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还给森林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 小说篇
01 山无尽头
我的村庄地处北纬三十度附近,一年四季格外分明,春花秋月、夏阳冬雪,无一不全。人们凭借着古老的农林渔猎等技能,辛勤劳动,互助协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天吃饭,日子清贫而快乐。
爷爷辈迁来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原始深林。爸爸辈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到我这代,村庄已初具规模。它散落在山的小蹆肚子上,下行到山脚的盆地至少有个七八百米,梯田从小蹆的夹缝里修到盆地最低处的水库边,雨季它们有的潜进水里成为鱼虾的乐园。
我的湾子占据了地理上的东面,沿着两条一般粗细的腿肚向中间聚拢,一条相同弧度的土路连接起各家各户,中间同样夹着梯田,两股溪流在夹角处的路边合并向上,绕过一棵大树,沿着山的腰身,一直将小鱼小虾小蟹递送到山的头顶。
我家在湾子的正中,大树边上,门前小溪一分为二,溪前一条小路衔接两边,路下一口水井全组共用,水井下梯田依次递送到山脚以下,衔着水库的一汪碧水,水前又是山,山后又垒起更高的山,一直延伸到太阳降落之处——西天。
02 阳光普照
1980年,农历四月的某天正午,亿万年前的阳光倾泻在我的小小村湾,将林木农舍浮雕于地,蓝天青山倒植于水。
我坐在大门槛上,背靠着一侧门框,双脚抵着另一侧门框,脑袋歪向门里,阳光把我打成一道门景,镶在门里的地上,烙在我的脑海。
一片暗影从上方压下来,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太阳收起了笑脸,我转过头,抬起眼,便发现邻居石太爷矗立在门口,他比门头还高出许多。他是众所周知的长者,据说可与那棵大树相媲美,没有人比他更老了。他正虎着脸盯着我:“你坐在这里干嘛?还不进去给你爹娘帮忙?”
“才不呢,又多了个妹妹,跟我抢东西,就是个强盗。”仰望着他,我脸上阴云密布,眼里忧伤游荡,秘密脱口而出。
“咳,咳。”他的脸炸开了花,皱纹纵横交错如丘壑,丘壑之上古铜色的光彩四溢,眼珠鼓突发光,嘴角开裂与下巴成一线,活像一尊门神卸下盔甲放下兵刃走下门来。
他以为我不懂,我情知他在唬人。我低头继续抠摸门槛,竖起的耳朵追踪那两声不同寻常的炸响,它们在快速飙升,一先一后上梁穿房,片刻后,掉落在屋后的阴沟里,砸中了一条正向沟壁植被里爬行的蚯蚓,蚯蚓前脑门贴地后退,前半身弓起时抬头悬空,一如我平常扯它后脑袋和后半身时的模样。
在他那一惊一乍、咳嗽般的笑声里,我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弓起了膝盖,缩回了双脚,让它们悬停在半空。我极力模仿着蚯蚓,耐着性子让他进去,然后我要迅速伸脚,如蚯蚓钻进地皮,施展起隐身法术。他背着手一猫身子,两只长腿一先一后迈进了门里,光明重新降临,我伸直蹆,蚯蚓不见。
进门是灶房,屋顶斜披着,我看着他直起腰身,仰望着屋顶正中两片灰蒙蒙的亮瓦往里走去,宽厚的脚板压过过道上滑溜结实的小土包,一脚能踩下去七八个,右侧半人高的灶台、黑不溜秋的土烟囱落进他眼角,黑暗与光明竞相拉扯他苍老的身躯,像是在争抢着一张大树的皮。
黑暗气息弥漫,黑暗在光明里继续瓦解挥发,光明还追随着他高大的身影,一路追踪着向黑暗的巢穴挺进。我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一会白天黑夜的争斗,但很快又沮丧起来,他也站到了黑暗一边,与强盗无异,他们都在里边。
我心里忐忑不安,虽然我只有二岁半,但我当哥哥了。今天我被一个念头缠绕至今,妹妹要吃要喝,要哭要闹要人抱,自己怕是再也吃不上妈妈的奶水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一整个上午,我都独个儿呆着,爸爸妈妈似乎把我忘掉了。
一想到她将持续掠夺,无休无止,我又开始扒拉门槛,眨眼功夫,就抠扯下一根木头丝。我还没放下苦恼,又开始担忧,谁会教我当哥哥呢?我努力想这个问题,却发现想不动。听石太爷的意思,哥哥得照顾妹妹。但是,她一来什么都抢,还要照顾好她,这也太难了。
石太爷又一次低头弯腰,像只弓背虾,他跨过第二个门槛,踏进了中间的堂屋,我又扯下一根木头丝,仿佛是拔出了虾背的黑线。
堂屋的径深要长一些,屋顶更高,有四片亮瓦,没有窗户。堂屋里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是我放进去的。家家户户都来了人贺喜,家家户户每一个小生命的到来,都受到了大家一视同仁的热烈欢迎,这种仪式相当古老,无人能探寻到它的起源。石太爷如我所料,从正午又走回到佛晓之中,搅起一波灰暗的声浪,它们像一群灰黑色的猫涌进我的耳朵。
我的手停了下来,我终究没抵挡得住轰鸣。我侧身往门槛里一倒,在地上一滚,然后哼哼着爬起来,左一歪右一晃就穿过了灶房,又骑马似的跨过堂屋的门槛,径直往人堆里扎。
经过石太爷时,他突然用蒲扇大的手掌按住我脑袋,扯磨似的一转,我如同被使劲踩过的水车轱辘,猛地向前卷去,所幸在翻倒之前抱上一条大腿,只是打了个旋,我抬头发现大腿的主人是拎着水壶的爸爸。人群发出哄笑,爸爸笑吟吟地看着我。“咳,咳,咳。”石太爷似乎咳得比进门时更厉害,那响声掉下去会砸死小猪崽。
我撞开里屋虚掩的门,媒油灯暗红的光影里,妈妈斜躺在床上,正和两个婶婶有说有笑,她们全都是一付欢天喜地的模样,没人在意到唯独我闷闷不乐。我从床尾溜到床头,挤到妈妈和两个婶婶中间。
“哥哥来看妹妹啦,快看看,好好看看。”两个婶婶笑嘻嘻地打趣。我配合着她们,踮起脚向床里望去,看到了一个粉嫩香甜的小脸蛋,我的脸刷地红了起来,红得莫名其妙,妈妈刚想伸手拍我,我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我从夜晚一口气跑进白天,又坐到门槛上,不同的是,这回脸上挂着笑,嘴里啍着歌,谁也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我眼里多了一个粉琢玉雕的人儿,我一直记着,那是1980年的农历四月的某天。
03 种子萌芽
妹妹的出生日,白天,基本上没我什么事,我被苦恼与担忧纠缠半日之久,后半日又心怀喜悦。转变在我第一次看过妹妹的小脸蛋时发生,当我回归门坎时其实已经不可逆转。
“代表们”举行的迎接仪式结束后,他们陆续离去。他们经过大门门槛的时候,又开始进行与我的告别仪式,他们真麻烦。有人拍我的肩膀,有人摸我的脑袋,有人蹲下身子搂我,嘴里说着差不多相同的言语,这次,“最古老的代表”仅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们都以为自己把给妹妹的礼物给了我代为保管,我能感觉到它的份量,但当我寻找的时候却一无所获。
其实这些看上去都很寻常,但多亏当时的我没有继续寻找,否则那将是一条无比漫长的道路。长大后我知道,它能够一直通往万年前的母系社会。那时候妈妈说了算,那时候妈妈就把妹妹分给了哥哥照顾。
人群散尽,他们幻化成一个高大的人影,继续在我的脑海里挥舞拂尘施展魔法,发出的念叨声在我身边的空气里萦绕。当这些终于消失后,我平静地接纳了事实,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本来就有一个妹妹,我生来就是当哥哥的。我掰着手指头数数:“我一,妈二,爸三”,终于掰开下一个手指头,我喊出了第一声“妹妹”。
夜幕降临,屋里屋外又成为一家子,屋外星星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屋里灯芯上火光跳跃。屋外人声,狗叫,虫鸣一如往夕不甘寂寞,在山村的夜幕掩盖下此起彼落。屋里妹妹的哭声,爸爸的应答声,妈妈的摇篮曲,形成多声部大合唱,仿佛是全人类语言的大杂烩。
“啪”的一声,心上有颗种子破壁而出,我看见一根细茎撑开两片叶芽,形成树的初始模样,代表生命的绿色在心田里安营扎寨。一股暖流涌起,我不止是有了守护一棵树的信念,我要守护一片森林。我侧身向门里翻过去,居然半途而废,我连试了三把终于成功。兴许是坐得太久,又或是多了一颗树的份量。
那晚,我愉快地接受着爸爸妈妈的各种吩咐,几乎不曾停留,次数多得一双手上的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我在三间房子里快乐地来回穿梭。我从爸爸手上接过某样东西,稳稳地送到妈妈手中,又从妈妈那里接过某个物品,按照她的指令稳稳地送达另一处。我还忙里偷闲打量妹妹,甚至三次触碰她的脸蛋,五次捏捏她的小手。
上床睡觉之前,我同样愉快地接受了睡在爸爸妈妈还有妹妹脚头的建议。整个晚上我唯一出格的事发生在极度寂静黑暗的深夜,那时只有爸爸的鼾声与黑色的幽灵共舞。
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确信爸爸的鼾声盖过了幽灵的讫语后,又如蚯蚓般弓起身子,双脚与脑袋在床头汇合,然后它们交换了位置,脑袋向前拱行,钻进了妈妈的胸怀。妈妈仿佛是听到了神秘的召唤迅速醒来,将我搂在怀里。妈妈的奶水又香又甜,我吃到心满意足,经此一吃,再无念想,就此别奶。
妹妹的降临,我和问题有了一次深交,以前我很少跟它单独相处,即使单独相处也顶多只是打个招呼就各玩各的,这次它冒出来,我们一起转圈较劲,最后还是我把它按在了地上。从此以后,我多了一只眼睛,它能自动观察人事,我眼里的活计与时日一起增多。
04 童年王国
四岁时,不是我吹,众人都夸我是块当哥哥的料。妹妹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甩都甩不掉。过了四岁半,当弟弟降生时,我应对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后来,我接过照料她俩的大部分事务。每逢弟弟哭闹,只要我张嘴唤上几声,伸手抱上一抱,他立马安静乖巧。对应的是,我在家中的地位越来越高,爸爸总是夸我,妈妈最偏爱我。
弟弟降生后不久,妈妈响应号召做了结扎手术,获得的奖励是拇指大小的一截人参。当炉子上咕咕嘟嘟冒泡的搪瓷杯被妈妈端下来,第一次揭盖之后,我眼看着妈妈将大部分深红色的汁水倒进一个小碗,小心地吹了又吹,然后送到我手里。妈妈说:“快趁热喝下去。”我有些迟疑,却既经不住爱与信任的召唤,也无力抗拒褒奖,我仰头喝了,完了舔舔嘴说:“真好喝。”
爸爸负责生产队的事,还负责大队的农场。农场在屋后的高山顶上,高山顶上只有密林般的果园和几间屋子。在我七岁那年,爸爸已对我无比信任,要不他怎么会让我独自在农场的屋子里照顾妹妹、弟弟度过了一晚。
那一夜,深邃的夜空,黑暗的深山老林变着法子窥视我的灵魂,扰乱我的心灵,邀我彻夜长谈。我小心翼翼地与它们周旋,有几回它们诡异的叫声就响在窗前,上窜下跳,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仍然故做镇定对妹妹、弟弟说那是天上的流星掉落人间发出的呻吟,摔痛了!
当妹妹、弟弟沉沉睡去,我与黑暗继续对峙。我看见黑暗举起红的黄的绿的火把,我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声音,我清晣地感觉到自己在漂浮,我漂浮到天亮。当爸爸亲切的召唤声响起,我才掉落下地。我庆幸有间房子,我又想还是家里安全。
我想起数月前的另一件事,我瞅空一个人晃荡到屋东头的山脊上,碰见一只不熟识的精壮的“狗”。我高兴地跑过去摸它,它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正当我弯下身子准备搂抱它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暴喝,我一回头,是憨子他爸,我再回头,它不见了,后来,湾子里都知道我想与狼共舞。
如果不是憨子他爸,也许那次我真的跟狼交上了朋友。如果有它的帮忙,在夜晚进入深林我将不用担惊受怕,真是可惜!
从那晚开始,我对深邃的夜空,黑暗的密林有了新的看法。我常常想,或许它们只是想与我做朋友,只要我再多付出一点信任与爱心就可以了,我应该走出屋去。
森林真的很奇妙,它像石太爷他们一样会变脸,是天使与魔鬼的化身。黑暗时,它神秘莫测,引发无边的惊恐,光明下,它亲切和谐,焕发无限的生机。
在森林中飞舞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潜入我心中,渐渐地又在那里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使我拥有了自己童年的王国,助我成长为一名负责任的守护者。当信任与责任聚于一身时,我想,每个人都会成为生命的守护者。
不久之后,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每每想起它,我都如临梦境,它带我走进了森林的秘境。
05 王者现身
那天一如往常,到了傍晚的时候,空气里出现了异样,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常。刚开始,那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似有若无,时断时续,它虽然听起来不甚明了,却有种奇怪的魔力,仿佛专门针对动物的感官。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扫过一切胸腔,一把将心攥住,导致所有血管和神经都岌岌可危,所有动物如同中了梦魇,惊恐而无力。
入夜,人们挣扎着检查关好猪圈、牛栏、鸡舍,将猫狗也唤进屋内,然后锁紧门窗,熄灯上床,安抚儿童。在一片静寂的黑暗中,越发感受到空气如同不可分割的整体,时不时地抖上几下,仿佛刻意要把古老虚空中的诡异信息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人们开始时只是竖起耳朵倾听,后来灵魂不请自出。大小不一大体相似却又存在性格上的微妙差异的灵魂们从一具具躺着的温热肉体中齐齐直立起来,它们确实起到了清醒的作用,却更加陡增恐惧,以至于房屋也如人一样打起了冷颤,一阵一阵的,时空没有一外安稳所在。
深夜,大人们几乎都坐了起来,与灵魂合二为一,男人重新点燃了灯,女人搂紧着孩子,孩子睁大了眼睛,眼睛像是飘在屋里的星星,清冷晶亮,一眨不眨,连灯光也晃动不了它们,无法令它们分神。
人们又恢复了神智的清醒,终于觉察到是头顶的夜空和脚下的大地在颤抖。它们一个虚无缥缈,一个坚实平稳,在这神鬼莫测的时刻,却都屈从于更高级的力量,显现出极度的卑微和恐惧,总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土崩瓦解。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随着那声音出现的频率增大和音阶的逐步提升,其它一切声音像是遭到了某种可怕的禁制,连最具专业水准的立志夜晚为人们消除入睡前的寂寞而不知疲倦歌唱的虫子们也得到了号令,统一进入休眠状态,连对人类最具爱心、忠诚得不容质疑、随时为人类防备不测、常常无端地对空狂叫的狗狗们都仿佛被宣布了死讯,全都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黎明前夕,它将法力施展到极致,扫过方圆百里的每一寸土地,土地上的丛林,草地,河流,水洼,空气,土地下的墓穴,洞穴,暗流,凡是存在或可能存在躯体,呼吸,骨架甚至于粪便的地方都不曾漏过。
它终于锁定了目标,那是一栋普通的农房,确切地说是房子边上的猪圈,它听闻了那里一声细细的嚎叫,那叫声不属于人类听觉所司的范畴。
湾子里十几户人家男女老少几十口人,一晚未合眼的,偶尔睡过一小会的,孕妇肚子里的,全都目瞪口呆,清晰地感受着它的暴怒,它同时从四面八方的高高的山岗上盖过来,千军万马践踏着所有人的心房,耳闻着它摧毁沿途一切,已经到达每一间房屋的屋顶,窗口,门前。
人们不约而同闭上了眼睛,同时在心里呐喊着宣判吧,没有人能分神祈祷,全都聚精会神在等死,下一刻,却等来了死一样的寂静,仿佛那只是一场黑暗导演的梦。
仿佛一万年之后,黎明迟迟来临。
05 领受使命
虎啸起于丛林,止于满子家猪圈侧后的山岗。它啸叫了整整一晚,它一定是踏遍了每一座山,包括太阳降落之处——西天,它像是在巡视它的王国,又像是寻找着什么。
满子、憨子和我是铁三角。我家在湾子的正中,他们俩家一左一右在湾子的尾部,从他们俩家任何一家翻过一道山岗,就走出了我们组,到了别的组。
天光大亮,我和爸爸站在大门外,石老太爷第一个走过来,两侧不断有人走过来,互相对答寻问声不绝于耳。不大一会,湾子里大老爷们几乎都到齐了,连邻组都来了几个人,最后跑来的是满子他爸,唯独不见满子他爷爷。满子他爸一手拿根铁棍,一手拿把斧头,血红的脸庞中透着迷茫,他带来了确凿的信息。
满子他爸说满子的奶奶头天下午一个人用柴爬子背个柴篓去了紧挨着毕架峰的王屋峰的老虎崖,毕架峰就是我去过的农场,王屋峰更高,老虎崖在王屋峰的脖子上,那里峰峭林密,很少有人去。
“这个笨女人,真是无事,爬那么高做什么!”石老太爷怒道,众人一片附和后又迅速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望着满子他爸。
“妈捡了个老虎崽子回来,她以为是猫崽什么的,觉得挺好玩的就搁柴篓里背了回来,关在了猪圈里。”满子他爸不无愧疚地接着说道。
“老虎现在在哪里?”爸爸皱眉问道,他是组长。“就趴在猪圈那侧的山岗上,我出门的时候它扫了我一眼,我魂都吓没了,撒蹆就往这边跑,它倒也没追,我爸让我来报个信。”
事情的起因终于水落石出,大家面面相觑了片刻。我爸提高嗓门道:“显而易见,寻都寻来了,不给个说法,老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大家出出主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时间紧迫,得抓紧想办法。”还好农村向来有议事的习惯,组长就是牵头人。
虽然憨子他爸等少数人提出了驱赶甚至杀死老虎的想法,但很快就被否了,意见最终统一到把老虎崽子还回去。接下来又商量怎么还的问题。石老太爷一锤定音,敲锣打鼓送回去。我爸请在场的外组的人回去搬救兵,又安排几个人到其他邻近的组里借人借锣鼓,要求本组的每家每户出一个壮丁,有锣鼓的全拿出来。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一小时不到,就聚集了近百人的队伍,多是青壮年,锣鼓之类的敲打乐器比人头还多。大伙又议定了应对策略和几条原则,最后才想到谁来抱老虎崽子的问题。有人提出为尽可能避免刺激老虎,最好挑个机灵的孩子来抱。
“我来。”整个议事过程我都参与了,大人们说的每句话都一字不漏落入了我耳朵,从头到尾我都聚精会神,仿佛专等这一时刻的到来,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必须去见识一下森林之王,我理解它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它的幼崽的行为,那是出自天性的虔诚,正如父母于我,我于妹妹。
大千世界,守护生命的责任与生命相生相伴。一个幼崽的诞生,表面上只与某个族群相关,由一个小群体来接纳,由家庭成员来承担具体的责任与义务,实际上与整体都有关联,当危及整体的事件发生,个体都自然地成为虔诚的守护者。
所有看向我的目光都饱含温暖,我感觉到力量源源不绝涌进体内,担忧与恐惧不复存在。石老太爷说服了我妈,全部计议敲定妥当。
06 送虎归山
那天的山特别热闹,锣鼓喧天,虎退人进。在长达二小时的送虎归山途中,小虎崽子温顺地躺在我怀中,仿佛我是她的哥哥,准确地说,是它的守护者之一,大老虎收敛了雄风,展示了少见的隐忍,它在我眼里像条蚯蚓,但那恰恰是慈爱的体现和对守护的虔诚,它虽然节节后退,仍不失谨慎威严,挺像石老爷子,更像紧紧贴着我,跟着我,守护在我身边的爸爸。
当我在长辈们的簇拥下怀抱老虎幼崽行至老虎崖时,回头一望,发现人群绵延至山脚,极其壮观,显然,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加入了还虎行动。
父老乡亲们,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太阳,是山野的风,是文明的使者,他们只是听任天性照耀我,吹拂我,影响我,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洒下希望的种子。他们只是交给我,我要还是不要,是小心翼翼还是粗枝大叶,是守护还是抛弃,自有时光照拂。我睁开第三只眼,它们在心里萌发,仅仅在童年一季,就长成一片森林,那是他们梦想中的森林。
当我放下老虎幼崽后退,大老虎与老虎幼崽劫后重逢时,我归于平静,我把你还给了森林,而你帮我从童年的森林里走了出来,从此去开启新的人生旅途。
许久以后,湾子还残存一些上个世纪尾巴扫过的印迹,而童年的森林已沉入时间的深渊,潜入水下,成为传说般的水下森林。我走出了它,它也离我远去。我确信它存在,也正如我确信它永久沉入黑暗。一切俱将失去,唯有失去更加紧拥。失去也即归还,或许,归还便是守护的意义所在。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