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情缘

八九十年代的老家风俗,凡遇嫁娶、打三朝、做寿酒等红喜事,条件稍好的家庭会在晚上放场电影以示庆祝,再好点的就会请戏班子唱“人戏”,新修族谱、新通公路或者纯属为了娱乐,有的村组也会在大老板出大头的基础上集资唱“人戏”,时间一般在腊月或者正月,这“人戏”便是花鼓戏。

穷追远忆,第一次看花鼓戏大概是三叔带着我从阴山排拜年回后洞坑路过谷宜仑时,在胡家湾里看的那次,唱的是《茅庵渡妻》,谷宜仑本地的戏子用地道的华新方言一字一顿的说道:“刚才神仙……”。当时天色将晚,戏台上已经点起了煤油球灯,三叔带我看了一小会就走了。

三岁前的事情很难记起了,但三岁前绝非没看过戏,在那个草台班子风靡的时代,我相信长辈们肯定带我看过,至少闲坐时哼唱过,那腔那调是早就在心里留下了印记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水土当然包括本地的戏曲。花鼓戏强大的生命力就在于她不拘泥于剧院的舞台,深入到了各家各户。她的特点是雅俗共赏、载歌载舞、幽默谐趣、擅于表现民俗风情。长辈们对花鼓戏是人人都爱,戏里戏外的故事,都是他们关注、消遣的内容,但我的同龄人中像我这种“真爱”的人却不是很多。多年以来,花鼓戏是我精神菜谱中的一道主菜,是游子思家的慰籍,其神韵早已浸入了我的灵魂,感染我的人生,仔细想来,原因大概有四。

一是家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外婆特别喜欢花鼓戏,很多唱词她都记得很清楚,这就影响了我妈然后影响了我,有的人是外行看热闹,她们是内行看门道,在外面看戏回来,总会对演员作一番评论。她们经常闲聊的除了家长里短就是花鼓戏,做家务或者家里有人玩耍的时候还偶尔哼唱几句。我那时候胆子小,一开始不好意思唱,但经不住大人们的一再鼓励,慢慢的也学着唱,于是一些经典的曲段,像《刘海砍樵》那支脍炙人口的“比古调”、《十个月飘》《十绣》《瓜子调》等等,不知不觉就把唱词背的滚瓜烂熟。我的童年生活得到了花鼓戏弥漫式的熏陶,儿时所好,一生所爱。

二是戏曲精神教化的魅力。花鼓戏剧目很多,有《讨学钱》《书房调叔》《打鸟》等小戏,也有《陶澍访江南》《四姐下凡》这样的大戏,小戏半天能演两出,大戏则要从早演到晚,最后一生一旦打个地花鼓散场。小戏诙谐幽默,多反映忠贞、情爱、诚信、孝顺等公序良俗;大戏磅礴恢宏,以一两个主角的传奇经历劝人向善,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推崇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尤其劝诫世人不要嫌贫爱富。不过像《刘海砍樵》这样的经典剧目,又分小刘海和大刘海,小刘海只演六场中的前两场:游春斗宝、砍樵姻缘,金蟾不出场,刘海和胡秀英“比古”之后就结束了,而大刘海严格来讲应该叫《刘海戏金蟾》,不但开场便是金蟾,比古之后还有四场:茅篱喜庆、失宝归山、家神相助、刘海戏蟾。不论小戏大戏,人们似乎总能找到契合现实的精神满足,男子若一心读书自然状元高中,勤劳孝顺必有仙女下凡来配,而杀人放火、偷盗奸淫之徒都没有好下场,戏曲的教化作用比学校课堂上老师讲的还管用。

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励志剧目,如《朱买臣卖菜》《兰寄子扮砖》等等,春节前后气温低,大都为雨雪天气,看到朱买臣被崔氏逼休衣着单薄、兰寄子为救嫂侄卖艺乞讨,现场总是唏嘘一片,唱戏的、看戏的都在哭,兰寄子前面的乞讨盆真会有人上去放钱,这个时候现场感很强,让人砥砺成才的奋进之志油然而生。就这样,戏中诸多为人处世、世态炎凉甚至出将入相的道理和典范,一点一点的融入了我的灵魂。

三是时代逐步发展的必然。2000年以前,农村的文化生活比较单一,除了露天电影就是一年到头难得一见的花鼓戏,不像现在,文化娱乐的空间很大,花鼓戏反倒成了不得已而乐之的选择。当然,戏曲本身集音乐、文学、教化、意境于一体,是一种综合性很强的文艺载体,有此一样,便可极大的满足城乡居民精神文化生活的需要。

如果说戏台前看戏是高级版,那平时的锣鼓吹打则是基础版,吹打之于我们农村娃子,是神秘而神圣的。鼓、锣、钞、唢呐,六人组合便可演绎出节奏多样、出神入化的乐章来。村里每个组都有自己的吹打队,九二九三那两年,后洞组专门到村上请师傅,培训了吹打和花鼓队,也曾经风光一时,这次培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我和王光辉也是硬角,只是那时候年龄太小,没法成为吹打队的正式成员,但一直废寝忘食地在他们边上看,不知不觉竟也学了个皮毛,当然意义更大的是培养了兴趣,平时放假在家,一有机会就把锣鼓家私拿出来练习,如此,这种兴趣又不自觉的传承给了比我们更年轻的后生,成了我们几代人都能参与的一项文化活动。更加喜人的是,2020年后生们团结一致,采办了全新的锣鼓家私,置办了一套狮子被,光辉、王琪、志文、金虎学会了舞狮技艺,正光、王强学会了唢呐,到邻村转了一圈,再次风光了一把。我们终究是把打地花鼓、耍狮子、吹打这些传统文艺项目传承了下来。现在本队有白事,也就有了自家队上的狮子,可以风风光光地把我们逝去的亲人送葬归山。

四是人生戏里戏外的穿梭。那些年看戏的经历,是青春的见证,这些年看戏的追寻,是岁月的回眸。儿时活动空间小,但哪里有戏看,哪里便有糖果甘蔗,有江湖故事,有我们的童年。

要说看戏的巅峰时刻,当数驿头铺连唱十天的那一次,应该是九零年左右的春节后吧,二叔带我从天鹅塘走小路到五里牌,再到驿头铺,这是我唯一一次走那条小路,后来每次坐车经过,都要格外看一眼那个路口。那时驿头铺街道两旁还是农田,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楼房,看戏的就在田地里,正月的天气似乎总是阴雨连绵,207国道泥泞不堪,过路的车辆打着喇叭在人群里慢慢腾挪,显得比蜗牛还慢,田地里更是湿滑无比,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看戏的热情。隔远望去,只见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最后面的直接站在凳子上。小商小贩在人群边兜售吆喝着橘子、甘蔗、空心杆、爆米花等等,整个戏场就是小孩的天堂。那时候治安环境一般,哪里唱花鼓戏放电影,哪里就会有各派所谓“流子”打架斗殴,有时候看着看着戏,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由某个圆心向四周散开,唱戏的都不得不停下来。这些现象,都归于历史,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戏台上架有话筒,停戏间隙,总有调皮捣蛋的小孩或者年轻人到戏台上对着话筒“喂”几句,或者随口来几句“哆来咪”“相公”等等,引起大家哄然大笑。

当时驿头铺的戏班子在十里八乡都小有名气,主要有伟巴咯、苏大垮等几个名角。记得唱花脸的好像是王维新,唱的很威武,每次只要他出场,都会特意放一挂鞭炮。戏班里有几个年轻美貌的花旦,台下的后生子常常起哄逗乐,那些花旦也会脸红嗔怪。化妆的后台是最神秘的,我曾经偷跑到她们化妆的房间去看,有的老师傅在教徒弟动作,有的在化妆,只见戏装、胡子、刀枪等行头挂满了墙壁。

那时候老一点的小生,记得有个叫张伏成的,我春姣姨娘说有他的戏就去看,其他的如果忙就不看了,有天上午就是张伏成唱《打鸟》中的三毛箭,那身段那动作,确实老道、麻利。每场戏都会在茶盘上用粉笔写上剧名,有时候也会用毛笔写在红纸上,十天时间能唱很多出戏了,具体的剧名大都忘了,但《陶澍访江南》是唱过的,还记得唱过《放羊下海》,传言说只要唱这出戏,天气都会变,因为把“羊(阳)”放到了海里,记得那天刚开始唱时天还晴着,唱着唱着就变天下雨了,人们的传言果然灵验。回到家里,戏班子里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同戏曲本身一样,被竞相传闻、津津乐道,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听不懂。

在天鹅塘小学礼堂看的那次戏,应该是体验感最好的了,在室内看戏,不用管外面刮风下雨,记得又唱了《陶澍访江南》,这出戏特别精彩,有文攻有武斗,从早唱到晚,让我进一步加深了对陶澍、曹百万、蔡秀英、尤子金等人物的印象,特别是陶澍算命的那一段道情调,我后来经常在网上找来重温,百看不厌:

    蔡秀英:海内栽花是什么年间养?倒挂金钩哪月生?两头攀墙是什么日?万事不求人是哪月生……

    陶澍:海内栽花是庚申(根深)年间养?倒挂金钩是九月生,两头攀墙是十五日,万事不求人是酉(有)时生……

唱戏的时节大都在春节前后,毕竟平时农忙,腾不出时间精力,也没多少人看,只有到了年底,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才有人帮忙有人看,戏班子也才凑得齐。记得在高家仑看过一次《孟日红》《小姑贤》,在谷宜仑看过一次《朱买臣卖柴》,晚上俊姑把进货要卖的甘蔗和橘子给了我好多。在阴山排只看过一次“正戏”,这个称呼给足了京剧面子。在株木山拱上看过一次《猪八戒招亲》,从驿头铺走过去的,累得要命,只看了一会就回了。在夏家湾里看过一次《比干挖心》,在眉毛洞看过一次《五鼠闹东京》,外公带我去的。

记忆中,后洞坑唱戏的次数不多,九一年华伯六十岁做寿酒时唱过一次,戏台子搭在屋下的田磡边,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给彭秋南老师请假说我大伯生日,要提前回去吃中午饭,结果彭老师特意问我哪个大伯,叫什么名字,看我支支吾吾,也就没再追问,其实他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夏迪龙出生时唱了一天戏,大概是九三年吧,戏台子搭在他们家门口的右边,路外边有棵漆树,底座主梁就横在那棵漆树的分叉上,唱戏前一天戏台子搭好了,晚上我和光辉信平王韩几个去戏台子上疯吵,吵得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当时没有电灯,看不清人脸,高泽民老师从台下过来了我们也浑然不知,我竟然“嗖”的一下跳下戏台,扳住高老师的肩膀使劲摇晃……用现在的话叫“社死”了一把。

后面的许多年,后洞坑好像都没怎么唱过“人戏”,一直到2010年我结婚,乡邻打奉承唱一天戏,但我自己主意没定,毕竟唱一天戏得3000多块钱,不是小数目,是父亲的一句话一槌定音,他说“唱一天戏要得,我雄伢子一个月工资”,为了让父亲高兴,我就答应了。再后来,2013年灿嗯妈八十岁唱了戏,我不在家。

原本,花鼓戏在老家那一带,是红喜事才有的,显得热闹,老人过世的白事是不用的,难道死了人还要唱戏来庆祝不成,不过我后来去长沙才知道,很多地方老人去世竟就以唱花鼓戏为主,辅以超度,颠覆了我的认知。

近些年,农村经济条件起来了,凡遇白事,必有亲友请各种形式的龙队、乐队、狮子队送葬,有时也请哭队,哭灵的人主要就是花鼓戏演员,于是白事也就慢慢有了花鼓戏的加入,一般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等其它队伍轮番坐堂之后做压轴表演,先是民乐演奏《九腔》《文乐开台》,再演一段戏曲,最后才是歌郎进场烧香、奠酒、辞桑。

伴随年龄的增长,对花鼓戏的喜爱更加浓厚。去年11月,我专程坐地铁到了省花鼓戏剧院,现在叫湖南省花鼓戏保护传承中心,关注了他们的公众号,刚好过两天就有《刘海砍樵》《讨学钱》《打铁》小戏专场演出,终于,我带上闺女,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看了一场花鼓戏。今年回家,我又邀请二姑父和立哥一起,看了《左相训女》。我的微信还关注了一众花鼓戏演员的抖音,对花鼓戏的欣赏与品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后来为了重温经典剧目,我又特意去长沙音像制品市场购买花鼓戏光碟,但找遍定王台也没能找到一本,好在夫人支持,给我从网上购买整合了上百部花鼓戏的光盘,可供我好好消受消受了。

真正的艺术是根植于人民群众之中的,在我那个没有多少文雅的乡下,居然有这么一种戏曲,赋予我情怀,伴我成长,谓我心忧,何其有幸。

时光荏苒,我已不再少年,但锣鼓敲击,总能调动我的神经,唢呐雄浑,总能将我引入胜境。鼓点声声,跳动的是人生的节奏,二胡悠扬,铺陈的是世间万事。但愿花鼓不息,情缘不老。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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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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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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