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生

        我是一条小金鱼，橙色，三尾，很普通的那种。要问我生于何处，来自何方，说实话，早就记不清了。就算这样，我还是很骄傲。因为，在朋友堆里，我能记住好几个月的事，是鱼界大名鼎鼎的“记忆大神”。这可不是吹牛。告诉你个秘密，我们小金鱼一族，大都只能记住三秒内的事。这么一比，我是不是特厉害？

        我不想浪费我的天赋，既然你也好奇，我就费点力气，给你讲讲我超长记忆中的鱼生吧。你知道，我如今身患重病，越发感到鱼生苦短，譬如朝露。别看我现在还勉强活着，也许很快就像先走的两个朋友一样，慢慢烂掉，翻着白肚皮，半死不活地熬一宿， 终于死掉，终于化为水之肥。

        你别难过，我们鱼生本就这样，能逍遥快活几年已经赚到了。我的朋友一个个舍我而去，我孤独地活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不瞒你说，要不是看在我主人舍不得我的份上，我早就找我的朋友们去了。

        别嫌我啰嗦，年纪大了，总是最爱回忆的。好，我这就说说我的鱼生。

        我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嘈杂的花鸟虫鱼市场。我跟数不清的朋友一起，住在一个超大的鱼缸里。我们每日自由自在，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爱排便就排便，爱吐泡泡就吐泡泡，爱追逐游戏就追逐游戏，别提多快乐了。

        这样过了三两天，鱼市隆重开业，不断有人来看来买。我的旧朋友慢慢变少，所喜天天都有新朋友补进来。大家庭还是热热闹闹的，我也就没心没肺地享受当时的快乐。

        命运的变化发生在冬日岁末。那段时间，来买鱼的明显增多，听说是为了过什么春节，取年年有余的吉庆之意。我们的身体为橙红色，显得喜庆，又很好养活，就特别受人青睐。

        那时候，老板也在为过节做准备，卖掉了旧的，就不再新补进来。我们的大鱼缸，变得越来越空旷，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不安。

        有个朋友比我年长，他慵懒地吐着泡泡，很有经验地告诉我，早去晚去，迟早要去。听他这么一安慰，我觉得换个新环境，也许真没那么可怕。

        于是，我就开始积极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在空旷的鱼缸里游得格外卖力。凭我有限的经验，我知道，买主最喜欢挑选性子活跃的。他们常说，性子活跃，说明身体好。我曾捂住鱼嘴偷笑，我身体好着呢，我不活跃也是装的，怕被你们买走，不能多陪陪我的朋友们。

        再说了，我有一项本领是别的朋友比不了的，我可是鱼界的“记忆大神”，我还得帮家族记鱼数呢。不好意思，忍不住又卖弄了一回，你别见笑。

        再过三天就春节了，我终于等到了我的新主人。他们是一对中年夫妻，手牵手来店里看鱼，说话带着笑，很好相处的样子。选来选去，他们选中了我和另外两个朋友。

        从长相上看，我们大小一样，通体颜色一样，就连尾巴也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欢快地吐着泡泡，一起被老板网进打氧的黑色塑料袋里。塑料袋很小，我们不敢再费力游，因为太黑，怕碰掉了鳞，那就可太疼了。

        黑暗里，我们被男主人拎在手里，后来又转到女主人手里，因为男主人要开车。女主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我们，并不觉得怎么颠簸。十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下车上电梯进门又关门的声音。又听见一阵忙碌，好像男主人在加水，摆弄鱼缸，女主人说里面放好了净化水质和杀菌的液体。他们可真细心呐。我暗自庆幸，竟然碰到这么爱鱼的主人。

        我终于见到了光，也看到了我的新家，一个玲珑的玻璃鱼缸。家里有蓝色的沙滩，青青的水草，嶙峋的石山，清澈的循环水。加氧泵不停地转动，水中的氧气充足，我们游起来精神饱满，舒服自在。

        忽然，男主人打开了家里的彩灯，真是太炫太酷了。我们摇曳着尾巴，欢快地感谢主人的厚待。女主人盯着我们瞧了很久，兴致勃勃地辨认我们，并根据鱼嘴下花纹的不同，给我们取了名字。我叫大白，同来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双儿，一个叫橙儿。

        我们有了名字，有了新家，又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那时候，真觉得得其所矣，不知忧愁为何物。春节过后是元宵，元宵之后是二月二，主人好像特别喜欢过节，也好像特别忙碌。

        不过，主人从未忽略过我们。不管多忙，他们都是按时喂食，及时换水，还经常跟我们聊天。双儿跟橙儿问我，主人说了什么。我胡乱翻译给他俩听，其实，人类的语言实在难懂，我就算是记忆大神，也只学了几句啊。当然，我现在会的多了些，才能给你讲得这么清楚。

        时间过得很快，春天很快来了。偶尔能闻到花香，女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喜欢打开窗户，坐在阳台上，望窗外的繁花似锦。我听到了各种花的名，什么玉兰啦，迎春啦，丁香啦，海棠啦，樱花啦……。名目繁多，我虽没看过，却很喜欢听。

        有一天，主人买了一枝梅花，跟我们展示了半天。我试着钻出水面，闻闻这梅花的香味，谁知什么味也没有。我失望地摇头摆尾。主人以为我发了疯，差点笑抽过去。

        要笑抽过去的还有橙儿。她见过梅花，也嗅过花香。她告诉我，主人的那只梅花，一看就是假的。我跟双儿都很吃惊，什么，假的，怎么会跟真的一模一样！橙儿鼓着腮帮子，白了我们一眼，别吹了，你们压根没见过真花，怎么知道跟真的一模一样？

        主人拿过青花瓶，把梅花做成造型，插入其中，还细细端详了老半天，满意地自言自语。当时，我并不明白主人说了些什么，还跟双儿一起，欺负橙儿，说她尽胡说八道。后来，我翻译本领见长，反复琢磨过主人的话，又天天见梅花开着，才彻底弄清楚，原来，瓶里插的，还真就是一枝假花。

        可惜，我永远没法求得橙儿原谅了。一个多月前，天气渐暖，我们家里来了病菌，主人并不知情，照常换水喂食，跟我们聊天。一夜之间，橙儿就得了病，鱼肚翻着，呼吸困难，身上掉鳞。她疼得死去活来，求我们送走她，帮她解脱痛苦。

        我跟双儿难过得要死过去。橙儿多好啊，又活泼又有见识，怎么偏偏就生病了呢。大白，求求你，让我去吧。双儿，求求你，咬死我吧。我俩都下不了嘴，彻夜陪她聊天，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天微亮时分，橙儿停止了呼吸，终于解脱了。我们默默流泪，愿她来世安稳，没有病痛。

        主人醒了，看见死去的橙儿，显然惊呆了。他们长叹一声，满含热泪地捞出了橙儿的尸身，悲哀地说，要把她葬入宽广的水塘里。我知道，他们说话算数，现在的橙儿，早化成了水肥吧。也好，这也算叶落归根了。

      双儿很快就忘了橙儿，继续吐着泡泡，自由自在不停的游啊游。我真羡慕他，只有三秒的记忆。我知道，我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我要和双儿好好活。正所谓，鱼生苦短，及时行乐。

        欢乐真的很短，似生了翅膀，说飞走就飞走。一星期后，悲伤再次袭来。双儿生了同样的病，也是在寂静的夜里，痛苦了整整一晚上，最终抛下我，去找橙儿了。他们团聚了，只留孤零零的一个我。

        我恨啊，明明我年龄最大，怎么偏偏要死在他们后头。我真想一死了之啊，可我咬不死自己，撞不死自己，憋不死自己。你知道想死死不了的痛苦吗？是的，你不知道，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我继续游来游去，不停地回忆我跟朋友的鱼生。我们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归于何处。匆匆来世间一遭，只为博主人一笑。而我们自己呢？怎么才能为自己而活？怎么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如果有来世，我愿不再做一条鱼。一朵花也好，一只鸟也好。我向往广阔的大地，高远的天空。我要自由自在，我要幸福一生。

        朋友，我说了这么多，直觉筋疲力尽。我知道，我要死了，要找我的朋友们去了。别难过，我觉得很幸福。什么，我不会死，主人会救我？好吧，那我强撑着，等等，也许真有希望的光。

        夕阳的光洒进来，停留在东边的墙上。我想闭上眼却怎么也闭不上。女主人回来了，开始往家里倒不明液体。她笑着说，大白，你放心，我会治好你，就忘了橙儿跟双儿吧。我诧异地瞪大眼睛，女主人怎么知道我记得他们的，难道她知道，我是鱼界的记忆大神？你别笑啊，难道是你告诉了我的主人？

        又过了一夜。你又来了，好吧，你看，我没死成。是的，我的病已痊愈。还有，我不再孤单，主人又卖了两条鱼回来。你知道吗？他们竟然是我的老朋友，同样来自那家鱼店，那个超大的鱼缸。有趣的是，主人给他们取了名字，还是一个叫橙儿，一个叫双儿。从此后，我们仨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没错，我的鱼生仍在继续，我还是鱼界独一无二的“记忆大神”。但我知道，鱼生苦短，当及时行乐。这个道理，我会告诉新朋友。我们会珍惜鱼生的每一天。

        再见，朋友，欢迎你常来，听我讲我的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