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灵山迷雾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图片为本人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我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暗夜裹住那座最高的山峰,雾气在光完全透出来之前,一动不动,等它流动起来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别睡了,快醒来看日出吧,这里很冷,到山顶就暖和了,我等你很久了。”

我是被冻醒的,醒在比梦更黑的夜色里,我摸索着站起来走了两步,撞上一堵冰冷的墙,我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摸额头,却没想象中的痛。墙凹凸不平,还有些湿滑的青苔。想起来了,我是要去灵山最高的峰上看日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卡在石头缝里睡着了。

我凭感觉撑着两边的大石块,摸索到宽阔一点的地方,微弱的月光细细碎碎地从大片松针里透进来,撩开松针是一条蜿蜒的马路,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才晚上九点,这个时候应该还有最后一趟上山的巴士。我在路边一块平整的石块上坐下来,马路像蛇一样从山底缠了上来。

灵山是南方的小型群山,松针密集、悬崖峭壁,传说这座山里坐着很多神,最大的神坐在最高的一座山巅之上。他不但掌管生死大权,还掌管福禄寿康。活着的人去给他上香能求功成名就;死了的人跟他祈祷能上天堂享乐。

我嗤鼻一笑,如果世上真有神能实现所有人的愿望,那岂不是毫无秩序可言、天下大乱吗?人死了就是死了,天堂地狱不过都是人类自我矛盾的想象。反正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鬼魂。

一道强光射向我,将周围的怪石古树也照亮得阴森,山风从背脊扫过,我打了个寒战等待着越来越近的光源,四周除了风,再无任何声息。我明明一直盯着山下,不曾看见有车辆行驶的迹象,这道强光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将黑暗撕开,刺得我一阵眩晕。一些凌乱无序的片段在我眼前迅速闪过,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抓住一片黏稠的猩红,一切都像被按了快捷键一样,由不得我思考,转瞬,我就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沼泽,沼泽像一张巨大的嘴,恨不得将我即刻吞噬,我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深陷,直到令人作呕的腥气堵得我无法呼吸时,有人将我拉了出来。

“妹崽,你该上车啦。”一个人影像纸上的工笔画一样,逐渐凸了出来,是一个堆满笑容的中年女人。

“小妹崽,你还在发什么呆?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你再不上来就来不及了!”一个老人沙哑的声音像古老的咒语般从车里发出来,我忍不住想上车看看他的样子。

“就是!我们又累又饿,得赶紧找地方吃一顿好的好继续赶路。”一个年轻女人有气无力地抱怨着。恍惚中好像有小孩的哭声。

“哎呀,她可能累坏了,我这就扶她上车。车子再爬十里山路就到我家了,也是山上唯一一家客栈。我老公早已经为你们在准备饭菜了,绝不会让各位饿着肚子赶路。”

我这才留意笑脸女人早就下了车,此刻已经挽上我的手了,除了跟她上车别无选择,或者,我摸黑再走十公里返回山下,天黑路更难走,况且,第二天再上来,那必然会错过一场壮美的日出,灵山日出不是随时想看就能看见的。已经跋涉这么久了,我不甘心半途而废。

我跟随笑脸女人她上车,她坐上驾驶位,重新发动了车子,打开了车灯,突然的响动与光亮惊扰了林子深处的猫头鹰,它发出瘆人的惨叫声,我又打了个寒战,在前排第一个单人位坐了下来。车里灯光昏黄,坐着几个昏昏沉沉的旅客。坐在最后排的是一位面色不清的老年人,隔着我两排的是一对看起来很焦虑的情侣,但就是没有小孩,难道我刚才听到小孩的哭声都是幻觉?

“阿姨,大晚上能开这种路,您真牛!”我打破沉寂,试图让车里活跃一点,也让自己也感到舒适一点。

“妹崽,阿姨开了二十多年山路,早习惯了,呵呵。”

“小……妹崽,你可不知…”老人沙哑又沧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顿了顿,压低嗓子继续说:“十年前这条路上,就是在你刚上车的地方……”他再次压低了声音:”发生过车祸,死了一个像司机这样的大妹崽……造孽啊,不过你不用怕哦,有爷爷在,没人敢欺负你的!”

我本想扭头仔细看清他的面容,但他的话就像泼在我背上的冷水,我瞬间梗住了脖子,一动不敢动,我生怕自己太过用力呼吸会导致车子滚到悬崖底下,我开始后悔上了这辆车。

“老人家,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再说你很快就会去山顶见大神了,你有啥委屈、愿望和神去祷告!”

“哼,一个小妹崽子大半夜四处串也不怕危险,真不知道父母怎么教的!”年轻女人埋汰人的时候,声音稍微有了点力气,她身边的男人倒是安静,侧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啥也看不见的黑暗。

我懒得和她辩论女孩晚上该不该出门的问题,我只想看明早的日出,为这一天我计划了很久,我不认为就因为我是个女孩、没有男朋友陪同就得放弃这个计划,索性不管不顾地闭目养神。

山路上的盘旋让我很快陷入了昏沉,人在似睡非睡中,会突然冒出很本质的问题:我有男朋友吗?我为什么一定要上灵山看日出?我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脸,没有五官和表情,但我就知道那是个男人,他凑在我耳边说:“我要在群山之巅给你幸福的承诺,我要让朝阳见证我的诚意!

“滋—咚—”车子突然发出一声嘶鸣,紧急刹车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站起来看前方是不是发生了事故。却见一个男子正站在马路中间,交叉挥舞着双手,逼停了我们的车子。

“简直胡闹!”司机阿姨踩了刹车,却没有给他开门拉他上车。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没诚意,我们年轻的时候,烧香都是一步步从山底爬上最高峰的。”

阿姨紧绷着脸,牙齿陷进下唇,也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过了一分钟,车里一度安静得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干脆一脚踩过去算了,我都快饿死了!”女人气若游丝的声音打破了安静,这么狠毒的话让她本就绵软的声音更是充满了戾气。她旁边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从窗外的夜色中回过神,看了女友一眼又看了拦路的男人一眼,长叹了一口气,依然不开口。

司机阿姨的背影笼罩在一阵悲伤里,我仿佛听见她低沉的抽泣和微微的颤抖,她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发出细微生脆的骨节声。小伙像着了魔似地挡在路中间,一副非要上车不可的架势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下一秒,司机阿姨真的一踩油门,径直向小伙冲了过去。

“天啊!”我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双眼,司机阿姨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我震惊,她怎可以真的朝人撞上去?让我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车子并没有撞击感,只是平稳地开了过去,男人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我回头看看身后三个人,他们都毫无反应地打着哈欠。


饭菜被端上来的时候,我还在恍惚中,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自从巴士出现后,我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切看似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别想那么多了,吃完饭还可以小睡一会儿,离天亮还早。”女人吃了点东西恢复了一点气力,她满眼愧疚地哄着身边的男友也吃一点。

男友直勾勾地转过头看着她的脸,突然哭了起来:“都怪你,这一切都怪你啊!”

老人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也不搭理他们的吵闹,平静地吃着饭菜,其实他不说话的时候,样子清晰多了,双目在灯光下生出一丝暖意,他用一种又哀伤又怜悯的眼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回房休息了。

司机阿姨最后才上桌,她像个长辈一样往我碗里夹了些菜说:“你也累了,赶紧吃吧,吃完休息一会儿。你的房间在304,记得千万别去314房,那里有位长租客,性格很古怪。”

她说完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但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眼眶的阴影扩散得很大,再温暖的笑容都变得瘆人。眨眼间,我仿佛看见饭桌两边点着白色蜡烛,我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餐桌上只摆着几碗本地土菜。

“你的老板丈夫呢?”

“他啊,给你们做完宵夜就休息了。”

“你儿子呢?”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张人脸从脑海迅速闪过。

“他……他上大学了……还谈了个女朋友,哎,儿大不中留啊!”她脸上洒满了落寞,阴影中有一些流动的光。“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儿子!”她抹去眼泪,警惕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瞎猜的。”

我转身上了楼,留下她坐在餐桌前,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我总觉得她的笑容中藏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又觉得她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

我站在304前,望着长长的走廊,尽头拐角处就是314。好奇心会促使人的探索欲,越是禁忌的地方,越想探索一番。但此刻,困意像一片巨大而柔软的沼泽地,我只想沉沉地陷入梦乡。

我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中,压着一坨软绵绵的东西,然后就听见了婴儿尖锐的哭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睡眼惺忪地拍打着婴儿的背,唱起摇篮曲,我在如梦似幻的摇篮曲中再次陷入更轻盈的柔软里。我睡在一片软软的棉花中,棉花飘荡在山顶,我伸手触摸长进云中的松针,忍不住发出欢愉的笑声。

“你看,太阳就在那,它出来了,我们此刻就在朝阳的光辉中,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我感受到白云、松针和朝阳,就是无法看清他的脸。我使尽全力睁开双眼,却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我用力握紧双拳,指甲掐进手心,用疼痛提醒自己,我已陷入梦魇。洁白的云朵开始渗血,年轻的女人拖着布条一样的腿,朝男友爬去,爬出一串长长的血迹。男友吐着血沫子,睁着双眼说:“都怪你,都怪你!”他两个眼珠子被瞪得就快掉出来了,他像在对已经失去双腿的女人说,又像是在对旁观的我说。我正要打电话报警,身子就能动了,我从高空坠落。

我喘着气从床上弹了起来,月光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我拉开窗帘看着月光下绵延起伏的山峦。而那座最高的山峰就在不远处,虽然它离我很近,但在云雾的缠绕中又遥远得好似一个梦境。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二点,离日出还差三小时。突然,我瞥见左手边突出的阳台上有个人影,一道目光紧锁着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嗓子上,既害怕又期待地转头看向他。

是一个眉眼俊美的男人,他眼里先是冰一样的悲伤,然后生出喜悦,流动的喜悦让他的眼神温和起来。他张动着嘴型好像在说“你来了!”

我对他点头致意,好看的男人总会让人忘记恐惧和危险。我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门,他如约而至般站在门口,他有一些紧张还有一些羞涩。

“你的头发,还要过两年才长长呢!”他搓着手没头没脑地对我说。我只是以为他觉得我的头发太短了便回他:“你们男生都肤浅到觉得女生留长发才好看吗?”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像我的一个熟人,只是她的长发比你长很多,已拖到了腰间。”他楞楞地看着我,伸出的手停在我头顶悬空着,眼神复杂。

我心里有点想笑,现在的男生都用这种老套的方式搭讪女生吗?其实他可以直接邀请我一起登山看日出啊。

“对了,你是坐停在外面的那辆巴士上山的吗?你不知道最近半山亭路况不太平,最后的班车改成晚上8:30了吗?”他眼里透出一丝恐惧,牙齿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可能今天因为某些事耽误了巴士正常的上山时间吧,反正车里除了我还有其他几个人,这不顺利上山了呐,喏,灵山顶就在那里,不远了。”

“你敢肯定和你一起的乘客就都是人吗?”他冷不防冒出这句话,将我冻成了一根人形冰棍。

“他就喜欢吓唬女生,然后玩那个猜谁是鬼的傻游戏吧?以为这样就顺理成章地把女生把到手?”我在心里暗暗讽刺他,忍不住鼻子发出轻哼声。

他苦笑一下,没有说话。我们竟然很有默契地一起爬向客栈顶楼的观景台。

“其实站在这里看日出就够了,这里已经算得上山顶了,没必要一定要去爬那八十一个阶梯吧?”

“那边的日出才完美吧,毕竟大神坐在那里看了几千年的日出了。你说,神也会孤单吗?”

“会的吧,神也是人变的。”他仰着头,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竟比星空的星子更亮:“你一定要去山顶吗?如果我要求你留下来呢?”他双手板着我的肩膀,几乎恳求着说。

“呵呵,大叔,虽然你长得有点好看,但你至少比我大十岁吧?现在不流行这一套了,再说啊,你看起来也不油腻人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抱歉,是我恍惚了,你不是她,毕竟现在,你还不是她。她不会来了,她忘了我,她一定恨我,她永远不会来了!”他放开了捉住我双肩的手,自言自语地闭上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仿佛苍老了很多,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自己住处走去。

他落寞的神态刺痛了我,或许我真的像他旧时的恋人吧?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走近向拐弯弯处,一道光在脑海闪过,我就要抓住线索了,却总是够不着。他回头凄厉地朝我笑着;“我已经尽力了,你自由了!”


我又听见了婴儿的哭声,还有那位年轻母亲心碎的哄睡声和抱怨声:“天怎么还不亮,怎么才只过了一个半小时!”

她那焦急的语气让她的声音显得那样真实,而她的幽怨又让她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我一睁眼,声音就消失了,客房依然寂静,只有我一个人。我若有所思地拉开窗帘,看左侧,那里空无一人。老板娘说314住着一位脾气很怪的客人,会是他吗?他和老板娘是什么关系?为什么314是禁区,为什么我被安排住同一层又特意交代我不能去禁区?这个季节的灵山应该属于旅游旺季,往日这离山顶最近的唯一客栈都是一房难求啊!为什么此刻,客栈会这么空落,只住了奇奇怪怪的几个人?

所有的谜团推着我朝314走去。

314的门轻轻一碰就开了,门开的瞬间,寒风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一阵奇怪的味道直钻鼻中,两只冷黄的眼睛一闪,像鬼火般从窗口跳了出去,消失在黑暗里,黑暗中传来几阵惨烈的猫叫声。

他在床上躺着,俊美的眉目让我忍不住猜想他此刻会做着怎样的梦。我的目光停在他的床头柜,他没有骗我,我和他的爱人几乎长着一样的脸、一样的凤眼,连左眼角的一颗小痣的位置都丝毫不差。她穿着一身大红裙子,提着灯笼在夜色里微微扬起嘴唇,朝我笑着,长长的两条辫子从胸前垂到腰间。我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生怕下一秒她就钻出相框、钻进我的身体里。

“这是我的未婚妻,小朵,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样?不,她比你更美!”

他的声音像一根突然从黑暗中生出来的巨大的钉子,将我钉在了原地。我可以想象此刻,他正红着眼眶看着我的后脑勺,月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他幽幽地说:“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不是她,你也永远不可能是她,如果可以的话,你站着别动,就让我说个古老的故事给你听,好吗?”

我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灵山还是一座光秃秃的荒山,大概是火山爆发后,给地球留下的疤痕!那时候的灵山还没有掌管生死大权的神,当然也没有人叫它灵山。

一天,一个迁徙者爬向了这个光秃秃的山脊,他在山顶埋下了第一颗种子,很多年后,这颗种子终于让整座山有了颜色。慢慢也就有人开始向往这座山,又过了很多年,这座山里散落了一些村庄,而当时那位迁徙者早就被尊为了神明,他千年如一日地坐在山顶,庇佑着他的子民,不受战火祸、不惧饥荒。

又一天,一个放牛娃爬向了那座最高的山顶,追随他的还有像山茶花一样娇嫩的砍柴妹。他们无视神的存在,在神眼前许下了海誓山谋,只要一方提出了分手,就要接受惩罚,提前离开这个世界,另一方也不能独活。

他将砍柴妹紧紧拥在怀中,夕阳将这一双璧人也拥在光辉中,连神都沉醉在这人间美好的瞬间。在他还是迁徙者的时候,他从不问自己是谁、从哪来,他只知道要将这座荒山变一座离天堂最近的圣地,他忙着渡那些苦难中的人,而爱情从未在他的生命中绽放过。这就是爱吧?神的内心充满了圣洁和温柔,我一定要成全这对年轻人,神对自己说。

又过了一些年,放牛娃长大了,成了山里最帅最能干的伢仔,砍柴妹也因为劳动而长成了粗壮的妹崽,只有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依然像山茶花那样娇媚。山里所有人都知道放牛娃和砍柴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人能把他们分开。但村里还有个暗恋放牛娃的妹崽妒忌砍柴妹,她自持苗条娇艳,发誓要将他们拆散。

就在他们结婚的前一晚上,放牛娃被同辈们灌了很多酒,醉得是路也不会走,人也不会认了,当天晚上就出事了,养猪妹不知怎的,睡在放牛娃的新房中。

等放牛娃酒醒后发现怀里搂着的是养猪妹,吓得跟见鬼似的一骨碌跑了,养猪妹在后面边追边哭也无济于事,就闹着要上吊,村民们拉住了她;她又嚷着去跳河,村民们又拉住了她;她就磨了一把杀猪刀架在脖子上,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喊着:我养猪妹生是放牛娃的人,死是放牛娃的鬼,他这辈子如果不要我了,我就刀子一抹去了。经过她三番五次的闹腾,村民没有人不知道她已经是放牛娃的堂客了,砍柴妹反而变得多余。

砍柴妹本就性子烈得很,又加上村民们传得绘声绘色,她根本就不想听放牛娃的任何解释,她拿出了比养猪妹更为壮大的气魄,站上村口那块大石头,单方面宣布了她与放牛娃的缘分终结。

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悲伤像猪油一样蒙了她的心,完全忘记了她和砍柴娃曾经在神面前发过的誓言,忘记了违背誓言的后果。”

他说完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叹口气看向神坐着的那座山峰,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神,习惯愚蠢的人类对他虔诚的膜拜,他完全不懂人性,不辨是非!砍柴妹因为先提出分手违背誓言,从断崖上跳了下去,摔个稀巴烂!哎!”

“明明是男生违背了诺言,见异思迁,是他的背叛导致了砍柴妹的死,怎能怪神呢?我看,最该死的应该是那个放牛娃!”我没好气地背着他翻了个白眼,这个世上的男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不是怪酒就是怪神!

“你转身吧。”他说。他微垂着头,双眼眶的阴影汇集成两个空空的黑洞,嘴角慢慢扬起,似笑非笑。他慢悠悠地将头抬起来看向我“你真的这么觉得?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放牛娃才该死!”

他喃喃自语着径直走向床头,捧起那张红裙子女孩的照片紧紧抱在怀里不再理我。我猛然瞥见床上依然躺着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他躺了很久,似乎从未从床上爬起来过。他仰着脸,上扬着嘴角,一只手臂垂下来,指尖几乎就要戳到地面,地面洒落着散发奇怪味道的药瓶子。

“小朵会回来的,我的小朵她会回来的,哈哈哈哈哈!”

我看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他,又看看站在惨白月光中回头对我凄笑的他……原来他已经死了!和我说话的一直都是一个鬼魂!我尖叫一声逃离了314,一头撞上一个柔软的怀抱。

“我让你不要去招惹314的客人、你就是不听!哎!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你就不能像那几位一样,安生点吗?”

只要一听声音,我就知道她是谁。几乎在同一时间,我听见了遥远到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救护车呼啸声。这堵软墙总算是放松了身体,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不如在天亮之前,让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在放牛娃和砍柴女认识的同一天,他的母亲驾着牛车在半山腰翻下了悬崖。当然,那孩子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村人都说他是他爹从村口捡来的,他自然也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母亲死后放弃了去天堂的机会,甘愿当了神的仆人,发誓要渡满七七四十九个冤死之人才去重新进入轮回。她的虔诚打动了神,神给了她守护儿子的特权。”

“所以,你就是那位母亲?”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既然你那么聪明,那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去死吗?”

“与我何干?我又不认识他们,我才二十一岁,我理解不了他们复杂的感情世界。”

“你真的完全不明白吗?只有你的选择可以决定他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当然,他往后的岁月也与你再无关系,他会忘记你,结婚生子。而你也可以获得自由,不必永远重复地活在与他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真把一切都忘了?你在两个月前发生了车祸,你的灵魂之所以能够一直留在神山,是因为我啊!是阿姨一直在渡你,一遍又一遍,现在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必须选择了。事情已经发生,追究谁的错没有意义,就算你回到与他相识的第一天,你们也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的!只要你灵魂多眷念这个世界一天,我的儿子就不可能摆脱愧疚和抑郁的折磨,孩子,阿姨也不是完全为了自己的儿子,天马上要亮了,等朝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你快决定吧!”

她皱着眉摇着头,看着门口停着的巴士说:“孩子,阿姨没办法再送你到山顶了,剩下的九九八十一个台阶你得自己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只要你的信念足够坚定,神是会保佑你的。

“走吧,孩子,你还记得我吗?”老人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我一回头,他披着光从墨色的纸张里走了出来。

“还有我们,你都不记得了吗?”那对青年男女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走吧,我们会一起陪伴你,不要害怕。”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催促着我。

我回头再次看了一眼314,走出了客栈,踏向通向山顶之巅的第一个台阶,我在雾气中,回头看了一下客栈,客栈灯火通明,人流密集。有早起洗漱的人,有刚刚抵达的私家车,还有一个女人抱着尖声哭泣的婴儿抱怨道:“真是见鬼,哭了一整个晚上。我会心一笑,踏上第二层阶梯,婴儿立刻停止了哭声,314的男人被抬上了救护车,客栈老板一边交代店伙计一边流着老泪钻进了救护车。

我踏上了第三阶、第四阶、第十阶……客栈离我越来越远的同时,我一生的重要片段也在沿途的云雾中快速闪过。当我跨向第二十一个阶梯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天真烂漫的模样,那大概是所有女人最想回去重新开始的时段吧!我遇见了他,在山顶璀璨的朝霞中,我们看见了彼此。第二十二个阶梯、第二十三个阶梯,我们都来到同一个地方看日出,在第二十四个阶梯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我们当着神的面,在朝阳中发下了传说中的誓言。

第二十四个阶梯,和我玩得最好、最叛逆的小姑和男朋友去河里游泳淹死了;第二十七个阶梯,疼爱小姑的爷爷也因病去世了。我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前面的一对年轻男女,他们也正好对我报以温柔一笑,随即那个男人又说话了:“都怪你,都怪你非要拉我去那片到处是暗涌的河里。

“行了,你俩别唠唠叨叨一直吵了!我说确实得怪你,在她还小的时候,每次谈恋爱都要带着她个小妹崽子去,就是跟你学坏了!”

“是我自愿的,我想跟着小姑去多吃些好吃的!爷爷!”我泪流满面地回头看那位步履蹒跚却依然坚定的老人,再对我前面的一对男女点头报以感激。

当我跨向第二十八个台阶的时候,我来到了山上和他一起生活,我见到了他的父亲,他父亲对我说了很多关于他儿子对我的深情厚爱,我幸福地憧憬着未来。

当我跨向第二十九个阶梯,我在他手机里翻到了一条短信:“谢谢你的晚餐,晚安。”

当我跨向第三十个阶梯的时候,他让我换上一套红色的苗族新娘服,我提着灯在神殿的石阶上留下了笑容,我忐忑不安地接受了他那场盛大的求婚仪式,婚礼订在我的三十一岁生日那天。

当我跨向第三十一个阶梯,在我生日的头一天,我又收到了一个熟悉号码的短信:“亲爱的,酒醒了吧?还是我二十三岁的身体更娇嫩,她都三十一岁了,开始蔫了吧?”

我气急败坏大扇了睡梦中的他两个耳光,咬牙切齿地和他说了分手。我独自开车下山了,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危险,我的眼泪像一场下不完的大雨,冲破了我所有坚强的堤岸,恍惚中,我将车子开进了山岩,重复了他母亲的命运。我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二十一岁,遇见爱情之前的模样,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一次又一次地在灵山徘徊。

我不再记得他,他也找不到我,我每一次到了客栈,却没有勇气推开314的门,我就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那样,一觉睡到了天亮,独自一人看了日出,下了山,在晚上九点钟、车祸发生的那刻,在我被卡进的荒石中再一次醒来,周而复始。


“好了,孩子,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你姑姑和姑父也没法再往上了,他们死在了一起,神答应了他们再次一起坠入人间,剩下的四十九个阶梯让爷爷背着你上去吧!”

我抬头看向通往神殿的那些空白处,被浓密的雾气紧裹着,看不到阶梯的任何影子,越往上,雾气越是厚重。客栈已经渺小到如同汪洋中的一小片模型小周,山风在我耳边呼啸。姑姑和姑父与我们告别,然后拥抱彼此,一起跳下深渊,消失迷雾中。

我摇摇欲坠地攥紧了爷爷的衣袖。爷爷像小时候那样,将我一把托在背上,说:“我孙女都长成小猪啰啰了,哈哈!”

“爷爷,要不我们放弃吧!”

“傻孩子,放弃了你就白死了啊!你身上背着诅咒不能像你姑姑姑父那样重新投胎,你必须得去天堂!爷爷刚好活了八十一岁,渡你不成问题。孙女崽哎,你搂紧爷爷的脖子了。”

我伏在爷爷背上,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安心,山风是悦耳的歌声,云雾是柔软的翅膀,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轻盈与超脱。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我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暗夜紧裹住那座最高的山峰,雾气在光完全透出来之前,一动不动,等它流动起来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

爷爷每往上跨一步,步履就更轻盈了一点,他背着我很快走完了八十一个阶梯。我见到了神,他长着一颗巨大的脑袋,低垂着双眼,上扬着嘴角对我说:“你有什么愿望?看在你爷爷这么大年纪还一片虔诚的份上,我本应该让你重新完整地活一遍;看在为我效劳的仆人的份上,我又得让他儿子活到老,但是你俩违背了誓言,总得有一个人付出代价吧!真是为难本君了!哎!”神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

我的天,活见鬼,不,活见神啊!我刚在心里发出感叹,神就即刻回答了我:“难道本君有假不成?若不是本君的仆人在半山腰守住了你的魂魄,你早魂飞魄散了!你自己都是个鬼了,凭啥质疑本君呢?”

我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然后在心里想着,你竟然是真的,这么多香火竟然熏不瞎你,那么多奇葩愿望也烦不死你,你果然是大神啊!

“姑娘,谬赞了!神怎可以只图舒服?神比凡人更没得选!至于那些堆得比灵山还高的愿望就让它们堆着呗,哪天我心情好,抽一个功德修得好的人的愿望,替他实现两个,感化凡人的效果就出现了,广告效应也不差,本君也能获得好名声,当然,有时也会弄错,不小心替恶人实现了愿望,本君可要天天被口水淹没的!哎,神也不好当啊!”

“行了,你心里就别一直在嘀咕了,本君有任务也有指标,目前只能完成你一个愿望,你想不想要他继续活着?”

“我孙女又没错,背叛誓言的又不是她!那个伢仔的死活与她何干?”

“老爷子,那你就好好问问你孙女,真相究竟是什么!”

“不用问,我自己说。那个女孩是我找的,我信不过他,我找去试探他、监视他的,结果他真没把持住!”

“哎,凡人呐,人性就像这层层迷雾,看不穿、摸不透,往往等你走近真相的时候,一切都破碎了!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你说这笔烂账该算在谁头上呢!”

“让他独活吧,反正我已经明白了一切,这样的人间,我也不想再回去投胎了,就让我承受诅咒,魂飞魄散吧!”

“准了!哈哈哈!”他一本正经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见我和爷爷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尴尬地捋了捋胡子说:“离别之际,本君还有一个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你——诅咒其实从不存在,本君才没工夫去看你们凡人玩那种无聊的游戏,所谓诅咒都是你们人内心的妒忌,愤怒、愧疚、恐惧所积。好在你已经开悟了,那就追随你爷爷上天堂吧。呵呵呵。”

天边出现了第一道曙光,雾气开始流动,朝阳冉冉升起,神殿被洒下的万丈金光笼罩着,八十一层阶梯从山顶直直垂了下去,雾气开始散去。上香的凡人热热闹闹地踏上天梯。神一动不动地坐了数千年,千年如一日地眯着眼睛,上扬着嘴唇,俯视众生。

如果你们来过灵山最高的山顶,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定要抬头仰望天空,就会发现湛蓝天空中漂浮着一朵最洁白最轻盈的云,那就是我;如果你们在晴朗的夜晚来到灵山也一定要抬起头仰望星空,有一颗最明亮最闪烁的,那也是我。我对着无精打采的神眨了眨眼睛。

灵山没被实现的愿望堆得比山高了,又该起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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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r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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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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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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