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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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小说篇
“所有人都喜欢过平静的生活”,这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可有些人却偏偏不,你想过为什么吗?
引言:
夏末时分,凉意沉沉。像是有仙班到访一样,浓重的雾气在浑浊的江面上滚滚浮动。连日的大雨泛起了江底的黄泥巴,让原本清澈的江水显得有些心浮气躁了,它像个急行军一样正夜以继日地滚滚东去,像是赶着去复谁的命令。
这几天的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堤坝两边的泥沙都被冲得松动了,张牙舞爪的树根明晃晃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它们像是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渊源盘根错节地扭在一起,是在抗衡,又是在伸手挽留那些一坨一块被洪水席卷走了的泥沙。而泥沙又走得义不容辞,毫无留恋之意。它们把自己融入到了滔滔的江水里,向着更远更远的地方奔去。
江边城外的慈云寺传来了悠扬的梵音,笃信佛教的信徒们一听就知道,那唱诵的正是最合时宜的《弥陀经》。她聘聘袅袅好似来自天籁,伴随着缭绕的晨雾和烟火气,若隐若现地交织在小城的上空,也环抱着整座江城。
那天一大早,来寺庙的人就已经很多了。只是不同于以往参加的观音会的热闹,寺庙门口不见商贩,也没有人流如织的喧嚣。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肃穆,沉痛。人流在自发地缓缓前进,偶尔传来谁的小声儿啜泣,更多的是摇头叹息。
香火台前整齐地摆放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和一双白色的洞洞鞋。在太阳的照耀下,它们仿佛镶嵌了金边,圣洁无比。一只栩栩如生的黄蝴蝶在裙子的前襟上随风摆动,好像随时要飞离人们的视线一般。人们自觉地排着队,把手中的白花依次地放到了衣物的四周,好似为它搭起了一座纯洁美好的白色花园。
白裙的正后方是一对年近五十、面容姣好的中年人,极速瘦下来的褶子堆满了他们苍白发黄的脸。从体态和气质上看,他们应该是这座小城的佼佼者。可此时此刻,他们越体面,人们的心里越悲凉。那叹息声,也就更重了。
他们枯树一样地干站着,神情漠然,偶尔眨巴一下眼睛,显示他们还活着。可小城里人人都知道,他们的灵魂几乎和死了没有分别。他们下意识地相互搀扶着,失了声也流干了泪,他们只是机械地给彼此做着拐杖,他们要相互支撑着为那件白裙和洞洞鞋送行。
一
三个月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江城县医院接到了一个急诊。产妇浑身血水,被一个头戴鸭舌帽,浑身湿透也流着血水的男人踉跄地抱了进来。之所以会让大家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产妇太特殊了。
她年纪不大,右耳垂下一道闪电般的红色胎记,在雨水的洗礼下,像一朵妖娆的花盛开在湿漉漉的发间。她刚被放到推车上,那早来的孩子就顺着她那肥大的男士短裤流出来了。在场的医生护士都说,多玄!早产的孩子小,她又是经产妇,这孩子下来得格外痛快,再晚来一步她就得掉到地上。
还有,就是这夫妻俩很奇怪。孩子出来以后,只做了简单的清洗、包裹,也没输液,也没住院,他们连夜就抱着孩子走了。那女的一边走,一边还顺着肥大的裤腿淋淋地流着血水。
这让当天晚上被从别的科室借调过来值班的小护士大开眼界。她问其他人,你们妇产科经常这么刺激吗?得到的回答是,从未。像他们这样火急火燎地赶来生孩子的,还是头一次遇到。他们那架势,哪像是来生孩子,简直像是逃命。好像医院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而是他们催命的客栈,多待一刻会随时把他们给掳去一样。
大家很快又七嘴八舌地把话题转移了,当天晚上本来该值班的护士小白怎么没来?她可是从来不迟到也不早退,真有什么事也会提前打招呼的小标兵。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还让大家挺好奇。关键是她的高干爸妈还来医院找她,显然她也没在家。难不成,乖乖女谈恋爱了?
那晚的雨下得可是真大啊!电闪雷鸣,瓢泼一样。好再是下一阵停一阵,让人能有个喘息,不然还真以为天漏了。那非要坚持回家的夫妻俩应该也能平安到家吧,刚生产完如果路上挨了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
三年前,她像一团垃圾一样被人从商务车里推了出来。推她下车的是个满脸胡茬又神情猥琐的中年男人,那拎着她的、鹰爪一样的大手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鸡、小鸭。在推搡她到地上的刹那,他嘴一歪,挤出一抹坏笑,他的鹰爪在她的肩带上稍一用力,细盈盈的带子“嘎嘣儿”断了。
白忙了一个晚上,受尽侮辱的她,此刻的眼里蓄满了恨意。她强忍着打转的泪水,抬抬头硬把它们给逼了回去。
狂风雷电像一群喝多了的醉汉,在小城的上空肆意打闹着。结果是,醉汉歇了,天却漏了。
她坐在泥水里,任雨水浇灌她。她开始侧头系着断掉的带子,那随即被揪起来的一角立刻让那半截吊带裙显得局促起来,也恰好把她玲珑的曲线凸显得分外妖娆。她恨恨地盯着驶出去的汽车,愤怒、委屈盛满她的双眼。黑色卷发凌乱地披到肩头,柔软的腰肢像蛇一样扭在泥里,右耳垂下红色的闪电和她的红唇一样,仿佛随时要喷出火来。
她就是在那个情形下遇见老墨的。
他把黑色外套披到了她身上,还为她撑起了一把黑色的雨伞。
他说,“你这么美,像条赤练蛇一样,不该这么被人欺负。以后让我来保护你,谁再动你,我就去砍了他。”
鸭舌帽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放出了异样的光彩。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相信他是什么英勇事都做得出来的人。
那一刻,她感觉他的长相有安全感极了,而他说的话刚好又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女的依旧出台,只是再没有人敢赖账了。之前占她便宜的老板们都被老墨给收拾得够呛。最严重的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差点做不成男人。人们知道了她现在不好惹,她背后的男人叫老墨。
当然,他们也不满足于在小城做生意了。他们一起去了南方,在各个发达的城市之间游走。他们要去赚钱更多、更快乐的地方。
三
她是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女孩儿。爷爷平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板。他惜字如金的话语永远都是命令式语气,且每次开始说话前都用固定的两个字开篇,我说......然后才是正题。
这让她觉得即使只有三个人在家,每天的气氛也都如暴雨来临前似的压抑。即使奶奶有心护她,可也不敢轻举妄动。动不动就是一巴掌过来,一把老骨头没被打散架已经是她最大的运气。
爸妈带着弟弟在城里打工赚钱,平时心疼路费,一两年都回不来一次。她从小就被村里人说是没人要的孩子,还说她一下生就带着不祥的胎记。现在又是长腿细腰,越长越像长虫精,注定了一辈子不招人得意。
从记事起,她就被全世界嫌弃;同样,她也对这个世界充满恨意。
她比一般的女孩子要野。初中没毕业,就在一场同学聚会上被几个早有预谋的男生给灌醉了。醒了以后再见面,那几个男生都跟她只是嘻嘻地笑,要么干脆躲着她。
她被几个男生同时睡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奶奶只是抱着她哭,爷爷抡起长条板凳打她,还骂她不知羞耻,丢人丢到家。
她和爷爷大吵了一架,就去城里的小饭馆打工去了。她发誓以后要靠自己活,不再认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起初她在饭店过得还挺自在,管吃管住还有工钱。老板店员对她都好,要是遇到哪个不三不四的顾客有意为难她,她也不吱声,再上菜之前偷偷往菜里吐口唾沫,然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把菜美美地吃完,她会为此高兴上一整天。
可好景不长,饭店里突然来了两个同村人,他们也是全村子最能咋呼的大喇叭。她上菜的时候,那俩大喇叭认出了她,她在村里呆不下去的原因也等于被广而告之了。
饭店的伙计跟着就变了嘴脸,本来还虚情假意地示好想要追她,现在变成了恬不知耻直接往她宿舍里钻。有一回夜里,同事把她给惹急了,她一冲动就抄起了菜刀把同事给砍了,砍完她才意识到事态不对,她工资也不要了,收拾收拾行李连夜就跑了。
她换了另一个离家远一点的江城继续打工,干着干着,她又烦了。一想到自己之前的活白干了,还总是受欺负,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学人家描眉画眼儿当起了站街女。还清纯个什么劲儿呢?反正怎么都是累,怎么都是被人瞧不起,还不如选个轻松又来钱快的。这辈子啊,也就这样了。
她赚了钱也不攒着,怎么快乐怎么来。有首歌怎么唱来的?
“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她时常在收工以后,叼着根儿烟嘴里哼唱着这句歌词。她幻想过无数次,如果能遇到个真心对她好的男的,这辈子就圆满了。
四
直到遇到老墨,虽然他说了之前有过因强奸而蹲进监狱的前科。可她觉得,那没什么,男女之间不就那么点儿事儿吗,谁还没年轻过?
那是年轻时的一次酒后冲动。他跟村里一个小哥们着了小寡妇的道儿,她勾引他们跟她睡觉,谁想到睡完还跟他们要钱,扬言如果不给钱就要告他们轮奸。
小哥们儿害怕,跑回去跪下跟他爹妈说了。爹妈打骂了他一通后给他拿了五千块钱,还让他到外地去躲几天。
他呢?也跪下跟自己的父母说了,结果呢?醉醺醺的爹一锄头糌到了他的脑袋上,导致他以后那儿就没长过头发。如果不是他妈豁出命去拦着,他相信那晚上他就被他的酒鬼老爹给打死了。
末了他爹还告诉他,没钱!小寡妇不要脸的话就爱哪告哪告,有证据最好把他给抓起来,就当是替他清理门户。结果小寡妇一生气,竟真把他给告了。
他那是第一回跟女人睡觉,他也不知道还要戴安全套。小哥们儿知道,自己也戴了,但是他没告诉他。小寡妇把那晚上的内裤和床单都交给了公安局,物证科一检测,第二天他果然就被抓了。
他在监狱里呆了整整十年,那也是他最青春,心里和身体最闹腾的十年。再出来,他感觉外边的世界变了天。他疯狂地爱女人,也疯狂地恨女人。他凭借着自己在监狱里练出来的强壮体魄,四处游荡。夜夜买醉,不人不鬼。直到,在最孤独的时候遇到了她。
本以为离开那个环境,会完全脱离那里带给他的巨大影响。他以为自己可以尽情地做男人,大把地玩女人,并以此来报复她们。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她对他百般温柔,千般鼓励,可他的男人雄风却是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贪玩地过来看看,象征性地完成任务后掉头即走。以至于到后来十次有八次都召唤不来,哄都不来,可他的内心深处分明是无比想来。这一切都让他更仇恨也更恼火!
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没遇到让他亢奋的火种,他生命里的女人除了小寡妇就是她,还有就是在她之前的别的暗娼。她们都是被人燃烧过分的假的火种,所以他从心里往外不想点燃她。
每当酒至半酣,他会借着醉意把隐藏在自己内心的委屈说出来。他无比渴望遇见真正的火种,只属于他才能点燃的火种。他也会被这个火种点燃,从此以后,尽情燃烧,山崩海啸。
可是她对他足够依赖也足够好,他也觉得他们是同命相连的人,他也得好好对她。
她去哪驻场,他就在哪看场。除了接客,他始终寸步不离地保护她。
他们之间的好,是之前的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是把彼此当成另一个自己的好。回到家,他也什么都不让她干。她睡醒起来,总有一锅他学着煲好的靓汤在等待着她。他把房屋打扫得干净、整洁,温馨又美好。
他的手,总是情意绵绵地抚摸着她,哪怕是在昏沉的睡梦里。只要摸到她,就像把钩子一样一直一直勾着她,勾得她心都化了。
她从心里往外地怜爱他。所以,即使他欲望强烈,想要就要又半要不要,她再累也迎合他,鼓励他。她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无力,她想倾尽所有去哄他。即使他嗜酒如命,偶尔情绪不好,冲动了还动手打她,她也忍了。
喝了酒他会埋怨自己这辈子被女人给毁了,一把年纪还没睡过处女,她也特别地理解他。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无法满足她,但她答应他,以后一定找机会补偿他。他抱着她哭,她也陪着他。
他们的日子,就这么黑白颠倒、浑浑噩噩地过着。
一次她接客,遇到了一个日本佬。那小鬼子死活不愿意戴套,而事后给的避孕药又是假的,她怀孕了。有个同行的姐妹儿劝她把孩子生下来,卖给那些不能生养的有钱人,还说这也是一条发财之道。
她想想,也对。这碗饭她早就吃够了,她跟老墨商量,老墨也同意。他们还计划往后干脆就做卖孩子的生意。他们还达成一致,他们的家族不配要他们生孩子,他们自己更不想养任何孩子。
这辈子能把自己活好了就是赚了,往后的每一天要像之前那样,活一天乐一天,歌儿里唱的对,“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何不潇洒走一回!”
他们还想,要加班加点,物尽其用,大肚子期间也去赚钱。
可大肚子怎么赚钱呢?那也是一个偶然的契机,她在街上被人给撞倒了,对方着急去办事,顺手给她掏了两千块,让她自己去检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格外值钱。
她开始跟老墨玩起了碰瓷儿或者直接卖惨。她们找出最破烂的衣服往身上一套,编一个凄惨的身世往硬纸板上一写,再在闹市街头一跪,大把的票子就来了。
当然,时间久了,他们也被警察盯上了,只是碍于孕妇身份拿他们没办法,教育完了就把他们放了。他们下次再换个地方,继续卖惨,继续赚钱。
生完了日本佬的孩子,确实卖了不菲的价钱。他们去香港、澳门纸醉金迷了一场。玩够了,他们开始按计划打算继续生孩子。他们想一个个地生,生完再拿出去卖,然后继续纸醉金迷,直到生不动为止.....
五
一试再试,他们当真怀了孩子。大概是这孩子来得比较艰难,他们干了几个月就决定不物尽其用了。飘得久了,难免会想念故土吧。最后两个月他们决定把房子退了,回老家歇一歇,顺便回老家避避署就在老家生了。
夏季的老家待起来还是比南方舒服得多。尤其是他们定情的江城,雨水多又凉快,瓜果梨桃都好吃,笨黄瓜、小毛葱也比南方的有滋味儿。动了回去的心思,他们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俩人驱车在路上跑了四天三夜,黑色的小车被他们开出了小黑豹的气势。还没等到江城,女的就像见鬼一样,竟想起了先回乡下去看一眼爷爷。奶奶早些年就死了,那时候她也听说了,只是她没脸回去,她也不想见她爸妈。
爷爷更老了。一个人住在乌漆嘛黑的老房子里,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老人味儿,院里院外的苍蝇多得直撞脸。她想给他丢点钱,可临走之前,她看到了他坐着的正是当年砍她的那个长条凳子,凳子腿儿上的结疤处像眼睛一样盯着她,她一下就认出了。
她皱着眉头紧着鼻子把扇着苍蝇的手又放下了,进门后放在窗台上的钱被她揣了回来。出院子前她又看了一眼爷爷,他瞪着深井一样的眼睛木然地盯着她,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临出门前,大概他想起了什么,忽然张开了漏风的嘴,我说......
话刚到嘴边,她却不想听了。她把脸一扭,开门上车,扬长去了。只留下张着嘴的爷爷坐在枯死的老树底下继续呆站着,那张开的嘴一时竟忘了闭上。
她默默地抹了一阵儿的眼泪,小黑豹就开到了老墨的老家。
那也是他离家后头一次回去。他家的房子塌了,成了杂草丛生的老房框子。风中踌躇的他遇见了当年一起做坏事的小哥们儿。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再见他一定先给他一顿好打。可看他那样,他全然没有了打他的兴致。他俨然把自己过成了颓废的中年人。还说打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行了,像一株含羞草,刚有点舒展的味道,叫人一碰,就再也不能舒展了。
他说父母其实帮他娶了媳妇,只因为自己怎么都不行,媳妇不想守活寡就跟着走街串巷的货郎跑了。他还说,小寡妇在之前就勾引过他,他不敢,才拉着他一起去。
临去之前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只找到一个安全套,但凡再多一个,他都会给他。可他千真万确不知道小寡妇会算计他们。如果知道了,打死他也不会去,更不会害了自己和他的一辈子。
后来小寡妇在村子里也呆不下去了。她进城给人家当保姆,伺候一个寡居的老头,听说去了没两年就跟老头过上了。他叹了口气,说这世道可真花活。末了还重重地啐了一口痰到地上,拿鞋底把它碾了。
最后他叹了口气才说,他入狱后没多久,他妈就病死了。他爸终日酗酒,醉生梦死,没过两年,人也跟着去了。大家伙都说这房子里出了个强奸犯才导致的家毁人亡,所以即使空着也没人住......一年夏天的一场大雨终于把它给浇塌了。
看着原来自来卷的脑袋已经谢成了了秃顶,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人模样,老墨流着泪笑了。他原本以为有一肚子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到了雨季。入夏的炎热成了最好的催化剂,它把天地万物都催发得茁壮肥硕了。嫩绿的青草变成了绿得发黑的一片,庄稼一人一人地疯长,隔夜的饭菜如果不及时吃掉,即使当时再美味下顿再吃也会发出无法下咽的馊味儿了。
他们在城里的出租房里,过起了安宁日子。只是人闲了,欲望又上来了。他开始一脸一脸地长疙瘩。可这回她肚子太大了,连自己睡觉都成问题,没有余力再帮他。
又是闷热的一天。他闷在屋里喝酒,喝着喝着又开始说自己那些年的委屈。她心绪也不好,抓起了茶几上的小二,像喝白开水一样咕咚咕咚地干了。
俩人就这么干喝上了,开始说起老生常谈的话。一个说,生了孩子爹妈不管,这叫什么世道?另一个说,自己孩子有难,不出手帮忙,这叫什么世道?人一辈子过得这么苦,干嘛要来当人呢?既然咱自己这辈子,不配为人,也就别祸害晚世下辈跟咱一起遭罪了......
大概是他们的情绪太跌宕了,肚里的孩子也不消停。小二下肚没多久,她的肚子就像海浪一样大幅度地翻滚了一下。那是他/她在翻身吧,她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翻了个筋斗,心跳快得几乎蹦到嗓子眼儿。
她忽然想起了前面日本佬儿的孩子,那分明也是她的孩子。有一瞬间,她真想跟老墨说,把孩子留下吧。可她终究没法和他张那个嘴。
被这孩子一翻腾,她想留下孩子的心又复活了。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是她和老墨的孩子,他们千辛万苦才有的,她从心里往外想把孩子留下。这次回来,看着老家熟悉的一切,她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想再飘了,她想安安稳稳地在老家过下去。有个孩子,有个家。像普天下所有正常人那样,过安稳日子。
酒劲儿上来了,他又开始说那些年的委屈......他恨她,恨所有女人!他还动手打了她,扇她嘴巴子!不是你们女人,自己不会是眼前这幅鬼样子,他自己都快当不成男人了,这辈子还没睡过处女......他让她出去给他找,他要在不行之前,一定睡一次姑娘。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敞开了自己让他打!她流到脸上的泪像这个季节的雨一样大,她流到心里的泪比流到脸上的泪更大!。
闹够了,两个人又稀里糊涂地抱在一起倒头睡去了。
六
轰隆隆,起大风了。西风咕嘎一下把窗户给刮开了。老墨还在睡着,她推他两下,他也没动。这些年东奔西走,他没这么撒开地喝过几次好酒,也没踏实地睡过几次好觉。回到老家,倒是睡踏实了。她看着他睡熟的脸,觉得他这些年可真不易,她都替他委屈,委屈极了。她笨笨磕磕地翻身坐起,一步一摇地走到窗前。
医院门前的小摊贩开始陆续收摊了。卖烤地瓜的撤了火,卖小米粥和茶叶蛋的拿盖帘把铁通盖严,摊煎饼的也收起了鸡蛋、淀粉肠和酱料......
入夏的雨总是说来就说。这几天闷得厉害,天边的云都变黑了,估计这雨下下来就不会小。他们当初把房子租在这,就是为了离医院近点儿。老墨说她产道松,生孩子快,怀了那么久,他可不想金蛋还没变钱,就把它摔碎在半道儿上。
一道闪电咔嚓一下从窗外劈了下来,她本能地往里一闪、打了个激灵。她又赶紧伸手去关窗,迎面吹来的凉风倒是吹得她来了精神。刚刚空着肚子喝了酒,她忽然觉得胃里饥得慌。下楼去转转吧,顺道还能呼吸下新鲜空气。
她套上了老墨的大短裤,穿上他的大汗衫,趿拉着他的一双大鞋就出门了。这次怀孕,她肿得厉害。他俩曾随意地聊到过,把肚子里这个处理完,他们就收手不干了。在老家小城买个房子。这半辈子,孽也造够了,罪也受够了,该享受的也享受够了,也该安安稳稳地过人过的日子了。
她一步三摇地往出走,人声鼎沸把她唤回了真切的人间。她先去了卖凉皮的摊子前,一位干巴巴的老太太正在慢吞吞地收拾着。
“那个,还能再拌一份儿凉皮吗?”她好像忘记该怎么和正常人对话。
老太太抬头望过来,是肚子率先进入了她的眼帘吧。她只把头抬到一半就答应了。“看样子,是快生了!”短短的几个字配上苍老的声音,她竟一时有想哭的冲动。
“奶奶,我要多放辣椒多放醋。”她怕老太太听不清,跟她大喊。
“好!生之前,你还能解解馋,生出来了可不能吃这么重口味儿的。为了孩子,也得忍忍啊!”
她的心里泛起了更大的涟漪。如果奶奶还活着,也会这么说她吧。
接过了老太太递过来的凉皮,她把崭新的一百块钱递了过去。
“呦!这么大票,你得等我一会儿啊!”老太太这回开始看她了,布满皱纹的脸让她很想上去摸一把。
“不用找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快下雨了!”她转过头、撇着嘴拿手心抹了把眼睛,不再去看老太太,任她在身后一声声儿地喊她。
她又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焦香味儿,是久违的毛鸡蛋。拎着凉皮儿,她像只鸭子一样扭搭扭搭地朝那边走去。
看着卖烤毛蛋的火还没熄灭,她跟摊主说,再烤五个毛蛋吧,多放辣椒。
摊主看看她的肚子、看看她的脸,又抬头望了望天,开始手脚麻利地唰唰唰往毛蛋上刷酱料。
这是个四十多岁半新不旧的男人,一脸浓郁的胡茬显示他还存有旺盛的精力。他油腻地说,这毛蛋多数都是卖给那些陪老婆生孩子的饥渴男人,你也是买给你男人的?
她说不,自己吃!快生了就想吃这一口。他看她长得邪魅俊俏,就一边忙活手里的,一边拿眼斜觑着她。
“人家快生了都饮食清淡,恨不得天天住在慈云寺里吃斋念佛。你可倒好,嘴这么壮,还敢吃毛蛋,不是我们江城的人吧?!”他开始挥舞着浑圆的膀子,往毛蛋上唰唰地撒辣椒,一层又一层。
“少见多怪,谁说江城孕妇就不能吃毛蛋?这算啥呀,别说这几个蛋,我还要拿着它跟我男人喝酒划拳呢!”
她看他听得两眼放光,继续说:“喝多了啊,我们搂在一起该干啥干啥,正经事儿从来没耽误过。我男人说了,怀孕以后更有味儿!”
几句话把卖毛蛋的男人撩拨得满面通红。
她掏出十块钱往摊子上轻巧地一扔,拎着毛蛋晃晃悠悠地走了。
留下卖毛蛋的老板目瞪口呆地站在风里,吞咽着口水啐道:“妈的,我算白活!”
江边城外有一个尼姑庵叫慈云寺,位于江水的上游。小城民风淳朴,兴吃斋念佛,所以那里常年香火旺盛。老百姓们约定成俗地在初一、十五这两天进庙里上香,再吃两天素。
可她不同,从住进这座小城知道这个规矩时起,她就非和大伙反着来。
每到这两天,她下了班早上觉都不睡,先跑去菜市场买上一兜活鸡、活鱼。从活蹦乱跳到现场宰杀,看它们开肠破肚后淋淋的血水从胸膛里流出来,再把它们一块块地肢解开,才拎着它踩着高跟鞋扭扭哒哒地回家。再拿大油、大糖美美地红烧一锅,算是狠狠地犒劳一下自己。直把自己吃得脑满肠肥,汗顺着耳根子往下淌了,方觉过瘾地轰然睡去。
每当那时,她会隐隐地觉得自己右耳下的闪电在某个暗处泛着邪恶的红光。她的心里是解气又美气的。她拿着毛蛋一步三摇地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咯咯地乐,“我她妈从一生下来就跟人家不一样,区区几个毛蛋算个球。”
风起得更大了,刮起的黄沙迷了她的眼。
她吃力地往回走着,脑海里却忍不住地浮现出她的童年片段,它们像黄沙一样从她眼前掠过。
有一桩就是奶奶捂小鸡,那些半路夭折的带毛鸡蛋会被奶奶神奇地变成烤毛蛋。她那时候觉得,长大以后要吃多多的烤毛蛋,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玩意儿......一晃,好多年没吃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豆大的雨点已经像眼泪一样,被滴答滴答地吹了下来。眼看还有十几米就能走进小区,可这时候的她,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了。她一手拎着毛蛋和凉皮儿,一手托着肚子,背靠在一棵老柳树下喘着粗气,额头上冒出的汗,也有豆大了。
七
风中奔跑的一个小姑娘看到了她。她本来是往医院方向跑去的,可跑过去她又跑回来了。
“马上下大雨了,你怎么靠在树下?你这是想去医院还是回家?”小姑娘像一只活泼可人的小白兔,口齿伶俐地来到了她跟前,还想要伸手去扶她。
“我是要回家!眼看着要下了,我这肚子太沉了,忽然就走不动了。”她本能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
“来,我拉你一把!”她离她更近了,她闻到了她身上清甜的味道。是很好闻的少女的味道!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小姑娘已经向她伸出手了,一双白色的洞洞鞋因为她的用力,都有点儿拧巴了。她把她从树干上搀扶起来,“快往回走吧,再打雷就麻烦了。你家远不远?打个电话让家人来接你吧!”
“......我出来得匆忙,没带电话!你要是方便就送送我吧,眼看着下大了,我家离得很近,有打电话的时间你都把我送到了。”她试探着去看姑娘的脸。
“这......好吧,我反正就在对面的医院妇产科上班,看你也快生了,我把你送到家还放心些,万一生了,我还能搭把手当一回大夫呢!对了,我姓白,大家都叫我小白!”小姑娘笑着说完,一脸明媚。
“哎呀!小白大夫好,我喜欢穿黑衣服,大家都叫我小黑!”
“哈哈~”
风雨中传出了两声儿声线不同的笑声。
“我一看你这洞洞鞋,就想到你在医院上班了......”她还想往下说什么,可她又本能地把嘴闭上了,后面半句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可真是幸运,出门就遇到了好心人儿......”她一只胳膊被小白擎着,用另一只拿吃食的手往前指着。毛蛋在方便袋里叽里咕噜地滚动,一如她此刻叽里咕噜的内心。
风更大了,雨点也变得密集了。老天阴沉着脸快哭出来了。
等她俩呼哧呼哧走进楼道的时候,俩人都被淋湿了。小白一袭白裙被雨水打湿透了,胸前的黄蝴蝶那粘了水的翅膀也悄然地耷拉下去了,裙子紧紧地裹在了她美丽的酮体上,把她少女特有的美好呈现到了她的眼前。她狡黠又飞速地看了小白一眼,开始热情地把她往房间里边引。
开门声让正在酣睡的老墨机警地醒来,还不等她们走进来,他已经本能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半蹲着把自己藏在半掩的门后。看到进来的是她们,他才松懈地钻出来。
他看到她在给他偷偷使眼色,他忽然就懂了。一双鹰眼在暗处放出了野猫一样的黄光。他慌忙地拿手去抚弄被睡乱的头发,下意识去拿床头的鸭舌帽。帽子戴上,他整个人的神态才恢复到了自然。
她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就带小白来到了卧室。给她找来自己的红的、绿的、黄的裙子,让她随便挑一件换上。衣服全淋透了,哪能不换身干爽的,歇一歇再走呢?小白看了看五颜六色的裙子笑了,说还是习惯穿自己的。她拿起浴巾从头到脚地给她擦拭,还说那就等衣服干一干再走吧。
她问她想喝什么?是果汁还是酸奶?小白说,酸奶吧,最近正在减肥呢!她就朝门外的老墨喊,拿两杯酸奶,一杯有糖一杯无糖,说话的同时递了个眼色。
她侧过脸对小白说,无糖酸奶不好喝,自己是怀孕没办法,只能喝无糖的,都快喝吐了。她让老墨给小白加一点俄罗斯蜂蜜进去,蜂蜜不胖人。
忽然,小白的电话响了,她退到了阳台上接起了电话。老墨刚好捧着两杯酸奶进来,他俩本能地四目相对了一下,支棱着耳朵把目光落到了打开的那瓶酸奶上。
小白说,“哎呀!妈妈~我都这么大了,你们不要这么喜欢我!要不然你们再生一个好不好......天天上班天天问,也太紧张了......”她俏皮地跟妈妈开着玩笑,最后如实说,“快下雨了,我正在送一个姐姐回家,雨停了我就回医院,回头见。”
她匆忙地挂了电话,嘻嘻地笑着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坐到了他俩中间,“没办法啊,妈妈总说姑娘太好了,怎么都稀罕不够,只可惜他们年纪大了没法再生了。否则一定再生一个......”
还说爸妈每天都接送她上下班,刚刚是送到路口赶上撤摊儿的小商贩太多,医院这边堵车又堵得太远了,她这才急着自己跑过来。
他俩又一个对视,连忙笑着说是啊是啊,真希望他们也能生一个像她这么好的姑娘。
说完她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他们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小白已经拿起了面前开着盖儿的酸奶,满脸天真地挖上了一大勺。她笑眯眯地把那一口奶白色送到嘴里,紧跟着说,“哇!你家蜂蜜可真甜!”
......
小白终究是沉沉地睡过去了。睡着的样子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乖巧可人的小白兔。
她默默地走出了卧室,把房门关严。开始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不住地抖、不住地抖。
脱了帽子的老墨,也摸着脑袋出来进去了好几次。
每次出来都显得急不可耐。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卧室与客厅的地板上不住地兜圈子。
“她来例假了!”
“我好像又不行了!”
“她快醒了......不能让她活着......她看见了我们,知道我们住哪!”
每次见他出来,她的心都“咚咚咚”地狂跳几下。她还在心里问着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他们这回是怎么了?
最后一次,他没出来。她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动静。
她轻轻地来到了卧室的门边,蹑手蹑脚地推开一道缝儿。她看见老墨呆坐在床上的背影。床单是扭曲凌乱的,小白的手松着,头上盖着的是他们睡觉用的枕头。老墨没头发的地方爬了一道像蜈蚣一样的长疤,从后脑勺一直蔓延到头顶上。
雷电交加。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称得上是大雨滂沱了。
一辆黑色汽车闪电一般划过雨夜中沉睡的小城。
一个头戴鸭舌帽,满脸大包的男人在江沿上无声地行走着,那是车子开不进去的江尾一角。步行的甬路上发出了骨碌碌行李箱滑过地面的声儿,黑色的雨披让他看起来像是这雨夜里的幽灵。
雨水敲打雨披,轮子滑过路面,那滴答答、骨碌碌的声音也就自动地化在了如注的噼啪声里。雨水拍打在地上,发出如时针行走一般的“嘀嗒”声,只是这时针走得极快,像是谁在狂跳的心跳声。
像是走得足够远也足够久了,幽灵停住了脚。可能是雨水迷了他的眼,只见他用力地摩挲了一下双眼并狠狠地朝空中甩了甩。他把头转向江边,面对一夜涨高的滔滔江水,打开了行李箱,开始奋力往江中抛洒着事先包好的一包包黑色的物品。一包,两包,三包......他扔的时候是那么的用力,决绝,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委屈。
八
就在那个荒唐的夜晚,他们的女儿提前来了。
他从江边回来,在家收拾的女人开始一汪一汪地流绿水,后来绿水又变成了红色。他想,大概是这一天过得太过折腾,他们的孩子也像是被风雨吹过的小嫩瓜,提前落地了。
他看着她下身的血水越来越多,眼睛一红一白地翻着,开始怕了。他不顾她在意识昏沉中说的反对的话,抱起她忙不迭地往医院跑去。
他们抱着孩子疾走了一路。回到家时,天快亮了。打开被子才知道,孩子这一路是哭着回来的。通红的小脸儿憋得有些发紫了,仿佛小小的她就有着诉不尽的委屈。
她本能地掏出自己开始长大的乳房,把它塞到抽泣的小嘴里去,原本还在哭泣的她也本能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从未有过的通电一般的感觉从乳头开始蔓延到全身。她的乳房随即就涨得鼓鼓的,仿佛全身的血液和情绪都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她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按压着褐色的乳晕,让它不至于堵住她可爱的鼻子。
她充满爱怜地盯望着她,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了。不知不觉间,另一侧的乳房也开始滴滴答答地往外淌奶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融化了,源源不断的泪水随即也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老墨也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护士抱着洗完重又包好的孩子从走廊的深处走向他,他头一回感觉到什么是圣洁,那颀长的身影美得像送子观音。他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的刹那,他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恍惚中,那护士的脸变成了他刚认识的小白。
小护士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眼睛从孩子的脸上直接跳到了他的脸上,随即又笑了。“一看就是亲生的,你看她长得跟你多像!”
他这才悻悻地笑了。
接过了孩子后,他也感觉出了不一样。抱着她一边走,脑海里一边不断地闪现出最深刻的童年印记。
大家伙也说他长得像妈妈。小时候生病,他妈也是这么抱着他。每次打完针,他妈还给他买黄桃罐头,那可是他爸平时不舍得让他吃的东西,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了。
他爸也不是一直对他坏,他记着很小的时候,他也拿脖子驮过他。他爸也非常爱妈妈,他看到过好几回他爸在亲她,妈妈那时候的笑容是幸福的......只是后来,他爸越来越像酗酒的爷爷。爷爷走了,他把酒坛子传给了他。
原来,是酒!是酒精让他的家族变了性情,从温和变得越来越凶残,那自己呢......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望着这个几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虽然此时她还没有五斤大。那拧在一起发红的细眉细眼配上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已经开始惹他生起无限的怜爱了。一头柔软茂密的胎发长得郁郁葱葱,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
她本能且卖力地嘬着,间隙中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他看得近乎热泪盈眶了。
他从未想过,孩子的哭声和呓语会这么地动听,她吃奶时用力又满足的样子、以及快睡着时脸上的可爱的神情……
还有,女人裸着半个身子奉献自己去喂她的样子,是那么的美好又如此的神圣。他摇摇头抹了把眼睛,心里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猛地想起了冲动下所犯过的滔天罪行……作孽啊作孽,那也是别人的心头肉……从眼前的小毛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得多不易,她的父母又该有多欣喜……
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支撑不住了自己。他跪倒在地,把双手按压在急遽起伏的胸口,仿佛那里有千斤重。
十
他开始变得夜不能寐,沉睡的良知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鞭打。他想起了这些年如同鬼魅一般黑白颠倒的生活......思前想后了一个月,反反复复得出的都是同样的结论——去自首,必须以命抵命。
他发现和孩子在一起待得越久,他越舍不得。他越爱她,他内心的煎熬就越大。
他无法想象,他的女儿如果长大后遭遇到像他这样的恶魔,他会将他怎样地千刀万剐。
他希望她能像一条游鱼,一只飞鸟一样,隐姓埋名的在自由自在的环境里生活下去,他不配拥有她。她越美好他就越不配!
他不再喝酒了。他把想法含着泪、流着鼻涕跟她说了。
她哭着说,好巧!这次他们又想到一起了。
她说她曾不止一次想象过要过平静的日子。她第一个孩子离开的那晚,半夜奶水溢出来的时候,她的心比她肿胀的奶更疼,她觉得不是她选择了不要那孩子,而是孩子理应离开她......
他们继续醉生梦死过鬼魅一样的生活,可她的孩子应该过人该过的生活......尤其这个孩子出生后,她养在身边的这一个月,其实是在不断提醒她,他们作孽太多了。
她曾经想过,干脆逃离,彻底离开江城。可她知道无论去哪都不会逃过自己的内心,逃到哪她都不会真正解脱。
他们知道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地荒唐、可怕,他们在无形中差点儿成了他们最鄙夷、最憎恨的那类人......现在醒悟了,可他们也知道之前的魔鬼行为致使他们的权利被剥夺了。
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们活着将是她最大的耻辱。他们只有以命抵命,才能换来心安,这也是他们能为孩子做出的最大贡献。他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她的孩子才能真正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窗外的大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噼里啪啦地下下来了。他们那地方,总是下雨,近乎大雨滂沱。
黎明时分,他们怀抱着女儿来到了江边的上游——慈云寺门口。想来想去,那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希望那寺庙的钟声和香火能洗涤她骨血里的罪恶,让她干干净净做人,过干干净净的一生。
他们亲了又亲那个还在熟睡中的婴儿,又仔仔细细地包裹好了。把她轻轻地放到了寺庙的门口,草绿色的小被子让她看起来像一棵柔嫩的小草生长在山间。他们躲在暗处,眼看着出来打扫的人像捡到宝一样把她抱进了寺院,他们的心情像极了倦鸟归山林。
他们又一路沉默地走到了江尾,面对着滔滔江水,他们狠狠地朝它磕起了长头。
“咚咚咚”
“咚咚咚”
......
他们像虔诚的信徒遇到了难以解开的人生迷题,好似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江水这一神明面前。他们把头磕得尽心尽力,高高地抬起,重重地落地,那磕在地上发出的脆响仿佛是巨大的石块飞下来的落地之声。那声音与江水声很快就交融在一起了,最后合二为一滚滚东逝而去。
最终,这一袭黑衣像一对影子一样飘进了公安局的院子。当他们亮出带着的一条白裙和一双白色洞洞鞋时,彻夜未眠的警官们立刻机警地掏出了手枪,随即又放下了。他们像两滴墨水汇入了大江里。
十一
天空连夜布起了密集的乌云,又要下雨了。江城三面环水,背靠大山。可能是水源充沛的缘故,一到夏季,这里的雨水异常充沛。每年的6月——8月间,这里会雷打不动地进入雨季。而那雨水一旦过来,就是大雨滂沱,像极了这里的人们,利落、痛快!
而那大雨过后的朝阳和晚霞,就会美得异常热烈了。那雨后的大雾也是这天地碰撞后随手附赠的又一礼物,它们轰轰烈烈地在天地间浮游。把迷路的女人衬得恍若仙女,让酒醉的男人也被这清凉的雾气给唤醒了,他们都成了好脾气,仿佛会凭借着雾气羽化成仙一般。
“早上下雨一天晴,大雾过后是晴天。”这两句话在他们这里,妇孺皆知。
“啪——”
“啪——”
两声清脆的枪响像炸雷一样响彻了整个山谷的上空。阵雨刚歇,城里有好事的百姓当街放起了提前准备好的鞭炮。那噼噼啪啪的一阵子,又像远处传来了闷雷滚滚。
一阵一阵的雨下得委实不小,人们怕它狡猾地潲进来屋里,只得把窗户关严了。所以那雷声、雨声、鞭炮声都是闷闷的传进了大家的耳畔,也闷闷地钻进了大家的心里。
狂风雷电像是一群喝多了的醉汉,在小城的上空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它们耍够了威风,又相互推搡着奔向了下一个目的地。
尾声:
大雨过后,天空一派澄明。原本笼罩在江城上空的厚重雾气正识时务地慢慢退去,太阳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它把热情直接洒在了纱带一样正在飞升的雾气上,那雾也就变得若隐若现色彩斑斓了。
梵音止了,人们还沉浸在悲伤又静谧的余韵当中。空寂的寺庙里突然传来近处的小孩子清脆的啼哭声,那哭声恍若来自遥远的天国,又仿佛真切地发生在咫尺。中年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他们终于从木然中抬起了头,寻声向后院的禅房望去,他们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光亮。
远处江水依旧奔腾,滔滔的江水传来了轰然的波涛声。太阳底下,大雾已经散尽。那江水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澈,连声音都好像一同变得脆亮了。一只黄色的蝴蝶正扑闪着金色的翅膀翩翩然飞向了蔚蓝的天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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