起落。我在一边看得眼花缭乱,觉得她真了不起啊!

        直到一大团面被母亲揉光滑后,她还不“歇心”(土语:放心),掐下团小面,揉一揉,团成圆球,放在火铲上送进灶膛里用灶火里烤。她蹲在灶前,约莫时候差不多,把炉铲退出来,捏起小面团来判断。此时那滚烫的面团已经烤得发黄略焦,她掰开吃一小口就知道碱的大小,剩下的小不点烤馍就送给旁边围着她的小孩子吃了。拇指肚大的外焦里嫩的小面团,喷着热气,特别诱人,往往就两三个,眨眼就被我和妹妹吃光了。这样精致的小点心在多年后变成商品,也叫小馒头,和我小时候吃的一般大,掺和了牛奶和糖,个头匀称,白胖胖的,专门给娃娃们吃。我吃过,完全不是母亲在灶膛里烧的小馒头的滋味。

      当年的大炕连着灶火。小妹妹睡在炕头当婴儿,姥姥盘腿坐着,把妹妹的小褥子扯来扯去,有滋有味地唱着民谣哄妹妹睡。在姥姥的吟唱声中,馒头上了笼,母亲有节奏地拉着风匣,弯腰铲煤面入灶,脸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灶台上热气腾腾。

      如果我在家,此时此刻拉风匣这个光荣任务一定会归我。已经上小学的我,真是恨死了这个风匣,时不时伸出舌头朝我吐一吐,好像我们班的顽皮坏小子。蒸馒头要足足十五分钟!在我那时看来就像十五年一样漫长啊!为了减轻无聊,我尽力把拉杆拉长长的,企图风大大的,这样可以减少来回次数;我有时又会把拉杆缩短,拉快了可以好玩点,风自然进得少了。忙碌中的母亲会呵斥我一声:“挺挺儿的,又作甚了?”(挺挺儿:老老实实的)我赶快模仿母亲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拉,让风刮得匀速一点。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母亲揭锅盖。这是我童年所干的一件最不耐烦的家务之一。可是我从未想过,如果我不拉,就得母亲拉,她边拉风匣边加煤,边做饭边哄背上哭啼啼的小妹妹,那个忙活劲儿活像上战场!现在真为当年的不懂事后悔啊!

        终于出笼的馒头像新娘子嫁人,热扑扑的,白脸蛋上带着动人的微笑——开花啦!我们都抢着要拿筷子夹开花馒头!因为母亲总是推崇开花馒头最好吃。母亲的烩菜,山药块加酸白菜,偶尔有豆腐,这样朴实的饭菜没有多少油水,可是它有足够的热腾,足够的绵软,足够的糯甜,足够的瓷实!就着母亲亲手腌的清爽咸菜,外面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母亲亲手缝制的厚棉门帘子牢牢地捂着家门口,玻璃上冻着晶莹的霜花儿,我们大口大口地吃饱了母亲亲手所做的香甜饭菜,浑身添足了能量,顶着北风去上学。

        母亲的馒头一蒸几大笼,第一顿最暄软最好吃,接下来放在那里吃好几天。冷了硬了怎么办?除了再上笼加热蒸,母亲还把馒头烤在炉子上,童年的我,掰开一层微微焦黄的壳,又热又酥脆,真是好吃极了!一层壳剥完了,剩下的再烤,常常是馋得要吃的孩子守在炉子边当给馒头转圈儿的,这不是容易差事,馒头在火光下逐渐从白到微黄,再到橘黄是最佳过程,一旦从焦黄再变焦黑就未免可惜,所以让活蹦乱跳的捣蛋鬼专心盯着馒头的秘密在于一个字:馋!回忆当年的碱面馒头的香味,真是垂馋三尺啊!如今的城市里,谁还生炉子呢?谁还去蒸了馒头又守在炉子前用煤火的热量烤馒头呢?

        我更小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母亲去锅炉房打开水,掰碎干馒头泡进去,在碗中点一滴宝贵的熟胡麻油,化成一圈一圈的油花花后,母亲再撒一小撮盐,于是我这一碗早饭变的极为可口,胡麻油的香味特别钻鼻子。母亲也会把碱面馒头切片烤在铁锅里,因为烧炕,灶上有余火,铁锅总是热的,我回家来饿了先瞅瞅锅里还有没有烤馒头片。如果父亲在,还会往馒头片上刷一点点熟的胡麻油,洒上盐。我从母亲的咸菜缸里捞个咸菜头,喝着开水,那干脆烤馒头片就把肚子哄得十分满足。

        年末的母亲,更是发面一大盆一大盆,过年的馒头一定要蒸很多,冻出去,吃一个正月,还要努力蒸出开花儿的馒头。母亲会叫我们小孩帮忙,把揉馒头的小面团揉成手指粗的细面条,再一圈一圈地盘回来,盘成各种各样的花儿,还可以把花盘叠几层,变得又高又气派;想要花儿漂亮,只需在花瓣圆脑袋上扭一扭,捏一捏,筷子在花心处一夹,四瓣、六瓣的“花儿”就开放了;母亲还会在花瓣上镶嵌“宝石”(红豆、红枣或花生),于是花瓣就有了俊俏窈窕的身材,胭脂红在花心一点,整个形色就精致美丽起来了。

      说到过年隆重无比的点红,母亲总是用钥匙打开衣柜取出一个酱色神秘小瓶子,指头长,上面还塞着一个橡皮塞子。用洗干净的一只筷子伸进去只点一点,放在小碗里,倒入一点水,化开了。母亲把筷子递给我,让我给馒头点红,馒头太多了,我点过了瘾,再把筷子让给其他姐妹去点。母亲的那个酱色小瓶子现在还在吗?好像孙悟空变出来的宝贝,总也用不完似的。在计划经济的时代,我猜那种食品红一定是很珍贵难得的,丢了不容易再买到了,不然母亲不会为之上锁严加保卫。

        过年馒头们,母亲总是隆重地称之为“点心”,因为那鲜艳的一点红吗?我们小孩子嘻嘻哈哈地给馒头点完了红,母亲还会抓起筷子给我们额头中点红,以示喜庆。说起来真好笑,那时的我,每次因沾了馒头的光,额头有了一点红艳,高兴地又蹦又跳,一个劲去照镜子。

      母亲的碱面馒头给与我多少美好的记忆啊,离家越远,离家的年头越多,它变得越发地好吃。可惜我失传了母亲的手艺!母亲教过我几次蒸碱面馒头,我长久不用又忘记了!啊,原来这是童子功!静水深流的岁月才能累积不忘的生活经验!

        我不得已买酵母粉、自发粉、泡打粉,做出来的馒头,都没有母亲馒头的嚼头!母亲馒头的味道!母亲馒头的质地!母亲馒头的颜色!更重要的是,这些馒头里没有我童年记忆里母亲在灶前的忙碌身影!没有母亲整整一生所倾入给子孙的疼爱!那是无法重复的,那是举世无双的!那是我的母亲,独一无二的母亲!

        异地的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和母亲视频,她愈发地皱纹愁满, 继续地操心着,为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孩子,她尽力支撑着自己,仍然想要伸开垂老的翅膀继续呵护我——她已经是那样苍老了呀!我惭愧无语泪流满面……

2021.2.14于燕夏北

附:摊花儿的程序不复杂。就是先把糜子米面拌上玉米面搅匀,加人面肥用温水把它们和起来,放在热炕头上发酵,然后将发酵后的稠糊糊兑上适量水和碱以及糖精。把生铁摊花儿烙子放锅台文火上,等铁烙子热后用腌萝卜疙瘩蘸上胡麻油涂抹,然后拿勺子舀上糊糊倒在花儿烙中间,糊糊就自然摊开型成一个大圆饼状。扣上锅盖,约摸两分钟后,就可以揭开锅盖,用铲子先铲开一半,并顺势从中间折成半圆形。因为摊花儿不会太厚,熟的也快,所以只烙一面。烙出来的花儿,背火的一面若起满了虚泡泡,就证明碱兑得正好;要是火候掌握得好,烙出的花儿必是虎皮色的花纹,其特点是外焦里嫩,看着诱人;又甜又虚、松软可口、香味扑鼻。(比我写得详细,收藏在这里,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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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r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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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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