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里衣外

夜里一觉醒来,并没有直达早晨。在梦乡奔忙的我一不留神,就被睡眠的大船中途抛下。我就像一个得空早退的打工者,本该有一点沾沾自喜的, 因为梦里的我还没有回家,仅仅是如愿挤上了返程车,天知道路途漫漫还会有什么波折。话说日子简单的我,就连做梦也常常拘泥于一个主题:从外面的世界回家!沉沦在千篇一律的梦境里,伴随着某种程度的纠结,倒不如早早醒来心情释然。如果说做梦是睡觉的选修课,那么做一个逃学的孩子也不坏,很自在。

然而夜色阑珊之际,面对突如其来的静谧,只觉得二目干涩,依然犯困,缺乏平常一早睡醒满血复活的精气神。我明白这一次不是没睡够,而是睡前用眼过度了。近年来看手机这种额外的人生负担,已经让原本薄弱的视力不堪其重。在超市看牌子上的菜价变得艰难,公交车快到面前了,还瞅不准车头电子显示屏滚动的是哪一路。

半明半暗的天光中,在手机上随意浏览某购物网,发现某品牌服装正在带货直播,可谓是特惠大酬宾。但见收藏的几件衣服,价格跌得需要扶墙,基本被“已抢空”。却原来,他人把你床上睡觉的时间,用在了网上抢购中。对于喜欢的衣服,我更愿意收藏起来,不轻易下单购买。眼见它降价了,眼见它被抢购,眼见它已抢空,眼见它下架了。有时候衣服销声匿迹十天半个月,某一日又会闪亮登场,继续新一轮的降价、抢购、抢空、下架。衣服是为了穿的,衣服也是为了看的,在虚拟空间里,看衣服的过程也会是转移情绪的过程。对我而言,网上收藏的衣服,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柜子里垂挂的那些,甚至比穿在身上还要多看几眼、看得更专注。

天气乍暖还寒,重新穿起新买的长袖家居服, 发觉裤腿不能触及脚面。这套衣服是从实体店买回来的,试穿时没有感觉到,竟然也可能短一截。行走坐卧,直觉得凉风嗖嗖,从脚脖子直往上灌。侧耳聆听,关了一半的暖气管道依然传来蛇行般的窸窣声。从去年冬天开始,这种时大时小的窸窣声, 能让室内温度飙升至 30度,回家的人秒变桑拿客, 动辄挥汗如雨。家热就得开窗,开窗后“你是风儿我是沙”,闲着的手随意一抹,发觉窗台地板又落了灰土,而室内温度却难得大幅降下来。外面也是暖冬啊!

好在春分时节迎来频繁的雨雪,居室可以长时间通风,湿润清冽的气流长驱直入,不睡人的房间昼夜开窗也无妨,家里的温度终于可以在 20度左右尽情徘徊。偶然再低一个档,我就像回到冰雪世界的阿拉斯加犬,冻并快乐着。人缩在被子里一团暖和,冷风拂面之际,倍感耳聪目明。把手机擎在掌心里,把视线定格在直播间,和线上的卖家买家同频共振。昔日必须用脚步丈量的服装店,今天可以足不出户,单凭手指划拉,就能和衣服亲密接触, 何乐而不为。只要是顾客喜欢的衣服,主播就会不厌其烦,耐心讲解材质款式,频繁试穿大小长短。通常学校里一堂课不过 45 分钟,机关里一次会不过两三小时,直播间的带货,在我感觉中足够四五个小时。一直为你解说衣服,一直为你试穿衣服。“姐姐们”再不下单买一件,几乎要不好意思了。

人类早期的衣服,无论是树叶兽皮,还是葛麻蚕丝,穿在身上一定会扎得慌,甚至难免要磨破皮吧。遥想没有正规衣服御寒的远古,人真不如长毛的禽兽活得踏实。进化中糊里糊涂就舍弃了皮毛, 真算不得明智之举。那时候为了让粗陋的包裹物成其为衣服,人的身体也不得不长得皮糙肉厚吧。直至后来有了纺车和织布机,衣服渐趋密实精致,我们的皮肤才可以娇宠起来。对服装面料各种讲究, 今天需要温暖熨帖,明天需要丝滑飘逸,后天需要弹性自如。

从来没有摇一摇纺车。如果说从来没有看到过纺车和织布机,大约是不成立的。农俗展览馆里可以有过,农俗展览馆也可以去过,如果当时仅仅是走马观花,就不会伸出手臂模拟织布纺纱。旧时代的妇女除了做饭洗衣带孩子,还得纺纱织布,缝衣服,做鞋帽,编织长长的暗淡日月,也把自己编进厚重的历史中。

出于一时好奇,我从百度搜索纺车。但见图片上的纺者多是老太太,好像她们生来就被绑在了纺车上,一开始纺线就迅速变老,永远不曾年轻过一样。偶有年轻媳妇在纺车上工作的图片,但是身边还会画着两三个玩童,一派岁月静好气象。有岁月静好,就有负重前行。其实小孩子扎堆很难持久性保持一团和气的,你推我、我抓你的冲突时有发生。游离于画面之外的父亲是去躬耕陇亩,还是处于游手好闲中,不得而知。年轻的母亲又要纺线,又要看孩子,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是多么繁忙的日常生活。

纺车圆形的部分让人想起电风扇,那种愉快的旋转就像带着一串串笑声。纺车延伸出来各种横的竖的柄,又让人感觉它是一种犁铧。劳作中原地不动,不出院子,不去田野,只是发出嗡嗡嘤嘤之声, 永远留在儿女孩童时期的记忆里。当它走出了现代人的视线,倒像是一部真正的犁桦,翻耕岁月,渐行渐远。虽然从来没有摇一摇纺车,但是好歹在年轻时候织过毛衣。如今好像没有人打毛衣了,过去的女人走着站着,手里都可能在忙毛线活。记得一个同事曾因上班织毛衣被抓到,领导临走还没收了毛衣,以示惩戒。半截毛衣和编织针被夺去后,毛线团却滚落在地,拉出长线尾随而去。同事急得叫起来, 周围人笑作一团……

第一眼从网上看到古老的织布机,感觉它就像一架简陋的钢琴。织布人的一双手织着布,也织心思。在温馨的屋子,在清爽的院落,织出来的布自带温暖而弥足珍贵。后期喧嚣的纺织车间里,机器的规模和声浪早已把人吞没。从一个视频看到,纺织厂销售不畅的成品布积压太多,还没有进入市场, 就发黄变质沦为废品了。就像人们买回来的衣服, 没有穿就直接扔掉一样。我们真的需要很多衣服吗?如果人可以学习动物,一辈子只穿自己长出来的那一件,不在穿衣上面过度消费,不在穿衣之外过度浪费,日子或许会过得简单许多吧。

脱离了更多的手工劳动,必然增添相应的脑力劳动。放下了古老的纺车,拿起了新潮的手机。不用日日亲手织布缝衣,只好频频去机器制作的服装里千挑万选。其实对于很多成年人来说,就算十年之内不买衣服,柜子里的存货也足够穿用。衣服一过时,就像打上了补丁,再穿出去几乎需要一种勇气。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衣服可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如今服装的频繁更新已经见怪不怪。人们把多余的精力用在倒腾衣服上,大约也是消磨日月的必要方式吧。

如果说纺车和织布机对我来说有点遥远,那么缝纫机就是再熟悉不过了。尽管家里从来没有这个机器,以前在同学家或者亲戚家还是可以看到的。现如今小巷深处仍然开着缝纫店,商场里不起眼的地方也会有缝纫角。年少时候跟着人家学踩缝纫机, 感觉脚底又沉又晃,就像上了船,怎么蹬都无法进入那种平稳欢实的节奏。听着别人可以把缝纫机踩出密集哒哒声,看着台上的布料徐徐穿过哨卡,走出一道军容整齐的针线,非常羡慕。

某年春天,在一个小雨绵绵的早晨,忽然生出旅行的念头。那时候虽有说走就走的执着,到底也不曾走出太远。如今说走并不走,难以迈出半步。记忆中那时候还没有网购一说,无法唾手可得一张机票、一张火车抑或汽车票。私家车也少,通常不大可能实现眨眼间跨越千万里。于是在一个落雨的春天,赶到汽车站,坐大巴来回之际,就从邻近的城市买回一件绿风衣。衣服三折后 444 元,通常我会在别人询问或者自己介绍的时候,说不足 500元。一直以来,4 好像不如比方6 和8 那样显得意义非凡。然而 4 不失为一个感觉中颇为稳固的数字,让人想起打麻将的人和桌,想起不繁不简的四边形。递给售货员那个几乎奇异的钞票数后,我和我心仪的衣服终于能够在一起了。对于那件绿风衣,几乎每一个春天,我都会穿一阵子。常常暗暗惊讶它穿不旧、穿不坏,大有与我白头到老之势。

陈列在柜子里的衣服,有时候就像住在心里的人。有的衣服还不曾穿过一季,就被清理出去了;有的衣服却是每一年都不缺席,穿了又穿。有时候会在一张旧照片里,发现已经在记忆中消失了的衣服,恍然大悟原来年轻时候的自己,还穿过这么一件。带补丁的衣服没有在照片里留下来,许多逝去的光阴也无法从照片里得到一丁点认证。有时候心血来潮想起了某件衣服,好久不见的衣服,于是开始东找西找。然而衣柜里没有,床柜里没有,照片里也没有。衣服像影子一样在脑海中翻腾那么一下,它不忍归去,我怅然若失。

季节更迭,替换衣服,自然会对衣柜里的这件那件做一番隆重审视。也可能再次走进商场,从林林总总的衣服里边,挑出适合自己的一件两件。昂贵的、奇怪的衣服在售货员循循善诱之下,会被短暂地穿到我们身上试效果。价位高的某件衣服,常常就像人们习惯的那样,更多时间是悄悄挂在衣柜而非常穿出去。针对它的购买和使用行为,好像背离了一直以来的勤俭节约原则。穿起太贵的衣服也是比较有思想负担的,若有突如其来的磨损,还得心疼一阵子。它好像并不方便于日常工作和生活, 只有挂在衣柜里才是安全的、持久的、保价的。直到衣服过了时,终于能和其它衣服打成一片了,才可以随便穿,随便扔,去留自然。

不知不觉中,在商家的镜子前,盛装的我与其说在意镜子里的我,不如说更在意镜子外的家人的眼光。在意先生怎么看,在意儿子怎么看,假如他们会留心的话。但凡父子们看好的,必定是我应该笑纳的。有时候为了搭配一件新衣服,先生还会建议买一双不是低跟的鞋子。当那双鞋有点危险地上脚以后,我只能凝神于脚,小心迈步,就像忽然开始在地面上写作业,一改平日里踏着旅游鞋大步流星的做派。

在网络购物平台,在实体商场店铺,衣服层出不穷,引人入胜。只见新款笑,不见旧款哭。衣服买到手还是早点穿上为好,搁着搁着降价了,搁着搁着过时了,或者因为体重增减缘故,小了或大了。减肥行动可以是针对养生的,也可以是针对穿衣的。保持好身材,从而体面地钻进任何一件喜欢的衣服里,也是美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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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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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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