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一千零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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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千零一天。
早上一睁眼老秦照例咕噜着,深深吸口气接着叹口气,一千零一天,没几天是舒心的日子。
“天天发神经,又不要你做什么怎么就不舒心了?回头民民小惠听见了又不高兴。”老伴说。
老秦每天只有芝麻大的事情就是下楼丢垃圾,很简单,把家里生活垃圾带到楼下丢到垃圾箱里。
“这日子还不好?”老伴说。
老秦起来站在窗户前,看着前面联排几栋楼,像一个个玻璃鱼缸,他张嘴打了个哈欠,他想起超市鱼缸里张大的鱼嘴,他捂嘴说不好,没意思。
“家里你那土窝窝跑不了。”
老伴起了身,伸手摸摸金耳环金镯子都在,乐滋滋地去厨房了,她每一天都像在过年一样,忙忙碌碌的高高兴兴的。有时候她哄他说,别急,等小的上中学了,我跟你回去。
她还在幼儿园! 老秦把头扭过去。
老秦听见儿子媳妇房门开关的声音,然后是孙子孙女哼哼唧唧的声音,屋子太小,声音都磕磕碰碰的。他们忙碌的一天开始了,老秦又倒床上睡了,反正没自己什么事情。
老伴进来把他拉起来:“吃早饭了,快去刷牙,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吃饭就关老秦的事情,虽然他觉得早一点迟一点其实无所谓,但一家人都等着他,他得坐那里拿起筷子才行。此刻老伴正把鸡蛋、牛奶、面包都往桌上放,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着老秦的位子。
牙膏像条蚕卧在牙刷上,杯子里水也接满了,老秦狠狠地把牙膏涂在水龙头上把水泼地上,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啦地响,看着牙膏一点点地冲走了,他龇了一下牙。老伴敲门催他快点说孩子要上学了,他把水龙头关了,胡乱地刷了牙擦了把脸,就坐过去了。
老伴和媳妇正在分早点,他面前放了两片面包和两片芝士,一个鸡蛋一杯牛奶。
老秦咬牙拿起干面包,桌上就响起了鸡蛋磕碰的声音,喝牛奶的声音。老秦慢慢嚼着,面包不小心粘在口腔上方,食管痉挛了一下,老秦鼓着腮一动不动,要是来一碗稀饭就好了。老伴把牛奶往他面前推推,他快速瞪了她一眼,老伴又把牛奶拿开了。
“爷爷,你眼屎大大。”孙女迪丽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孙子噗地笑了,牛奶都喷了出来,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英语,迪丽格格笑起来,嘴里的面包终于落下来了,老秦揩了一下眼角也笑了。
老伴立刻把餐巾纸递过去,把桌子擦了,顺便盯了一眼老秦,老秦又咬了一点面包边。
小惠严厉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快吃了上学,快,校车要到了。”
老秦慢慢小口咬着干面包看他们快速收拾出门,迪丽出门的时候回头看着他的碟子说:“爷爷,你吃太慢。”
媳妇的声音消失在电梯门咣当声中, “你得好好吃饭,别学你爷爷!”
老秦“噗”吐了嘴里的面包,把手里的砰丢在碟子里,把碟子一推:“太难受了,我要回家。”
老伴嗔怪道:“你还像个孩子一样,你还不如孩子!你把垃圾拿下去,去走走买点你喜欢的玩意儿垫垫肚子,回头吃午饭再回来。”
老秦摇摇头。
“你呀!”
老伴把东西收了,厨房里响起了哗哗水声,还有垃圾槽里砰砰砰瓶子一路下坠一路破碎的声音。电梯上来了,滴滴滴,level twelve,是那边人回家了,呵,自己也听懂一点英语了。
“呐,你早上没吃东西,给你炒了个蛋炒饭,快吃。”
老秦白了老伴一眼,刷地站起身:“我去丢垃圾。”
他拿着垃圾袋就出门了,他规定自己坐一天电梯走一天楼梯,这次该走了,楼梯间很空旷,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楼梯扶手油漆斑驳没有灰尘。老秦越走越慢,转了不知几圈,有点晕有点出汗,终于走到了楼下。
楼下游泳池旁有两个绿色的带轮子的大垃圾箱,老秦看看,觉得这个挺方便,满了就拉走,不用人在这倒腾。他选了第二个垃圾箱把盖子打开,一股馊味窜了出来,他把袋子丢了进去,袋子噗的声音和盖子砰的声音同时发出来,老秦嘴角动了一下。
这几年里,老秦天天干的事情就是这个。其实垃圾也不用丢,淡城的房子每家都有垃圾槽,在家拉开垃圾槽朝洞口丢下去,一路乒乒乓乓的响着坠着,尤其带啤酒罐的。老伴说,垃圾槽里有蟑螂爬出来,让老头下去丢垃圾好了,儿子媳妇就把垃圾槽封住了。
丢垃圾就成了老秦的事情,老伴就是下楼都故意不带,上楼来对他说,大夏天的垃圾要臭了,你下去丢吧。
这一千零一天都是夏天,湿热难耐。
2.
老秦坐在公寓外小公园里,今天的阳光像隔着毛玻璃,淡淡的不明朗,海风有股腥味。公园里有人在一片鹅卵石上倒着走,老伴也让他试过,到他脚下那光溜溜的石头像刀尖一样,还倒着走,难受死了,他不愿意。
要是家里田里地里,他怎么走都行。
一个老头被一只狗牵着过来了,狗摇着尾巴走着闻着,狗停下,老头也停下,狗快走,老头就不停地跟狗说话。
那狗真不赖,一身的毛很顺滑,老头就穿个老头衫,拖着拖鞋。
有人慢跑,跟遇见的人打招呼,连路边一只猫他都说了哈喽。老秦坐一天也没人跟他说话,他只懂哈喽和那个十二层英语。他也怕人家来说话,即使说中文,他一张嘴自己都觉得别扭。
老伴和儿子懂老秦的土话,可是他们忙,老秦的话语就越来越少。媳妇和孩子都说普通话还说英语,老伴跟着他们学着说别扭的普通话。
老秦常常觉得儿子孙子他们都不是自己的,连老伴也不是自己的了。
他后悔来这里。
他原本就想来过个年,然后春暖花开的时候回去,谁知,肺炎来了,他就没有回去。
老伴很高兴,儿子给他办了五年的家属签证,说人齐了就是真正的家了。
他们欢欢喜喜地忙着认真地过着日子,一家人尊老爱幼,过年的时候还有人上门照了像,像片上老秦僵着身子板着脸,老秦说自己笑过了,人家拍迟了。他们都笑容满面比划着剪刀手,照片还在游泳池边一面墙上放了很久,老秦常常看着走神,自己咋就这个样子呢?
他们都喜欢这个玻璃鱼缸,自己的家还在太湖边上。
一千零一天了。
老伴都来三千多天了。老伴从小惠第一次怀孕就来了,当时,老秦想着博士媳妇肯定看不上这个农村老太婆,大字不识一个,土法子倒会一点。
谁知老伴就待了下来,学会了在超市买东西买菜刷卡,会用各式各样的电器,会烤面包会做蛋挞和蛋糕,媳妇带着她在东南亚游了几次,买了金链子金镯子金耳环。像个新娘子一样有三金了,他嘲笑她,她幸福地笑,说自己是个洋婆子了,叫他也来。
老秦不会做家务,他这一生都是一家之主,主外,女人干的事情他不愿意干,支使老婆就行了,不然怎么叫男人。老伴不放心这个。
儿子民民考上博士后,他就留了几小块田地,每月儿子发工资后给他发工资,自己种点新鲜的小菜,种点稻麦,老婆在家收拾。农闲的时候,他把老婆的事情支配好自己去摸摸麻将打打小牌,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神仙了。
几年没有摸麻将了,老秦把手指捻一捻,也没有打牌,也没有串门,老哥们现在肯定都在棋牌室了,现在家里过冬很闲。
老婆走后,老秦心里缺了一块,干活也不得劲了。一个人在家种着两块地,地里绿油油的,屋里冷清清的,他按老婆教的方法煮饭吃,馋了买熟食去,或者去棋牌室凑合。虽然不是神仙,习惯了也还自在。
在外,老秦挺自豪的,儿子媳妇都博士还儿女双全,在国外有洋房。打牌的老哥们说:“老秦,你咋不去博士儿子那里住住?出国玩几趟,还住洋房,啧啧。”
他自豪地告诉他们,那洋房当初买都几百万呢,他说洋房楼下是几个游泳池连着,还有个喷泉,一天到晚都有人在里面扑腾,穿那种几根带子系着几块小布片的衣服,就遮那么一点地方,害得他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
他没说他不喜欢鱼缸一样的屋子;什么吃的都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味道;儿媳妇和老伴捧着孩子像捧着宝,他不能随便亲随便抱,动不动就是细菌多你洗手了吗?
还有,好好的米饭不吃,吃面包吃芝士,超市卖的菜只几样他认识,其他的更不用说了。
那时候老伴天天喜滋滋地忙着,好像那孙子就是她一个人的,孙子睡了就开始洗衣服搞卫生,嫌他碍事,天天叫他出去走路锻炼。他待了一阵子就回去了。
又添了孙女,老伴更不愿意回家了。说孩子太可爱了,她疼都疼不过来哪舍得回去,叫他来,儿子媳妇都打电话,说过个团圆年,他就来了。
她确实有忙不完的事情,每天洗洗刷刷三餐之外还烤面包做蛋糕,她有使不完的劲,他天天觉得乏味。只有偶尔周末都在家时一起做做切面或者饺子,老秦才觉得够味儿。
一千零一天了,真难受。
太阳不知道怎么又出来了,空气里热烘烘的,前面乌云又起来了,淡城的天比翻脸还快。
老秦懒洋洋地站起来,目不斜视地穿过游泳池中间的小路,心想会不会有人划手机走着走着掉下水去,他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水真清,水底有片树叶在微微晃动着。
3.
老伴已经晒好了衣服,又在洗被单,洗不完的东西,睡衣拖鞋也天天洗,简直天天在家找事干。有时候儿媳妇也叫她悠着点,她说她行。
“回来啦,买东西吃了没?”
老秦不做声。
老伴就去厨房把菜端了出来,一碟炒鸡蛋,一碟青菜,一碟蘑菇鸡肉。
“要不喝点酒?”
老秦迟疑了一下,老伴就拿了两罐啤酒放他面前了,用餐巾纸擦擦,噗,拉开了拉环,把酒倒进了碗里放在他手边。
一碗稀饭也放在他手边,筷子塞进了他的手里,老伴才坐了下来。
“饿了吧,吃。”
老秦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一只筷子跳了两下蹦地上去了,在地上还跳了两下才躺下了。他的左手在碗边上露着青筋,微微抖着。
老伴把手搭在他手上:“老头子,你今天怎么了,从早上就是气满胸怀的样子?我以为你想吃稀饭,特意熬了,不想吃,早上蛋炒饭还在。”
老伴起身去了厨房,然后听见了微波炉的叮咚声,老秦的气也顺了点。老伴把蛋炒饭和筷子放他前面,脸上除了笑还有一点汗。
老秦把稀饭倒进了蛋炒饭里,搅搅。抬头看了一眼青菜,老伴立即伸出筷子,青菜就到了老秦碗里,然后鸡肉蘑菇鸡蛋都堆进来了。
吃了想躺一下,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老秦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你玩游戏呗!回头孩子们回来了就不好玩了。”老伴又在擦地板,地板像镜子一样了,还擦。
儿子怕他无聊,给他买了个平板电脑玩游戏,只有一条,孩子在家的时候不要玩。他理解。玩了几年,里面各种单机游戏都有很大的一笔财产了,没意思。
“醒了?这有几件旧衣服破烂不要了,我刚才捡出来的,你丢下去。”
回家去做什么都比这天天丢个垃圾有意思。
老秦直挺挺地躺着瞪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就一个圆圆的吸顶灯,都是白,墙壁也是白,像个医院病房一样。
“老头子,你下去洗头把头发剃了,还想买啥也买些,顺便把垃圾丢了。”老伴把卡放他手上,他知道,这卡给人家滴一下就行的。
“快去。”老伴像哄孙子一样,把他拽起来,帮他梳理头发,牵拉衣服。
“去呀。”老伴把他推出门。
之前理发都老伴带他去的,这让老秦心里很泄气,自己一个男人,这么没用了。
理发的地方他熟,老秦捏着卡站在咔咔理发店的门口,他知道要先登记拿号然后等。
里面站着的男男女女都很年轻都黄头发遮着一只眼,穿着一样的大褂子。一个女孩子出来了,两手攥在一起微微低头夸张的一声哈喽,前面刘海就垂直了,她一抬头,那头发又准准地斜斜地遮住了一只眼,然后用中文问他理发?做护理?
“理发。”老秦简短地说,怕人家不懂,把手插进头发里做个剪刀手势,表示剪短。
“好,你请坐,爷爷,你是28号,前面还有三个人。”女孩指指走廊下的椅子,他走过去坐下,他前面是个胖胖的男人,衣服里肥肉东奔西突地想往外跑。
轮到他时,是一个年轻的女理发师,嘴里衔着几个夹子,把一块大大的围裙系在他脖子下面,夹子一个个下去夹好,一双手在他头皮上轻轻挠着,老秦放松地闭上眼睛。
4.
老秦看着儿子民民站在理发店里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点恍惚。
民民的头亮光光的,把老秦拉到一边:“爸,你签了什么头皮护理配套?你知道多少钱吗?”
老秦觉得是上千块,他们一算一算,他脑子跟不上,只觉得他们叫着他爷爷,把他的头按着挠着很舒服,心想着换成淡城的钱应该也没多少。
儿子这么一问,那应该是不小的一笔钱了。老秦明白了,自己付钱之后没有兴奋感觉反而恍惚,是隐藏着懊悔。
“你怎么过来了,你怎么知道……”
“银行怕我们上当,超过一个数就给我发信息了。”
“怎么办呢?能退么?”老秦有点焦急。
“爸,没事,我只是来问一下他们。”民民拍拍老秦的肩,老秦就觉得肩头矮了。
那个女孩子走了过来,用手捋了一下头发,露了一下另外一只眼睛。民民问老爷子消费了什么?
女孩子走到壁橱边,打开一个小门,里面排着一溜瓶子,大大小小的,她拿出一个递给民民,老秦一看,上面已经贴了他的名字,里面有那么一两个瓶子他有印象,那个女孩子在他面前晃过。
“这些都是爷爷专用的,今天也都开过了。”
老秦的嘴巴微微张开了。
“这些值多少钱?”民民问。
那个女孩子支吾起来,说许多是他们总店配的,不卖的,只给贵宾卡的使用。
“我不知道我买了这么多!”老秦忍不住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贵宾。
民民说肯定是他们忽悠了他老爸,让老人家稀里糊涂地刷了卡。
“我给他做了一次护理,他说很舒服,我问他愿意不愿意办年卡,他同意的,你问爷爷。”那个女孩子说。
“你们把今天的服务费扣了,剩下的退了,他马上要回去了办什么年卡,还年度贵宾卡。卡呢?”
女孩子陪笑:“钱进了总店系统不好退的,退钱得总经理签字,我都没有见过总经理。卡,等会总部那边会送过来,爷爷可以在任何一个分店使用,转让给家人使用也可以。”
“我不想要了。”
那个女孩子在手机上滑滑,说总部那边说了不能退,老秦着急地看着儿子。
“是吗?”民民也冷笑:“不能退?那我就报警了。”
然后双方都打电话,挂了电话,都说那等着吧。
那几个年轻人一只眼射过来都是鄙视的目光,那个女孩摔着毛巾哼着说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老秦心里很难受,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
儿子把老秦带到外面坐着。老秦有些羞愧,问儿子:“刚才你说我要回去了,是帮我买机票了吗?”
“没有,我只是那么说说。什么护理都是坑人的,他们骗你呢。”
他们说老秦真年轻,看不出来快七十了,是看不出来,老秦头发浓密黑亮,背不驼腰不勾。儿子几年前就剃了光头,说头发白了。
他们说做头皮头发护理就会保着老秦这一头黑发,老秦想起儿子的光头迟疑了一下,他们说没有关系,可以先体验一下。
然后那个女孩子把理发椅子往后放倒一些,倒了什么在手上搓搓,老秦只闻见一股很好闻的香味,然后麻麻酥酥的感觉从头上往下蔓延。她一边在他头上按压着,一边跟他聊天,哪里来的,以前在家做什么,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老秦这几年从来没有说这么多的话,居然有人懂,浑身都舒服。
“舒服吗?”
“舒服。”
“这只是体验部分,正式配套更舒服,要不要试试配套?”
又敲敲肩膀敲敲背,问老秦签配套吗,要问一下家里人吗,他就豪气地签了。
老秦不知道他的卡那么滴一下的时候儿子的手机也滴了一下,四千多刀,儿子就打了老娘的电话。
老伴来了,看看那几个唧唧歪歪的店员,狠狠剜了他一眼,问儿子:“钱能退么?老头子,你怎么糊涂了,两万块!”
两万块!老秦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可是看见老伴那责备的目光他就火了。
5
老秦厉声说:“怎么了,我自己愿意的,我就图个舒服,怎么的,两万块又怎么的?老子花点钱就不行了么!”
民民站了起来,对他们说:“爸,不是钱的事情,这个是骗人的项目,他们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还上过报纸,没有按摩执照。回头我带你去中医诊所按摩。爸、妈,你们先回去吧。”
“我干什么要回去?我是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早就要回去了!”老秦对儿子吼着。
“爸。”小惠来了,老秦泄了气。
老伴擦着眼睛,小惠对她说:“妈,不要紧。你带爸回去吧,孩子们在邻居家。”
儿子也说:“你们先回去吧,没事的。就花了,也没什么,我问问清楚。”
老秦就跟着老伴往回走,天已经黑了,世界只剩黑暗和灯火,灯火之外更黑暗。
老秦心里在心疼着那两万块钱,他不明白为什么上了报纸的骗子能够一直在那正大光明地开店,还连锁店。怎么没人管呢?
他不要在这呆了,永远不要再来了。他就弄他那一亩三分地去。
老伴的神情也不对了,脚步走得啪啪响还很快,那啪啪声像老家那些女人骂街的声音,就是那样痛快地啪啪骂一顿也舒服。
老伴停住脚步,侧身等老秦并肩了,轻声说:“你说,是不是小丫头子一说一哄你就晕了?你糊涂啊,儿子他们买这房子贷款还没有还完呢!孩子上学、学跳舞学琴,哪样不是钱堆出来的!”
老秦心里知道是上当了,就是护理也不值这个价钱的,今天已经这样丢了面子,心里的气还没有出呢,声音就高了:“老子就不能花儿子一点钱吗?就是花了点冤枉钱又能咋的!我……”
一对中年夫妻手拉着手走他们身边过,老秦的话戛然而止。
“花得花得。”老伴口气又软了。每次,她都让他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我不想花他钱了,我要回去!”一千零一天了,天天丢个垃圾公园里坐坐,刚走远一点就踩了坑,连生个气都不顺畅,他更要回去了。
“你自己养的儿子不知道么,你一个人在家民民心里难过,我们不放心。我回去了我不放心,孩子交给外国保姆带吗?正长的孩子,你知道人家喂什么给他们吃!让人家天天守着这屋子你放心吗?”
“我不管,我要回去。”老秦气呼呼地说,只能在老伴面前这样,而且是背地里。媳妇很客气,儿子是一家之主,他不能说。而且,他们白手起家没要他什么,除了要了老伴,那也是该的,就是在老家,奶奶也是帮着带孩子的。
唉,刚才在外人面前吼儿子了,真是老糊涂了。
“等我再帮民民两年。”
两人都不说话了。老秦想着那两万块钱,要不回来能告么?不知道这里当官的可帮着外国人说话。
老伴把晚饭摆在桌上的时候,小两口回来了,老秦坐在黑暗中的房间里听见小惠大声对老伴说:“妈,没事了,警察一去,他们就退了钱。爸以后要做头部护理,就签名好了,我们在网上付账。真要按摩还是去诊所比较好,人家专业。妈应该去做做按摩活活筋骨。”
老秦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伴说,做什么护理,年纪一大把了还护理,护理着不死么,我这筋骨活络得很。
6.
老秦坐着没动,对面是一个个闪亮的玻璃鱼缸,可以看见人影晃动。他自己也在玻璃鱼缸里,寂寂地听着楼下的水声。
儿子进来了,啪,开了灯关了门,在他旁边坐下。
“钱,真的拿回来了?”
民民的嗯稍微迟疑了一下,又解释说:“爸,不是我们舍不得那个钱,是他们骗人,交了钱以后不会好好做,你去一次交一次钱会更好。刚才我跟小惠商量了,马上孩子假期,我们一家子去巴淡岛玩玩,这几年确实闷坏了。”
老秦看一眼窗外,轻轻说:“民民,我是想回家。”
儿子又挠头,儿子的头发大概就是挠掉的,不然怎么这样年纪轻轻就白发脱发呢,不是说遗传么,怎么一半都没有遗传?
“爸,你几年没有回去,家里啥都没有,你又不会煮饭我们都不放心。”儿子声音很低,儿子很孝顺,他知道,媳妇也很给面子。
老秦就这么一个儿子,回去没人在身边,老伴也不放心。
“我回去就搞搞菜园还有一点田,种一点不难的,现在村里也有卖卤菜的,方便的。”
“爸。”儿子的声音带着祈求。
“我就是觉得浑身都难受。”
“回头我预约一下,再去医院体检一下。”
儿子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老秦不做声了。
“出来吃饭。”老伴推开了门,他听见媳妇跟孩子咕噜着,迪丽哒哒跑进来抱着他的膝盖脆脆地说:“爷爷,吃饭!我和你比赛。”
迪丽小手扎进了他的大手,然后把他拉出来了,他听见儿子在后面舒了一口气。
老伴和媳妇又搬出了啤酒,一人一听,两个女人把酒开了,淡黄色液体带着白色的泡沫流进了他面前的碗里,那些白色泡沫不断翻腾,然后从碗边溢了出去。
儿子宣布了度假的计划,轩轩和迪丽在桌子边跳起舞来,轩轩又跑去打电话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迪丽跑进房间,把她的恐龙抱出来,说要带着,小惠笑着点了头。
这一顿饭气氛很轻松,小惠一反常态说了许多话,两个孩子叽叽喳喳不停,要是平时小惠要骂的。
老秦也被动地说了几句话。
吃了饭,小惠抢着去洗碗,儿子和老伴就拉老秦出去散步,走了没一会,儿子的电话就响了。
“经理?什么经理?……明天见报再说。”儿子克制着不耐烦挂了电话。
电话又响,儿子掐掉了。
电话响了几次,儿子就走远远地接了。说的都是英语,老秦隐隐听见几次咔咔。
老秦的心沉甸甸的,后来儿子说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心里去,一晚上都仔细揣摩着儿子的表情语气,断定那钱没有要回来,那个咔咔把钱卡住了。
晚上老伴又说了老秦很久,老秦,你说,孩子们待你不好吗?我待你不好吗?这房子好不好?这地方好不好?一天到晚的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这不是掉福窝里了吗?
好啥?老秦瓮声瓮气地说。天天一个模样!日子、天气一个样,吃的穿的也都一个样,这都一千零一天了还一个样。
“你知足吧!儿子媳妇都这样孝顺,还要带你出去玩,还让你去做护理,还护理呢!”说起护理,老伴又生气了。
懒得跟你说,老秦闷头躺下了。两万块,厚厚一沓子,他这么一点头皮就霍霍掉了。
“你就听孩子的吧。”老伴又说软话了。她说儿子媳妇老大不小才生的两孩子也不容易,民民头发白了剃了,小惠也有白头发了。
晚上老秦耳边都是老伴的好不好,脑子里都是那沓子钱,搅成一团。夜深了,世界像个幽深的海洋,微微荡漾。
早上,老伴把他拉到桌边,小惠又郑重地喊了一声爸爸,请求他留下来,不然婆婆老公都不放心,她也担心。而且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
老秦头晕,想想还是点了头,说不回了。
老伴咧开了嘴,说等会陪老头子去那鹅卵石上走走,开始疼不要紧,熬几次,你也能倒着走了。
老秦第一次用普通话对老伴说:“那就听你的。”声音别扭得自己都不好意思。
民民小惠都笑了,几个人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老秦拎着垃圾出门的时候,咕噜着这都一千零一天了,今天是坐电梯还是走下去呢?
老伴在他身后说:“今天早晨忘了嘀咕?一千零两天,你还是慢慢走吧,锻炼锻炼。”
老秦走进空旷的楼梯间,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转,转着转着头更晕了,眼看到平地了,少踏了一步就咯噔下去了,趴到垃圾袋上之前,老秦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体内咔咔断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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