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弗莱的塞尚

230511 重读罗杰弗莱写的《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此书“浓得化不开”，所以沈语冰的注释起码占了全书的一半。有一条很重要，他说弗莱“未能欣赏塞尚早期绘画中的表现主义品质。”塞尚想要将他自己的“内心视觉”外化，其实就是表现。

230516 弗莱对艺术史有非常独特的看法，他认为从古埃及古希腊开始到后印象派与现代派，绘画艺术是在“所知”与“所见”之间不断来回的过程。他将画“所见”称为印象主义，画“所知”即为形式主义。比如古埃及是画主观所知，古希腊罗马是画其所见，其实就是写实；到拜占庭艺术又走向反面，画的是形式是主观，文艺复兴回归写实，到印象派达到了画所见的巅峰；此后的塞尚高更梵高又返回形式主义，也就是画主观所知。那么，如今的超级写实是钟摆又回去“所见”那一边了。

有一位马歇医生很重要。提到这个名字我只能想到梵高画的那幅肖像画，蓝衣白帽的瘦削老头斜倚着两本书与一支花。原来，他不仅是梵高的医生，还是一大批艺术家（包括梵高与塞尚）的支持者与赞助人。他在瓦兹河畔的奥维尔买了一幢房子，招待各方来的艺术家，给他们提供工作室。他收藏的大量印象派大师作品，后来都捐给了奥赛美术馆。这医生什么眼光啊，超前至少五十年。

230517 贡布里希的图式理论说，面对错综复杂的自然景物，艺术家并非消极地观看，而是以人类头脑中的某种固定图式来整理自然，“让自然就范”。小时候坐在画家身边看他写生，总是觉得他画的与我看到的完全不同，就是这个道理了。通俗的说法是“提炼”。

塞尚是个知性很发达的人，所以他一直琢磨如何以最简单的几何形来使水果花瓶山峰树木们“就范”。他说：“吾人所见一切均在弥散中，转瞬即逝。大自然总是同一个，但任何事物都不会保持原样……艺术应当赋予自然以连续性，尽管它的现象变动不居。艺术当使吾人感知自然乃永恒。”他的静物画是如此安宁庄严，而一切又都在震颤与运动中。

关于西方艺术史理论，范景中说至少有三种。一是知觉论，人的知觉各不相同，不同画家看到的是他自己的世界。二是技术论，技术发展引起艺术变化。三是拉斯金与弗莱的“所知与所见”理论，前几天记过了。但沈语冰认为这主要是拉斯金的观点，弗莱强调的是所见与所知的不断中和，而非斗争与钟摆。

230518 弗莱把人的视觉分为四档：生物视觉、日常视觉、审美视觉、创造性视觉。我等普通人一旦识别了眼前事物是什么就不再进一步关注了，日常视觉停止活动。而审美视觉专注于理解事物的形状色彩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啦，不会画画的人看世界，满足于这是青山那是绿水、这是牡丹那是紫藤，而对种种纷繁的细节都视而不见。记得我小时候连公交车的门开在哪边也搞不清楚，而有的小朋友观察细致，大人们就说他有画画的天赋。

230522 “有空隙，才有实笔”，沈语冰说。塞尚之前，西方油画都是实笔，每一寸画布必须被颜料填满，才算完成。塞尚发现了留白的意义，同时也突出了实笔的意义：有留白的空间，才能体现画笔划过画布时的痕迹，所谓“松秀空灵”。塞尚是从水彩画中体会这一点的，并把这种手法用于油画。

传统油画让观众看的是画面上表现的人物与风景，观众不易觉察到画布、颜料、笔触等介质。而水彩画不容易掩饰这些介质的特性，塞尚发现了这种介质的美，就此树立了现代绘画注重介质的新审美观。

一般画家画肖像时都会要求模特摆一个合适的姿势，塞尚则常常不提要求，您爱怎样坐就怎样坐，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应付无论何种姿势的模特。他要表现的并不完全是那个人物（这么说，作为模特本人是不是会觉得遗憾），而是借此人物来创造一幅和谐美好的画。他的肖像画其实是一幅巨大的静物画，人物的背景与其周围的各色摆设，与人物一样重要。塞尚追求的不是再现对象，而是一种“平行宇宙”，即与自然对象平行存在的一件艺术品。

塞尚说：“风景被反思，变得有人性了，成为我心中的意识。我将它客观化，投射并凝固于我的画布。”简单图示为：风景——我的意识——画。其实每个画家都是这样想的，区别在于“我的意识”有多强大。

以我的眼光看，塞尚的静物画与肖像画都出类拔萃，而风景画与人体画则并未达到他追求的目标。

230525 弗莱这本书正文读完。附录有译者沈语冰写弗莱的文，他是唯美的佩特、观念的拉斯金的后辈。英国似乎特别多产著名的艺评家，弗莱后面还有肯尼斯克拉克、劳伦斯高文等等。弗莱的主要贡献是从形式出发分析艺术品，当然也辅以图像学与传记法等。他将科学性与逻辑带入艺术批评。我敬佩他的开放性：“我从不相信我所知道的事情是艺术的最终本质”，他允许最新鲜的经验来刷新他的美学理论。他对塞尚的研究无疑是独特而具有权威性的。

230526 本书最后一篇是沈语冰梳理弗莱以后的塞尚研究，罗列了英国、法国、意大利、美国的一批塞尚研究者的观点。总的来说，是弗莱奠定了基础与方向。塞尚的形式主义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在客观上引发了现代主义画派，马蒂斯与毕加索都认塞尚为父，但其实，他们俩一开始就偏离了塞尚的轨道。

劳伦斯高文反对弗莱轻视塞尚早期作品的观点，他点明了那些作品是最早的表现主义，艺术的定义从“美”变为“情感的表现”，自此得到明确。这一点我很认同，仅凭这点塞尚已称得上是“现代艺术之父”，而不干毕加索什么事。

塞尚在成熟期反叛了自己的早期，他与对象——无论是苹果、山、人物—— 始终保持一种静观与疏离的态度，不带任何文学、宗教、感情、实用等眼光，他追求的是以印象派的色彩建立传统的结构与空间，创造出与自然平行存在的一件艺术品。有人说塞尚是想把三维幻觉与平面装饰效果结合起来，有一定道理，虽然塞尚自己也许并没有这么想过。

作为一个画家，能令后世如此多的艺评家、艺术史家、甚至哲学家，唇枪舌剑议论纷纷，东拉西扯追根寻源，足以证明了他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