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百态|一代人的记忆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三期【人世百态】
读名家名作,最容易被作者带节奏,这不,《世间生活》刚刚读到第三篇,便被冯骥才带进去了。读他的《结婚纪念日》,想到的是我的结婚纪念日,还有我的婚礼,以及过去的、现在的、形形色色的婚礼。最难忘的,是那过去的事情。
就在昨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小区里有姑娘出嫁,迎亲的车队从东门排到12号楼,清一色的黑色奔驰,车头处饰有大红嚞字。新娘浓妆艳抹,在亲友的簇拥下款款行来,脸上喜气盈盈。这些年见惯了婚庆的种种豪华,这一幕还是让我感叹了半天。结婚乃终生大事,自古以来就要广而告之,古时候新郎倌骑骏马,新郎子乘花轿,吹吹打打,招摇过市,那马儿,那花轿便是宝马,便是奔驰。一辈子就这一回,有道是有条件要操办,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操办。我结婚时还没有私家车,出动的“花轿”是一辆北京吉普,婚宴标准为18元每桌,喝一块五一瓶的成都大麯,在当时当地竟传为佳话。唯一遗憾的是,那天按我的要求,新郎新娘穿是旧兮兮的劳动布工作服,以示不忘工人阶级的本色。为这,妻子对我一直耿耿于怀,想起来就要念,念叨了几十年。
也怪不得老伴,毕竟人这一辈子除了生日,结婚纪念日是最值得铭记的一天。
读冯骥才的《结婚纪念日》,开头第一段文字便是反的,最值得铭记的日子似乎应该忘记:
我的妻子同昭从来不把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作为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要挪到转一天,改为一月一日——元旦。她想从生命里切去这一天,或者跨过这一天。
“她想从生命里切去这一天,或者跨过这一天”,为什么?难道“这”一天出了意外,意外到不堪回首,意外到“新娘”顾同昭想把那一天延后,甚至恨不得把那一天从记忆中抹去!
我忍住继续阅读、急于破解除谜团的冲动,试图找到记忆中冯骥才的“绯闻”。上个月读《我们的八十年代》,书中有一章专门介绍冯骥才,可惜没有提到他的婚姻和家庭。
初识大冯——那时冯骥才年轻,身高一米九二,大头,大脸,大块头,文坛上故有此雅号。关注冯骥才并牢牢记住了他,是因为他的一篇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在此之前,已经读过他的成名作《铺花的岐路》和《雕花烟斗》,但印象不深。《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就不一样了,光看标题就想知道究竟。同时还想,以大冯的身高,如果夫人顾同昭不是女篮一号,二人站在一起岂不是正好相反,成了矮女人和她的高丈夫。
胡思乱想一会儿,其实也就是片刻,接着读:
一九六六年,我俩的结婚筹备像是一种地下工作。秘密、悄然、不声不响地进行。“狗崽子”结婚弄不好会招事,何况我们的新房正好就在一个“红卫兵总部”的楼上。这间房子是同昭家临时借给我们结婚用的。那时,她父亲虽然是高级职员,也没有逃过抄家的风暴,甚至比我家抄得更惨,给“扫地出门”,被“勒令”搬到这里来。
原来如此!
原来说的是那个荒唐的年代!
年轻人大概不知道,过来人应该都知道但是好多人大概忘记了,一九六六年,血统论一度盛行,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大凡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其子女都是“狗崽子”或者“老鼠”,大冯夫妻也不例外。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岁月,出生不好的人无论升学,招工,参军还是婚嫁,都很难通过政审关。家庭出生地主的女儿,与解放军军官哪怕爱得死去活来,想结婚,想逃过组织上的调查,没门儿!不光是查你的父母,还要查祖父祖母和曾祖父曾祖母,一查就是三代。冯骥才的结婚筹备,相当于老鼠预备生儿,只能“秘密、悄然、不声不响地进行”,不就是在“打地洞”吗?
无独有偶,我的老乡,文化名人流沙河与妻子何洁的婚事也是历尽坎坷。何洁作为一名“革命群众”,爱上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右派,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官方不允许革命群众爱上右派分子,自然不允许右派分子爱上革命群众。也说是说,流沙河与何洁,都不准爱上自己所爱的人。倘若爱了,便都有罪。他们去办结婚证时,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而且派出所还赶走了远道而来的何洁。他们后来终成眷属,代价是何洁放弃了工作,放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前程”。
冯骥才或许比流沙河幸运,以狗崽子的身份找到了另一个狗崽子。同昭一家五口,在二楼上有两间小屋,其中一间做了他们的婚房。不幸的是楼下便是红卫兵的临时指挥部,只能趁红卫兵外出串联,偷偷摸摸打扫干净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并偷偷摸摸搬来了旧家具。
小时候使用的书桌,书桌的一角在抄家时被斧子砍去,桌面还有几道挺深的剁痕,把它放在我们的小小的新房内,大小刚好;再一件是租界时代的遗物——躺柜,柜门已被砸烂。我便把柜子立起来,用木板钉个柜门装上合页,成了一个别致的小立柜。床是用抄家扔下的烂木头架起来的;没有窗帘,便用半透明的硫酸纸糊在窗户上。帘,便用半透明的硫酸纸糊在窗户上。同昭买了一盆文竹放在改制的小立柜的上边,婆娑的绿叶斜垂下来,这惹起了我们对“新生活”的幻想,跟着便兴致勃勃去到商场,给自己的新房添置了两件真正的家庭物品。
没有抱怨,没有控诉,更没有声泪俱下的煽情,作者平静地回忆着布置婚房时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对“新生活”美好的幻想。同昭是唯美主义者,买来了浪琴收音机和小小的夜明钟。“一个在废墟上构筑的小巢就这么温馨地出现了。”是啊,有相爱的人患难与共,再简陋的蜗居也可以营造成幸福的伊甸园。
如果仅仅是这样,同昭便不至于想从生命里切除去一天,她的痛心疾首,肯定还有后续。悬念还在,你急,冯骥才不急,不紧不慢地铺垫,一路满满的幸福感。成熟的作家都是慢性子,从来不会直奔主题。
结婚那天晚上,是岳父举办的婚宴。人不多,都是女方的家人;规格不会太高,但是有当时难得吃到的鱼香肉丝和难得喝到的葡萄酒。岳父轻轻祝贺。岳父送给新人一小束淡粉色、很优雅的康乃馨。不知道男方的家人为啥不能露面,操办这场极其袖珍的婚宴,想必父亲已经为女儿做到了极限。如此温馨的场面,冯骥才笔锋一转,淡淡地来了句冷幽默:“我们一边吃,一边不时扭头看看是否有人发现我们,好像我们在偷着干什么事。”
形形色色的婚礼,无论是简朴还是奢华,对新人而言,最值得期待的是夜晚,是灵与肉的狂欢。
可那是怎样一个新婚之夜啊!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狗崽子结婚的事到底暴露了:
一群红卫兵站在院里又吹喇叭,又喊又叫,又唱革命歌曲,又喊口号。同昭吓得赶紧把灯关上。他们反闹得更欢,夜里静,声音显得分外响分外清晰。喇叭声像火车笛那样震耳。不一会儿,他们想出更具侵犯性的法子——用手电筒往窗子里照。我们没有窗帘,电光就直接照在屋顶上,手电晃来晃去,许多条雪白的光就在屋顶上乱划,好像夜间空袭的探照灯。那种紧张感难以表达。我们哪敢再去生炉子,只能穿着棉袄坐在床上。我紧紧搂着她,感到她在发抖,我知道她更怕的是突然的砸门声和一群人破门而入。
整整一夜,一对新人合衣而卧,新娘一直在打颤。新郎吻她的脸颊,她的脸像冷凉的玻璃罐儿。这,就是冯骥才夫妇的新婚之夜。这,就是同昭要从心里切去的那一天。
度过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夜晚,作者仍然非常克制,他冷静地写道:
没有窗帘的屋子亮得早......我第一眼就看到桌上那几支插在玻璃杯里的康乃馨,却感觉不到它优雅的美,它精致的花瓣,漠然开放在冻人的晨寒中,这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了。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享受着改革开放带来的富足,似乎早已淡忘了那个荒唐的年代。我也当过红卫兵,抄过家,打过人,跟我的“走资派”父亲划清了界限。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曾被人伤害。多年来,每当念及往事,都会深自忏悔。冯骥才的遭遇并非他一个人的遭遇,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重创的是一个民族,而且余毒尚存。每一个有良知的过来人,都没有理由抹掉那段记忆。
昨天,在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的日子里,小区又一位姑娘出嫁了。终生大事,哪能藏着掖着,偷偷摸摸,要的是浓墨重彩,大张旗鼓。豪华的奔驰车队,为首那辆大奔,便是新娘的花轿。接下来一对新人将出现在由婚庆公司布置的婚礼现场,举行一场隆重的仪式。他们会互相交换戒指,会当众亲吻,会大声说出“我爱你!”盛大的婚宴开始了,衣着光鲜的来宾频频举杯,共祝新郎新郎白头偕老......
——我在想,在此之前或者之后,新郎新娘的父母,会不会跟他们讲述从前的婚礼,尤其是那个年代的“过去的事情”。
2023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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