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一九七七年二月十八日,大年初一,上午。

雪后初晴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爆竹燃放后的火药香味,和家家户户大门上红彤彤的对联散发出的喜气,揉合成一股浓浓的年味,弥漫在湖西村的每一个角落。全村老少正沐浴着清澈的阳光,兴高采烈地挨门逐户相互拜年。满村房顶上和小巷内厚厚的积雪,掩不住大家的热情和满脸的喜庆,今天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湖西是个紧凑得有些凌乱的大村庄,一条沙石公路从村庄的南部穿过,公路两边无绪地建着上百栋土砖黑瓦的民房。村庄的中心是一栋青砖红瓦的大祠堂,门外两根高大的红岩立柱支撑着云斗结构、飞檐翘壁的祠顶,祠顶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翘起的龙须上,挂着四个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门内两井三进,八根楠木大柱撑起整座大厅,厅内雕梁画栋,红板嵚墙,石板铺地,气派而整洁。上首的两根立柱之间,嵌着一块巨大的朱底金字横匾,匾上是四个气势磅礴的大字“锺灵毓秀”。

“终于出日头了!”茂国手上抓了把红西瓜籽走出了家门。每年大年初一半上午的时候,他都要在村里一户不漏地走一遍,不仅仅是给父老乡党拜个年,而是要通过这一走,从各家各户发的香烟、摆的果盘、贴的年画判别哪家哪户有新的变化、新的情况。尤其是那几户孤寡老人,他更是会入厨房进卧室查看一番。茂国是湖西生产队的队长,还是林湖大队的会计、党支部委员。

两年前,茂国一直是林湖大队的大队长。当年五月,县革委工作组副组长肖齐炎与他商量学习小靳庄成立大队文艺宣传队,他一句“跳跳蹦蹦跳不出粮食,说说笑笑上不了纲要”给顶了回去。肖齐炎回县革委向工作组组长、县委常委、政治部主任罗世文汇报时,把这句话也汇报了上去。没过两天,罗世文带着公社张书记到了林湖大队,召开县革委工作组、林湖大队党支部联席会议。

会上,肖齐炎第一个发言:“茂国这个人,抓生产是把好手,就是政治觉悟太低了,什么话都敢说,犯了政治错误。我建议公社党委免了他的大队长和支部委员。”

张书记本想直接否决肖齐炎的提议,但又不知罗世文是啥态度,一抬头看见罗世文正望着自己,只好虚晃一枪:“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大队支部书记涂云峰事先并不知情,和茂国又是从小玩泥巴长大的交情,加上对肖齐炎的突然袭击大为不满,所以他没有接话茬,而是掏出旱烟盒,抽出一张小方纸,慢条斯理地卷起了烟筒。

罗世文一见要冷场,赶忙掏出身上的“大前门”甩给涂云峰一根、张书记一根。

趁着张书记正给罗世文点烟,涂云峰用脚悄悄地踢了踢大队妇女主任罗玉兰的凳脚。

罗玉兰听完肖齐炎发言就生气了,本来当场就要炸毛,被张书记一插话就忍了片刻。涂云峰这一暗示,她立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茂国不当大队长,谁当得了?这个大队谁镇得住?”

林湖大队八个生产队,有三大姓、六小姓,大队支书特意选了个全大队一家的独姓涂云峰来当,三大姓都想推自己人当大队长,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任,最后还是茂国处事公允、作风强悍得到大家公认,一直当到现在。

罗玉兰从土改起就当妇女主任,更要命的是,她的前夫是中央苏区时期的红军团长,本县赫赫有名的烈士,他当年的战友、部下出了两名开国将军,还有几个在省里担任要职。省军区后勤部罗部长不仅是罗玉兰前夫当年部下的连长,还是她同村的族兄。罗部长五二年就是副军级,现在虽然离职在干休所休养,但却是正军级高干。几年前,罗部长回来过一趟,他曾交办县里为其家乡修建一座灌溉水陂,回来一看没有落实,老人家大发雷霆。罗世文亲眼见到他在县招待所抡起拐杖就往造反出身的县革委会主任身上抽,追得革委会主任在招待所院内上窜下跳。最后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县武装部政委一边给罗部长敬礼一边向老首长保证,当天下午就派水利局去现场勘察设计,这才平熄老人家的怒火。

罗玉兰这一炸毛,罗世文对她也有几分忌惮,没有说话,肖齐炎就更不敢吭气了。

张书记本来就不同意撸了茂国,这是他最欣赏的一员干将,他对茂国是由衷的喜欢。三年前,他从县革委“抓促部”农业组长的位置上到公社来当书记,刚上任就遇到芦源河涨百年不遇的端午水,林湖大队四百多亩水稻全被沙石掩埋,湖西一个生产队就二百多亩早稻被埋,颗粒无收。公社党委已经向县革委会打了遭灾报告,要求减少征购粮定购粮任务。可是茂国对他讲了一句:“上交国家的,一分一厘不能欠,一斤一两不能少!”大水一退,茂国就安排补播秧田,还请木匠赶制了十部脚踏水车,防备“大水之后有大旱”。当年下半年,茂国安排生产队把往年种红薯芝麻等经济作物的近两百亩高排田全部插上了二季晚稻,还带领生产队大小老少在芦源河边踩了整整一个月水车,提水灌田,保证了二晚丰收,当年就完成了全部征购粮和八成定购粮任务,剩下的两成定购粮任务也在第二年补足补齐了。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当年秋收后,茂国又领着生产队大小老少把全部冬闲田翻耕种上萝卜和大头菜,保障了全生产队生猪、耕牛的越冬饲料,生猪征购任务也没拉下。这样的干部,怎么能说撸就撸呢?

见会场陷入沉闷。罗玉兰忍不住冲涂云峰囔了一句:“老涂,你说啊。”

涂云峰不满地嘟了一句:“我有什么好说!”

大队治保主任说了一句:"我同意公社的意见。"他是三大姓之一。

罗玉兰踩着他的话音就怼上了:"你同意什么呀?公社还没决定呢,你同意、同意,同意个屁。"

罗玉兰这一怼,会场还真就尴尬无语了。

最后,还是张书记出来打了圆场:“茂国当个会计吧,大队长就先不要当了。你们林湖大队还有哪个算盘打得比茂国好?全公社都找不出打算盘比他强的。”

茂国打算盘有两绝远近闻名:一是左右开弓。左右手各持一把算盘,两组人报两组数,加减乘除随你来,报数者声落,他两手同收,数算的结果丝毫不差;二是盲打。你报数,他头顶算盘一手扶盘一手盲打,加减乘除皆可,你声落,他报结果,也是丝毫不差。所以,张书记一提议,没人能反对,罗世文也就坡下驴,默认了。

见罗世文不吭声,涂云峰又加了一句:“大队多种经营社也让茂国管,这几个企业本来就是他搞起来的,他管着更好。”

原来的大队会计吱了一声:那我…

罗玉兰又一拍桌子:“你当大队长啊,还不好哇?”罗玉兰之所以如此动气,除了茂国有真本事之外,还因为茂国是红军团长未出五服的堂弟。

就这样,茂国名义上降成了大队会计。之所以说名义上,是因为从那以后,张书记到林湖大队来,每次开会或布置大小任务时都要问一句:茂国,你看行吗?大队支书涂云峰有样跟样,每次大队开会要作决定时也都问一句:茂国,你看行吗?

肖齐炎对这个结果极为不满,多次对涂云峰发脾气:“全公社就你们林湖大队是会计当家,没有他茂国,地球就不转了!”

涂云峰当日开会时不敢冲罗世文发脾气,但对肖齐炎就不客气了:“有本事你去公社吼张书记,以后林湖大队的事你少出条罗(妖娥子)!”

(二)

茂国走了大半个村子时,在村西头海燕家院子外的大樟树底下被海燕拦住了:“大哥,他们让我来问问你,我们还去不去白马?”

海燕过了年就24岁了,她个子不算高,一米六的样子,但身材窈窕,比例匀称,一张白晰的瓜子脸上五官精致,特别是那双眼睛,一对弯弯的蛾眉、两排又长又黑的睫毛,那对黑眼珠水汪汪、雾蒙蒙,象村后河边大枫树下的那口水潭,清澈却幽不见底,让人不敢直视。

按辈份,海燕比茂国高一辈,但她一直管茂国叫大哥,管茂国的弟弟茂林叫细哥。因为两家曾做了二十年邻居,在一个院子里。

海燕出身成分很不好,她的爷爷是全村最大的地主,家里在村西头有一排两栋连墙的青砖大瓦房,一个院子围着。土改时,靠东边那栋新建的青砖到顶的住房,分给了茂国和他的堂叔家,西边的那栋仍然留给了海燕父母和奶奶居住。两家就这样成了邻居。海燕的姐姐海云、茂林和海燕就是两家做了邻居之后相继出生的,都是茂国看着并保护着长大的。直到前几年,茂国的儿子宣吾出生,茂国才建了现在的住房,搬了出去。

“为什么不去?答应了的事,还能变卦?吃过中饭就要动身,晚上还要演戏呢。”

“好!我去告诉他们。就说我大哥讲了,要去。”

“叫雨花和柳絮也去。”

“好勒!嘻嘻…”海燕转身要走。

“燕子你等一下。”茂国从身上的锁匙圈卸下一把钥匙拍在海燕的手掌心:“去大队的广播室通知宣传队中饭后到大队礼堂集中,下午叫懒狗开拖拉机帮你们装东西过去。告诉大家,出去好好演,都记满工。”

记满工就是一天记10个小时工勤,早上两小时,上午下午各四小时。茂国当大队长时,要求各生产队对每个社员都按劳动能力的强弱评定了底分,满分是十分,原则上只有下田能掌犁操耙、上山能砍树扛木的男性强壮劳力底分才能评十分,其余劳力按半分一个档次往下降,依次评定,每年终调整一次,由各生产队社员互评确定。海燕的底分是八点五分,一个满工就是八点五个工分。按1976年湖西生产队的年终决算,每个工分值是一毛三,海燕一个满工能赚一块一毛钱。当然,由于湖西生产队耕地多,定购粮卖得多,多种经营也搞得好,分值一直是全公社的标杆。

(三)

祖福手上也抓了一把红瓜子站在门口,他已经拜完年了,因为白马生产队不大,一圈走下来个把小时就够了,尽管家家户户都热情地要留他多坐一会儿,但他今天有事,坐不住。

祖福年前春上还是大队民兵连长。割早稻的时候,大队的老支书在田间稻草上坐着休息抽烟,被躲在稻草下的一条不大的白郎(银环蛇)咬了一口,白郎咬人不疼,所以老支书没有察觉,等到他昏迷后再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大队离县城七十多公里,拖拉机还没走到一半,人就没了。祖福就是那时接任了白马大队党支部书记。

“回来喽,这么冷的风,站在门口挡风啊。”他的妻子茂兰刚送一拨拜年的客人出门,扯了扯祖福披在身上的军大衣袖子:“我哥说今天来,他们今天就肯定会到,你还不了解哥哥这人啊,出了口的话就是板上的钉。”

祖福过年前去茂兰的娘家湖西送年礼,路过林湖大队大队部时听到礼堂里有二胡笛子音乐声,就进去看了一眼。当时灵机一动,就找大舅哥茂国商量,过年时两个村的宣传队交换演三天戏,热闹一番。茂国当场就答应了,并确定林湖大队宣传队初一、初二、初三到白马演,白马大队宣传队初四、初五、初六到林湖演。

祖福知道自己的大舅哥在林湖大队一言九鼎,但除夕的这场雪让他有些忐忑。

(四)

雨花一如既往地跟在哥哥茂林的身后去给乡亲们拜年,十年了一直是这样。十年前茂林还是她的远房堂哥,突然就到了她家成了她爸妈的儿子,她也就有了个共同生活的亲哥。她一直羡慕别的女孩在吵口打架时有哥哥姐姐帮忙,从茂林到她家的那一天开始,她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庇护伞。

“哥,先去大哥家还是先去海燕姑家?”雨花一直跟着茂林管茂国叫大哥。

“还是先去给爸妈拜年吧,拜完不就到了燕子家。”茂国和茂林的父母图清静,还住在土改时分的那栋房子里,和海燕一家做着邻居。茂林过继到雨花家后,对这个半路得来的妹妹十分疼爱,知道她心里想去哪一边。

20岁的雨花已经不是农民了,去年下半年她就被推选到地区医专学妇产科,毕业后将到县医院去上班。这份幸运之所以落到她的头上,是因为她出众的容貌。

县革委会章副主任的老家与湖西村相邻,章副主任的儿子从部队退伍后进了县财政局工作,章家公子要找对象的风声传出去后,章副主任家的门槛起码被磨去一寸以上!可惜的是章公子没看中一个。最后是他的妹妹想起了自己高中的校花同学雨花,她拉着哥哥回到老家,又一起到湖西村雨花同学家吃了餐中饭。章公子那顿饭基本上是埋头吃的白饭,根本就没敢伸几下筷子去夹菜,被他惊为天人的雨花倒是和他妹妹有说有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拘谨。

雨花的爷爷是1927年本县红色大暴动时的区委组织部长,在烈士陵园有墓有碑。有了章副主任发话,苗红根正的雨花很快就被县革委会文教组点名推荐上了大学。

“阿庆嫂,给你拜年来了!”茂林带着雨花还没进海燕家大门,在院子里就叫了起来。海燕是林湖大队宣传队的女一号,演的都是阿庆嫂、李铁梅、小常宝、江水英、吴清华这类角色,茂林生性诙谐滑稽,常演刁德一、鬼子鸠山、座山雕、南霸天一类丑角,所以这一正一反两个角儿在台下也经常互相打趣。

(五)

就在雨花走进海燕家大门的同时,柳絮正要拽着哥哥懒狗出门找茂国,因为她要确定今天去不去白马。在村里拜完年后,她问过罗玉兰,罗玉兰的答复是:“去问你叔,林湖大队的事他说了算!”

懒狗是罗玉兰妹妹的儿子,三岁时被罗玉兰收为养子,从小领着红军团长的烈士抚恤金长大。这孩子自从进了罗玉兰家,在村里钓鱼套狗,偷瓜摘李,调皮得无人能治。读了七年书,村小三年级还没毕业。16岁时,罗玉兰找县革委会主任将他安排到县副食品厂当了工人,他几次三番上班时装一挎包桃酥或饼干汽水、拎两根钓杆溜到赣江边钓鱼,副食品厂实在管不住,只好把他清退了回来。大办农业机械化时,林湖大队配了一台拖拉机,茂国安排懒狗去农机站学驾驶。没想到,这一回他入了迷,回大队后把一台拖拉机拆了装、装了拆,摆弄得滚瓜烂熟。公社农机站十几台拖拉机,只要从他身边一过,他就能说出这车开了几年,哪儿有毛病,要修还是要换零件,无一不准。

柳絮读小学时就跟着亲哥懒狗到罗玉兰家生活了,罗玉兰再婚后没有生育,干脆把她也当女儿养着。柳絮去年高中毕业,回到家后就下田参加劳动。茂国和涂云峰一商量,让柳絮去了大队小学当了民办老师。

茂国还真不是为了照顾自家堂侄女,柳絮有两大优势别人不能比:她是林湖大队第一个县中正牌的女高中毕业生。雨花和大队其它几个年轻人虽然也是高中毕业,但读的都是公社初中升格的乡村高中,在朴实的农村人眼里,这类一哄而上的野高中有点水货的感觉。第二,柳絮善长体育,在学校是体育特训队的尖子生,跑、跳、球类样样精通,而林湖小学恰好没有体育老师,每次上体育课时都让学生做广播体操。所以,性格开朗的柳絮到林湖小学后大受全校师生的欢迎。

柳絮拉着懒狗找了大半个村庄,最后来到了海燕家。在海燕家的厅堂上,聚集了十几个年轻人,一边嗑着花生瓜子,一边等着海燕回家。

海燕手上攥着把钥匙乐呵呵地进了家门,她举着钥匙兴奋地宣布:“我大哥说了,下午去白马,懒狗你得送我们去,宣传队全部记满工。现在谁和我去大队广播通知,宣传队吃过中饭到大队礼堂集中。”

(六)

林湖大队的礼堂是茂国从县建筑公司搞到县人民大会堂的图纸仿照着建的,不仅外观气派,而且功能完善。正面是一栋三层的门面大楼,大队部就在二楼办公,一楼的通道两边有四间房,东面两间是多种经营社,西面两间给了宣传队。门面大楼后面是有四百个座位的会场大厅和舞台,舞台后面还有化妆室、道具布景存放室,还有一间当时十分罕见的音响室。

宣传队有二十五个队员,还有六名兼职,宣传队长是大队团支书远智兼任,当然他也会在台上跑跑龙套,演个群众甲匪兵乙之类的角色;导演是小学校长,一个六六年毕业的老高中生,他还兼吹笛子;还有一名小学公办老师是二胡和手风琴手;雨花原来是报幕员和主要演员之一,寒假回来 后又参加演出,但只能算兼职了;另外两个兼职的演员就是当了老师的柳絮和年前刚被推荐上了省财会学校的大队治保主任的儿子。

宣传队一九七四年六月成立时,海燕和另外两个成分不好的社员没能加入,大队小学几个老师也没参加。队里排演的节目也就是小合唱、诗朗诵、几个样板戏片段,在大队冬修水库大会战工地演了两场,没什么出彩。春节时在大队礼堂公演,也没多少人去看。

那年过年时,茂国照常通村拜年,拜到海燕家中时,她的地主父亲一边给茂国倒茶,一边冲房间喊:“你大哥来了,还不出来。”

海燕走出房间,给坐在桌前的茂国端茶时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

海燕从会说话开始,就一直叫茂国大哥。茂国也把这个小十来岁的邻家姑娘一直当亲妹妹护着。他一见海燕两个眼圈发红,当场就冲她父亲发火:“她这么听话一个姑娘,你还骂她?”

“我几时骂她了?”

茂国一生气,站起来吼了一句:“你没骂她,她哭什么?今天是过年,她哭什么?”

海燕父亲还真被吼急眼了,一连叠声地对海燕说:“你自己跟你大哥说,你自己跟你大哥说!”

海燕不停地扯着茂国的袖子要他坐下,小声嘟嚷了一句:“我想进宣传队。”

“为这事哭了六七回了。宣传队有什么好?管吃还是管喝?”海燕父亲在边上嚷了一句。

“就为这事?这有什么好哭的?”茂国坐了下来道:“想去,你过完年去就是了。”

“我去过两次了,他们不要我。”

“你去跟他们说,我同意的,过完年就去。”

“是肖组长说我不能参加宣传队。”

“呵呵,林湖大队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肖齐炎作主了?”

“他不是撤了你的大队长吗,我不想给大哥再找麻烦,就没敢对你说。”

海燕父亲冷不丁又冒了一句:“傻闺女,当不当大队长,林湖的事都是你大哥说了算。”

“过完年我送你去!以前我不同意搞宣传队,就一直懒得过问。看样子,我要管管这摊子事了。”

“老话说:一卒一伍,莫假他人之手。”海燕父亲低着头幽幽地又冒出一句。

茂国想了想,把手中的瓜子放进果盒,站起身拍了拍手:“走啦!”

海燕飞了过来抱着茂国的胳膊:“我跟大哥去拜年吧,嘿嘿”

“你大哥去拜年,是带双眼睛。你去拜年,是带张嘴巴。不要误他的正事,你自己去!”

茂国出门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说了声“谢了!”

过完年后,在茂国的强硬安排下,海燕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宣传队,和她同时进队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拉得一手好二胡的韩裁缝,他爹是“四类分子”;另一个是二队的年青人涵舟,小伙子长相英俊,嗓音宏亮,可惜爷爷也是“四类分子”。小学校长和手风琴手都是被茂国点名要求参加宣传队活动的。宣传队的两间办公室也就是那个时候茂国从多种经营社腾给他们的。有了茂国的支持,宣传队购乐器、做演出服,晚上统一排练,终于有模有样了。

海燕一进宣传队,就展示出她惊人的舞台天赋,不仅唱念做打无师自通,而且往灯光下的舞台上一站,就精神焕发,心无旁鹜,如入无人之境,加上一副天籁之音的好嗓子,连县剧团团长见后都无比遗憾地感叹:“她如果不是这种出身,早就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了。”

四月,罗世文到大队住了一周,眼见茂国大力支持宣传队,非常高兴,每次见到茂国都要给他递根“大前门”。在看了宣传队的汇报演出后,他当场拍板,将林湖大队作为全县的样板点全力打造。一周后,县剧团全团进驻林湖大队,白天参加田间劳动,晚上指导宣传队排练节目,演员和后场全部一对一、手把手地帮教。

当年国庆节,在全县学习小靳庄文艺汇演中,林湖大队宣传队一鸣惊人,技压全县,不仅拔得头筹,而且在代表本县参加地区汇演时再夺冠军,轰动全城。县革委会主任为此多次在会上表扬罗世文和林湖大队,要全县向林湖大队学习,还奖励了林湖宣传队一套舞台音响。本来肖齐炎一直在罗世文面前状告茂国重用“四类分子”子女,现在有了县革委会主任的支持,罗世文用茂国打发他的一句话“他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打发了肖齐炎。海燕在宣传队的主角地位从此确立下来。

(七)

懒狗把拖拉机停在祖福家大门前的水泥晒坪上,跳下车一边接扶着雨花、柳絮和海燕下驾驶室,一边扭头对着祖福家大门内喊:“姑爷,姑,拜年来了!”

白马大队和林湖大队虽然只有一山之隔,十里之距,但却分属不同的两个县,而且两地口音也迥然不同。茂兰一听到院外传来家里话,拉着祖福就往外跑。

海燕、雨花和柳絮都是第一次到祖福家,站在门外还有点羞涩。茂兰也不往家里招呼客人,反而是拍手大笑:“哈哈,我们家的仙女都来了!”弄得三个姑娘很不好意思。

村庄上拜年的、晒太阳的见状也纷纷围观过来。祖福的妹妹、白马大队宣传队员惠兰过来对着雨花、柳絮和海燕说:“以前村里人都说我嫂子标致,现在一看才知道,我嫂子家就没有不标致的!”

柳絮见晒坪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抱着茂兰的胳膊就往院内推:“姑啊,你还不让我们进屋拜年啊?”

祖福一边陪着懒狗往家里走一边问:“还有人呢?”

“在后面,全部来了。茂林细叔带队呢,走不丢!”

茂林年年要来祖福家拜年,熟门熟路,祖福当然放心了。

大年初一晚,林湖宣传队在白马大队礼堂的第一场演出非常成功。本来全队人员是安排在白马和邻村两个生产队十几户农家住宿和吃派饭,但是初二中午就出现没安排到的农户拦、抢演员到家里吃饭的情况,特别是白马大队宣传队的几个女队员,满村庄寻找海燕、雨花和柳絮,一定要拖到自己家吃饭。最后是茂兰出来霸气地护犊子:“都是我的妹妹和侄女,都在我家吃。”

大年初二的下午,营盘公社书记带了值班的党委委员和革委会副主任到白马大队巡查和拜年,祖福极力挽留他们留下来吃晚饭,晚上一起观看演出。

当晚,白马大队礼堂早早就挤满了人,连礼堂两边的八个窗户外都扒满了人群。盛装的雨花款款走到幕布外的正中央,还没开口,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雨花娴雅地微笑着等掌声落下后才报出当晚演出的节目:红色娘子军。

茂国强有力的经济支持,在这时就展示出了强大的效果。林湖大队宣传队的演出服装和道具丰富而精致,几乎可以和县剧团媲美。县革委会奖励的那套舞台音响,让台上的语音和唱腔能清晰地传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门外是冰雪消融、冬寒料峭,堂内是随戏入迷、心暖如春。当海燕扮演的吴清华上场时,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全剧的高潮在《万泉河水清又清》旋律响起时,全体演员全部出场歌舞,优美的舞蹈设计、整齐划一的表演动作、悠扬动听的女和声合唱,引得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饶是见多识广的公社书记,也对这支小小的宣传队刮目相看。由于两县相隔,他并不知道这支宣传队是县、地汇演的双料冠军。但是,他在心里作了一个基本评价,论专业素养,这支宣传队整体也许比县级剧团略输一筹,但几个主要演员的演出水平和颜值,比县剧团只强不差!

当晚的演出一结束,公社书记便极力邀请林湖大队宣传队到营盘公社去演出。宣传队长远智只不过是大队团支书,哪敢驳公社书记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

大年初三的晚上,林湖大队宣传队在营盘公社礼堂演了一场《红色娘子军》后,第二天便走不了了!因为公社干部、圩镇居民和附近社员的口口相传,大半个公社的社员都提出要看戏,要求公社续演。公社书记紧急部署,将林湖大队宣传队接到公社院内,统一安排吃住。

早饭后,海燕从公社食堂出来时,小学校长和远智拦住了海燕。

“海燕,晚上演什么节目好?”

“怎么办?总不能天天晚上演红色娘子军吧?”海燕一边说一边偷看远智的脸色。

“你是不是想上洪湖?”

“就是不知道犯不犯错误?”海燕又自语了一句:“有点怕就算了吧?”

远智道:“我怕什么?就是犯错误也是个农民,还能不让我种田啊?我是怕肖老师和雨花她们几个犯错误,她们好不容易吃上商品粮了,犯个政治错误回来当农民就太可惜了!”

“其实我也怕!不让我演出就完了。”海燕也不敢拿主意。

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语。

柳絮路过,见状便过来问道:“你们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我们在商量今晚怎么办?总不能天天晚上演红色娘子军吧?”

柳絮说:“那就演洪湖赤卫队呗,排了这么久,试一下也好嘛。”

“我们也想,就是怕犯错误。”

“犯什么错误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播了,北京放洪湖赤卫队电影了,是公演。”

“真的?”海燕惊喜地张大了嘴。

“我是听收音机里说的,元旦公演的。收音机撒不撒谎我就不知道了。”柳絮说完就回了房间。

远智问海燕:“叫懒狗开拖拉机回去拿服装和布景?”

“我要和他一起去,千万不能落下了东西!”

(八)

林湖大队宣传队排演《洪湖赤卫队》纯属巧合。

自从一九七四年林湖成了全县的样板点后,罗世文要求县剧团每年要到林湖大队驻村两个月,上、下半年各一个月,白天参加田间劳动,晚上指导宣传队排练节目或组织演出活动。七六年五月,刘一第一次随团到了林湖。

刘一是县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满身的才华,是剧团的灵魂人物。一九七零年,刘一进入五七干校参加劳动,一待就是六年,七五年底才“解放”回到剧团。他的妻子也是县剧团的演员,两人一同到了林湖大队驻村帮教。刘一和妻子没有生育,家里也没什么人要照顾,所以不象剧团其它人,每次驻村满月就急着回到县城。刘一早就习惯了农村的生活,他对在林湖这种半农半演、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倒是越来越喜欢了,对林湖宣传队这支队伍也很欣赏,所以驻村结束后和妻子留在了湖西生产队,天天和宣传队一帮人混在一起。

割早稻前的一天晚上,宣传队排完节目后,海燕和小学校长请刘一为宣传队编个新戏,刘一踌躇了很久才说:“我在干校已经很多年没有写剧本了。不过,手上到是有个现成的剧本,《洪湖赤卫队》,电影以前公演过,很好看的。这个本子是我根据电影改编的,原来剧团排练过,后来没公演。”

“为什么?”

“政治原因。洪湖赤卫队是贺老总领导的队伍嘛。”他见海燕紧张的表情,又解释道:“不过现在没事了,贺龙元帅去年就已经平反了,《人民日报》都登了。以后这个戏肯定是会公演的,电影估计很快就会重放。”

“这么说可以排了?”

“只要你们愿意,先悄悄地排着,反正迟早能演。”

从此以后,宣传队每次夜排都安排一半时间悄悄地排练《洪湖赤卫队》,整个宣传队包括后场乐队都被这部戏跌荡起伏的剧情和优美的唱腔所吸引,越排越起劲,直到9月9日全国禁止娱乐活动,刘一和妻子也回到县城参加悼念活动。11月份,粉碎“四人帮”的游行庆祝活动结束,刘一和妻子又回到林湖大队,指导宣传队排练完了整部戏,还全服装全布景地彩排过两场。最后,刘一对宣传队说了一句:“这部戏,你们要是演出去了,还是全地区第一!”

(九)

大年初四的晚上,营盘公社礼堂内,人声鼎沸。在两盏白炽气灯的照射下,舞台上的一切,醒目而清晰。

《洪湖赤卫队》一开场,全场观众就被深深吸引。人们太久没有看到过样板戏以外的戏剧了!太久没有看过如此精彩的演出了!林湖大队宣传队在海燕、雨花等几个骨干的带领下,已经锻炼出了“场面越大,激情越高,发挥越好”的优良台风,他们虽然是第一次公演《洪湖赤卫队》,却演出了排练时从未有过的高水平。宣传队一拨男女扮相俊秀、各具各美,唱腔也各有特色、异彩纷呈,男主刘闯声宏高亢,大气磅礴;女声和唱温婉柔美,慰耳烫心;难得的是18岁的柳絮扮演的老旦韩母,唱腔沧桑苍凉,如撕丝裂帛,扣人心弦;特别是海燕扮演的韩英,秀美动人,表演舒展,唱腔婉转,唱做俱佳,引人入胜。台下所有观众都被台上的表演带入了剧情,情感随着剧情的发展而起伏。

娘的眼泪似水淌,

点点洒在儿的心上,

满腹的话儿,

不知从何讲。

含着眼泪叫亲娘,

娘啊…

当海燕如天籁之音的唱腔响起时,礼堂内突然出现一种可怕的寂静,全场观众屏声静气,鸦雀无声,挤满四五百人的大礼堂内,没有一个人讲话,甚至没有一个人磕瓜子、剥花生,生怕发出一丝动响会打扰到台上的演出,会把这天籁之音给惊断、惊飞了。

湖上北风呼呼的响,

舱内雪花白茫茫,

一条破絮象渔网,

我的爹和娘,

时刻把儿贴在那胸口上…

海燕的演唱,舒展清晰,却又婉转情切,如泣如诉,每一句、每一个字都象飞撒的银针,扎进了人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台下不知是谁抽了一声鼻子,继而泛起一片极力压抑着的抽泣之声,连坐在台下中间的公社书记都抹起了眼角。

娘…啊…

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让儿常听红湖的浪,

常见家乡红太阳。

娘…啊…

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让儿看红军凯旋归,

常听乡亲在歌唱。

娘…啊…

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坡上,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儿要看白匪消灭光,

儿要看天下的劳苦人民都解放。

全场观众如痴如醉,目聚舞台,全神贯注。海燕的唱腔一停,人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礼堂内的掌声和叫好声如山呼海啸,令演出几乎无法继续。

那是一个只有样板戏、没有明星的年代。但是当晚的演出结束后,人们久久不愿散去,就为了再看一眼那群演哭了他们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扮演韩英的美丽姑娘。8个月后,电影《洪湖赤卫队》在白马、林湖等偏远农村公演。营盘、白马的父老乡亲众口一辞认为电影不如林湖宣传队演得好,不仅演员没有林湖宣传队漂亮,而且唱得也没有林湖宣传队动听。

第二天早饭后,祖福领着懒狗开着拖拉机来到公社,准备接宣传队回白马大队。在他们装车时,圩镇上闻讯而来的社员把宣传队围住了,说什么都不让宣传队离开。祖福怎么劝解都没有用,人员越聚越多,最后公社院子内外全部站满了。面对此情此景,宣传队被迫留下,晚上再演了一场《洪湖赤卫队》。当晚,礼堂外面围听的人群比礼堂内满满的观演者还要多。当晚,礼堂内泪流成河!

那年,一场《洪湖赤卫队》,让林湖大队宣传队成了邻县东南整个春节的话题中心!此后二十多年里,林湖人到白马去走亲访友,还常常听到人们说起这场演出,还有人打听那个演韩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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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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