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浮萍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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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开往银川的K1806次列车就要发车了，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抓紧上车！……”列车广播响起时，肖妍所在的卧铺车厢，进来一位老阿姨。她肩扛手提的行李挡住了大半个身子。车厢空间狭小，老人放下行李，脚下已无立足之地。

“您一个人怎么带这么多东西？！”肖妍打眼一瞧，除了塞得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地上堆了四五个大大小小的袋子，全部塞得满满当当。在她看来，现在快递这么方便，已经很少看到有扛着大包小包行李出门的。

老人喘息未定，“都是孙子用过的，现在孙子用不上了，带给外孙。”老人边说边归置起地上的东西。肖妍看到有婴儿车、遥控汽车、拼图玩具……光这些小孩子用的东西，少说有四五十斤重，床底塞不下，老人又将其余放到了行李架上。

忙完这些，老人疲倦地躺到床上闭了眼休息。她枯瘦的手搭在额头，头顶和鬓角的白发根根分明，脸色青黄憔悴，像是有病的样子。

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老人拿起手机接通，电话那头的声音听得真切：

“妈，上车了吗？”

“上了——”

“那你到家就收拾收拾过来吧，早就盼着你来呢！”

“嗯，好！我给小宝带了婴儿车和好多玩具，到时一起带过去。”

“好的，那到时候见！”

放下手机，老人又闭上了眼睛。

1

只听“哐当”一声，列车启动了，速度逐渐加快，“轰隆隆”地向前奔去。

老人刚才是在上海站上的车。

肖妍看她身型单薄瘦削，像竹竿一样。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带着这些大包小包，穿越密密麻麻的人流，终于赶在发车前上了车。

眼前的老人，从上到下一身素黑，全身找不到一丁点儿亮色，跟她的脸色一样，灰暗无光。全然不像如今那些穿红着绿，精神头十足，走哪都能成为焦点的“中国大妈”。

老人躺了一会儿之后，缓缓坐起来，双手拢了拢耳鬓的白发，倦怠地望向肖妍。

“您这是要去哪？”肖妍问。

“衡水——”

“哦，河北的衡水呀，衡水中学很有名的！”

“是呀，我两个孩子都是衡水中学毕业的。儿子现在上海，女儿在北京。”

“那您两个孩子都很优秀了！”

“还行吧，都是博士。儿子和儿媳妇都在政府部门工作，都忙。我过去带孙子，女儿也有孩子了，也让我过去帮忙呢。”

“那您真够辛苦的，带孩子很累吧！”

“可不是嘛……”老人憔悴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真的是身累心也累！不怕你笑话，有时候真不想管了，却又放不下！”

“能给我说说吗？”

老人沉吟片刻，慢慢说道：

“我从没给别人诉过苦，觉得自己家里那点事，没必要给人说。你要是不问，我也不会说。不过，咱俩萍水相逢，又住在同一个车厢，也是缘分，给你说说也无妨。

我今年68岁，退休前在医院做护士，退休后我的生活就交给了孙辈。两个孙子都是我一手带岀来的。如今，大孙子10岁，小孙子两岁。儿子和儿媳妇都上班，他们原本就早出晚归，孩子和家务事都是我的。

我每天早上6点起床，做完早饭后伺候大孙子吃饭，吃完再送他上学。回家路上，顺道买些热腾腾的包子馄饨给儿子媳妇，等他们出门，再接手小孙子。

9点多钟，带小孙子下楼遛完弯，再去菜场买菜，回家要立马备菜，因为11点还要去接大孙子放学。

中午火急火燎地抽空烧饭，继续伺候两个孙子吃饭，他们吃完，我随便对付几口，开始哄睡。等俩小子睡下了，我才有时间收拾碗筷，拖地洗衣。

下午，又是送大孙子上学、带小孙子去公园，晚上重新准备一家五口的晚饭，给孩子洗澡、哄睡。每天如此循环。

现在大孙子放寒假了，我正好可以回家休息一下。不过也休息不了几天，这不，女儿那边孩子没人带，也催着我过去呢。等大孙子那边一开学，我还得返回上海。”

听着老人讲起她的这些日常，肖妍心里挺不是滋味。

2

以往，肖妍听说过有些老人牺牲自己的退休生活，围绕着孙辈和儿女，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没想到眼前就碰到了一个，看到面前瘦弱无神的老人，肖妍不禁心生怜惜：

“老人家，您退休后就一点儿都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老人又挤出一丝笑容，“我当然想有啊！当年辛辛苦苦把自己的一双儿女抚养长大，盼着他们都有了出息，原以为熬出头了！谁料到，照顾孙辈的重任又得扛起来！也是没办法呀，他们都太忙了，你能看着不管吗？”

“是呀……”肖妍陷入了沉思。

记得以前看过一则新闻说：依靠着父母的支持，城市里的许多青年家庭用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低成本地解决了家务劳动和幼儿看护问题。如果可以选择，有多少老人愿意背井离乡，忍受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把后半生都耗费在家务，带娃，买菜这些事情上呢？那些选择帮孩子带娃的老人，不是闲着没事做，而是明白，他们不辛苦，他们的孩子就必须加倍辛苦。他们不分担，就再没人帮他们的孩子去分担。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孙辈再长大点儿，这样我就能放心回自己家待着了。毕竟年龄不饶人了，近一两年已明显感觉身体大不如前！”老人接着说道。

“我看您一定是累的，不如趁此机会就让儿女请个保姆，您就在家好好休息，调养一下身体，享享清福！”

“嗨一一享清福还不到时候呢！你不知道现在保姆不好找，也不让人放心，趁我胳膊腿还能动，还得替儿女操操心。”

“您就不担心这样下去，万一哪天累倒了？”

“……”

老人半天不吱声，肖妍说出这句话后，有些后悔。

3

老人半晌才接着讲起：

“大孙子上小学后，我每天都要接送。学校距离家不到三公里，需要经过几个街口。我那孙子好动，经常他在前面跑，我背着他的书包和水壶，紧跟在后面追。有时候走得快了，还会被台阶绊一下。

那天，我接孙子放学，在下台阶时，一脚踩空，身子向前扑去……当时只觉得胳膊火辣辣的疼，我喊孙子的名字，他已经跑得没影了。

我担心孙子，就使劲儿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衣服袖子也磨破了，我撸起袖子，才发现右手胳膊从肘关节到手腕处，有一道十几公分长、四五公分宽的擦伤，表面的一层皮都磨破了，看着鲜血淋淋的，幸好没伤到骨头。

回家后，我也没跟儿子儿媳提自己跌跤的事，自己偷偷给伤口消了毒上了药，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而孩子的父母看到跑得满头大汗的孩子，反而责怪我，怨我怎么也不看好小孩，让孩子着凉了怎么办！

其实，从儿媳妇坐月子开始，我就住在儿子家里，帮衬着他们，带了大的，再带小的，却仍免不了被嫌弃。比如，给孩子喂饭，给孩子穿太多衣服，给孩子看电视，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上升成两代人的矛盾。要是孩子磕着碰着了，那更是天大的罪孽。

有次，我喂小孙子喝鸡汤，小家伙一挥手打翻了我手里的碗，整碗汤都倒在了孩子胸口。儿媳妇见状，急得“腾”地把孩子抱走，看也没看一眼我，厉声喊道：妈！你搞什么啊！烫着小孩了！穿着围裙的我，当时搓着被烫红的手，想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老人讲到这儿，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她低垂下头，半天不再言语。

肖妍赶紧递上纸巾，看到老人默默拭泪，自己也不由得鼻子发酸。没想到，年轻时为孩子遮风挡雨的父母，如今老了，又要为孩子的孩子做牛做马，还得小心翼翼！他们的前半生为孩子忙碌，后半生又被孩子的孩子绑住。这是当今社会多少老人的现状啊！

4

“你不知道，我害怕看到子女嫌弃的眼神，害怕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人稍缓过来后接着说，“今天我上车带这么多东西，我没麻烦儿子儿媳送我，他们忙，我能做的我就自己做了。

这些年，我一直奔波在上海、北京、衡水三地之间，像个浮萍，总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儿子、女儿家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我现在做梦都能梦到衡水的家，家里有老伴，有熟悉的朋友，有以前的同事，有我向往的老年生活。可在孩子那儿，我谁也不认识，成天忙忙碌碌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打算趁着身子骨还行，再替子女分担几年。再说，他们现在也需要我，儿子、女儿都盼望着我过去帮他们带孩子呢！我还不能撂挑子，等真的干不动了，就叶落归根。”

老人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情绪渐渐变得好些了。肖妍让她喝口水，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又有些羞涩地说，“中午忙着赶车，没顾上吃饭，这才觉得饿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块面包，让了下肖妍。

肖妍一看时间，马上该吃晚餐了，便提议道：“面包您就别吃了，这样，您跟我一起到餐车吃！”

“不了，我对付口面包就行了。”老人坚持不去，肖妍不便勉强，便独自去了餐车。

肖妍吃完饭返回车厢，看到老人正卧在铺上望向窗外，便问她，“到衡水是几点？”

老人回说，“睡一觉，一早就到了。”

“那您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到时叫我一声，我帮您拿行李！”

“谢谢你！一路跟你说了这么多，也算是把我这几年积压在心里的苦水倒了倒，让你见笑了！还不知道你贵姓？”

“哪的话呀，老人家，我还谢谢您信任我呢！我姓肖，您就叫我小肖。”

“哦，我记住了。我姓陈，再次谢谢你！”

“您客气了——”

5

列车“呼呼”奔驰在广阔的平原上，沿途的风景已被夜色吞没。肖妍和老人都上床休息了，一夜再无对话。

等肖妍再睁开眼时，老人的床铺已空，她的大包小包也不在了。老人肯定已经下车，她就这样悄悄地走了，没有打扰肖妍，可见她还是不愿麻烦人！

肖妍望向车窗外，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北方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晚，不知道老人下车后有没有人接，她拿着那么多行李走夜路可否安全？

肖妍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做父母的实属不易，他们永远在分担着儿女的艰辛和不易；什么时候，换作儿女也替父母分担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