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的半生影像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引言

夜晚,书房中,我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让春风跑进来,和罅隙发生共鸣,发出“呼呼”的轻响。其中的一缕偷溜着掠过虚空,吹动我的眉毛,吹进眼帘,可我眨巴两下眼睛,把它吓跑了。

我踱步回书桌,坐到电脑前,回想几天前和发小的闲聊,聊到各自的家人,其中有我的阿母,偶然间窥视到了关于她如何成为现在的她。记忆原本尘封在脑海里,可如何在聊天的时候又跑出来,而且一段记忆片段又引发出另一段,就像风的流动使窗户的罅隙发出声响,让关于阿母一幕又一幕的记忆画面在脑海里接连迸发。

画面?!我突发奇想——此刻,如果阿母这半生如同影像一般在眼前的电脑屏幕里播放,而我是一位观影者,那么......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广角下的鼓雷镇。鼓雷镇是一座半岛,把左手手掌握拳伸出食指,食指便是它的缩略模样。视角拉近,龙口村坐落于“食指第一指节”的中间,它的西半边是黄绿相间的农田,再西是广袤蔚蓝的“前海”;东边先是林木纵横的丘山,向东越过丘山便是“后江”了,后江也是一片蓝海。我曾经的老家在龙口村的村间,一处犄角旮旯里。

视野聚焦,最先出现的人物不是阿母,而是我的奶奶,我看不清奶奶的模样,画面里她的脸是那样的模糊,像是打了“马赛克”。从画面上观察,奶奶年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短发垂下过耳又梳于耳廓后,显得精神。

我叫奶奶“阿嬷”,叫爷爷“阿公”,之所以能确认她是阿嬷,是因为她手上的银制、一厘米宽的戒指,她从结婚那天便戴着,直到离世也不曾离手,依然在她的无名指上。记忆中阿嬷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阿言啊,我要赶紧去找你阿公。

左侧电脑屏幕之外,一名十四岁的花季少女被一位和阿嬷年纪相当的陌生大婶拉入画面,推到阿嬷面前,她用左手掰掉少女的双手,甩开少女。阿公用后背挡住少女的视线,递给大婶一沓钱币。

我一眼就认出,那个眼泪和鼻涕挂在脸上、惶恐执拗,惹人垂怜的小女孩,是我的阿母。不同于对阿嬷的辨认,甚至无需辨认就能知道,她是我的阿母。

画面瞬息变幻的光亮打在我的脸上,犹如阳光照耀含苞的紫罗兰之后,使它瞬间开放。我发自内心的喜悦遮掩不住,我盯着阿母看,脸庞稍有些塌陷,但脸颊泛白、干净,头发梳成两束小辫子;她的脖子修长、笔直,后脖颈尚未有因为长期农忙而凸起的富贵包;唯独那身遮体的秋装寒碜了些,圆的、方的缝块明显、颜色不一。

我看到阿母正处于悲伤之中,我想轻声对她说“不哭”,可显然她不会有任何反应。现实中,如果她知道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时期的她看,她会羞涩,而后嫣然一笑,笑得比电脑屏幕前盛开的花儿更加灿烂。当然,她从未有机会拍摄这样的相片。

我忽然想起,此刻的画面是无声的,我调节电脑声音至最大,依然如此。算了,画面足矣,不能奢求太多。

老家的房子是用毛石盖起的,外墙没有糊石灰,毛石和干透的水泥裸露在外头。房子包含一厅、厅左右两卧、左右两卧沿着厅门的方向,分别连接一大一小两间杂物间,小杂物间连接一间小厨房,两“小”加起来的面积只比大杂物间的一半多一些。我戏称它为“三合院”,另外的“一合”是一个直角,是用板石砌起的一米高的简易围墙,围墙上虚掩的简易竹门正对着厅门,一条小石板路从竹门延伸至厅门,其余的空地上铺满黄土,就当是地板了。

阿母因为不听话,总想跑,被关进小杂物间了。晚饭时,阿嬷就端着饭菜到小杂物间给她吃,夜幕降临时给她一条花毛毯子。

等到夜晚,万籁寂静的时候,小杂物间的房门颤动,轻轻地开启一条缝,瘦弱的身驱从里面“滋溜”出来。我不知道阿母是怎么从里面撬开那道木门的,那门突然就开了,令她得以在月光笼罩下的石板路上蹑手蹑脚,打开虚掩的竹门,再晃悠着跑向左边,早前大婶离去的方向。

我在屏幕前发笑,阿母啊阿母,人生地不熟,你将跑向哪里?

我在心里揶揄阿母的时候,本以为画面会告诉我阿母返回或被抓回的场景,显然我的先入为主错了。

我看到阿母和大婶在一起,跪拜在一座不属于龙口村的关公神像前,大婶正在用信杯询问着神明什么。我听不到大婶说话,却仿佛能听见信杯撞击地面的声音,两次、三次......六次,都没有顺杯的结果,也就是说,神明不同意。大婶显得不耐烦起来,她匆忙把信杯和抽签用的竹签放回原位,收拾完瓜果、花生等奉物,拉起阿母的手离开了庙宇。

她们回到一处我不熟悉的燕尾厝,屋里还有两名比阿母稍矮的男孩,他们穿着干净,脸蛋圆鼓鼓的,比阿母的脸鼓很多。阿母还没有绑上两个小辫儿,脸上脏兮兮的,只有衣服还是那件衣服。

大婶在屋外水井处为阿母洗了脸,擦干,带她到卧室的化妆台前。大婶先用圆形的布团粘上白色块状散落的化妆粉,在阿母的脸上“噗噗”;再仔细地为阿母梳整头发,理出两个小辫儿,用皮筋分别捆上三圈;最后拿起针线,拉起阿母的衣角,给几处衣缝衣洞缝合。做完这一切,大婶笑着和阿母说些什么。我想她该是夸阿母漂亮、精致的,是的,像我一样被年轻的阿母惊艳到。可阿母委屈着嘟着嘴,没有因为夸赞而高兴,嘴里一直在重复嘟囔些什么。

我想,阿母,你笑一个给大婶看,说不定她心一软就把你留下啦。

大婶?我为这个称呼感到诧异,随即恍然大悟。直到这时,我才知晓大婶就是我的外婆。我没有一下就将她和外婆关联上,即便每年春节我都会跟随阿母回外婆家,见到外婆。当时外婆家在隔壁的岱仔村时金碧辉煌,并不像现在这般寒酸。

我又忽然明白,当时神明不同意什么,阿母在念叨什么。衪不同意外婆把阿母卖到我家,当我家的童养媳;阿母在念叨,神明不同意、神明不同意......

我知道阿母是信神明的,是笃信,诸多时候我觉得是迷信。我上大学时,她跑去问神明,一度阻挠我出省读书;我结婚几年未要孩子时,她跑去问神明,说我爱人身体有毛病,使我爱人大哭一场......甚至她给神明供奉的现金一年比一年多。

我以前不理解,现在似乎能理解了,神明曾为她极力反抗过。

屏幕上放映的影像像真正的电影,像艺术,它不像摄像头在无时无刻的录制、播放,它还会倒叙。逃离的阿母被寻回之后,阿嬷苦口婆心,又以孩童难以忍受的饥饿作威胁,终于阿母在我家安定下来,她渐渐开始帮着家里做一些杂事了。

我发现进度条显示的时间“00:16:31”的“16”之上,有一个淡黄色的小数字,从此前的“14”一下跳到“19”,我猜测它代表当时母亲的年岁。我移动鼠标点击进度条,尝试后退寻找“15”,可数字又瞬息跳回“14”。我只得放弃并安慰自己,如果真是这样不断时地观影,一比一的时间里如何也看不完阿母这半生。

“19”的阿母亭亭玉立,头发扎了马尾,还是瘦,但圆圆的脸蛋上有些肉了,眼神隐隐透出坚毅;她的个子长开了,已逼近她一米五五的身高。这时候我见到了我的阿爸,他比阿母大三岁,一米六出头的身高,长相普通,身材微胖。阿爸读过小学,个矮心不矮,他和阿公赌气,觉得自己有能力做出一番成就,十六岁开始便跑到隔壁的东山县务工,只在过年时分才回家一趟,可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只得回家务农——这是我从阿嬷那里听说的。

阿母见过阿爸几次,可阿爸回也匆匆去也匆匆,也不和她多说几句话。即便如此,阿母还是在这一年奉旨和阿爸结了婚,住进右边卧室。

结婚后,阿母依旧和阿公阿嬷还有叔叔一起挑粪、干农活、下前海捕鱼、上丘山砍柴,阿公在围墙外建了一间猪巢,每年养两头猪,阿母也开始喂猪……她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不能做的也尽力帮忙做。画面上首次亮相的叔叔是我的亲叔,阿爸的亲兄弟,阿公阿嬷这辈子只有两个儿子。阿公脸上也打上了“马赛克”,比阿嬷的更加厚重。

这画面仿佛和我作对,每当我下意识地按下键盘方向的左键,想后退以细看阿母某一时刻的形态,比如她脸庞上流下的汗水在下巴处逐渐凝聚成滴、验证她向我夸耀的一天能挑三四十担水,能担起负重的柴火时,它总不让我如愿。却让我看见这样的场景——

阿爸在家人忙活的时候,他却守着家里的电视,或是和村里的狐朋狗友打牌、喝酒闲聊、研究六合彩......

进度条上的数字从“19”跳到“23”,阿爸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在家里吃饭喝酒,吹牛扯皮,阿爸明显喝得有些多了,他说:“我在东山的时候,和我一起去的阿福,比我笨,啊,但是他会送礼,他啊,给那个副区长送了铁观音和几瓶值钱的酒,后来那片海域,啊,的养殖就归他管,船能不能停靠都是他啊......说的算,我也想送啊,送晚了,啊,结果人家不要,妈的,运气真差,不然我还回这里?”

画面突然响起的言语声吓我一激灵,阿爸语毕又没了声,我干笑一下,心里埋怨这影像的调皮。

紧接着,阿爸喝完酒散了场,食物残渣像花生壳和皮、鱼干骨头,仿若秋天的落叶散落地毫无规律,零落在桌面上、椅子上和水泥地板上。

隔天,阿母在阿爸醒来后,如夏蝉般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我看见阿母的嘴唇颤动,似有某种规律,像是爬山涉水、行军打仗。

我不由地想起阿母曾对我说,在你还小的时候,你阿爸说人要注重人情世事,有一次闹台风,田被淹了,收成不好,家里要有人饿肚子了,那天村里祖祭日,杀了一头猪,家家户户分拳头大小的一块猪肉,你阿爸提着这块肉去朋友阿翰家,没给家里留下一点,好像人情世事能当饭吃......

终于,一天清晨,天空刚泛起鱼肚白,阿爸在前夜喝完酒还没睡醒的时候,阿母在床前念叨,阿爸一个翻身坐到床沿,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阿母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阿母不服气,依旧口若悬河。阿爸鲤鱼打挺般下了床,一巴掌甩在阿母的脸上。

我看见那根丑陋无比的指头指着阿母的脸时,我的左嘴角勾起一个幅度;我看见那巴掌打在阿母的脸上时,我提起拳头敲击两下桌面,桌上水杯里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我连忙按住快进键,乃至长按不放,可是画面无动于衷,按照它自己特有的节奏播放着。

进度条在往前走的同时,数字跳到“20”,阿嬷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毋庸置疑,我出现了。我松了口气,随即喜上心头——我太可爱了,小小的一只,裹在黄棉布里,尤其是那双炯炯的眼睛,左眼皮是双眼皮右眼皮是单眼皮,像太极图的阴阳鱼。

本以为关于我的画面会有不少,让长大后长歪了的我多多欣赏自己漂亮的稚颜,可数字不老实。我看到数字在——“21”时有两个陌生男人上门,手里晃着账本,阿爸躲了起来,只留阿母在大厅与他们唇枪舌战;“22”时阿嬷加入阿母和阿公的队伍与阿爸骂战,石板路上阿爸一边抽着烟一边反驳,振振有词;“23”时阿公卧病在床,他和阿嬷从左边卧室搬进大杂物间,因为叔叔这年要结婚,需要他们的卧室;“24”时,我穿着一身黄走在前头,阿母一身白、头上搭着白布,弓着腰走在阿公送葬队伍的后头,队伍浩浩荡荡,像一条蛇,像一条蚯蚓,怎么也不像威武神气的龙。

“25”时,终于又一次让我高兴起来,我看到了印象深刻的一幕。

那是艳阳高照的一天,阿母穿着粉红色的短袖,先是出现在村里的开漳圣王庙内,圣王庙的画面一闪而过,我却看得清楚。随后阿母赶忙从庙里回家,在日头的笑颜欢送下,走进厨房,抄起三十厘米长的擀面杖,走进客厅,二话不说抽打在椅子上看电视的阿爸胸膛上。阿爸吃痛,“啊”地吼出一声,从椅子上弹飞起来,怒视阿母,又一次伸出右手食指,用力指着阿母破口大骂。阿母再次挥出擀面杖,杖头击打在阿爸指头上,指头上的指甲一下变黑,生出淤血。

阿爸龇牙的同时不停地甩手,瞪着眼、忍痛上前抢过阿母手里的擀面杖。阿母在棍子被握住的瞬间松手,跑出客厅,跑回厨房。被惊动的阿嬷从偏房(此前的小杂物间)跑出来,拦住阿爸,转头看到阿母提着菜刀从厨房出来。阿嬷转过身,用左手握住阿母握菜刀的左手手腕,右手绕过阿母后背箍住阿母的右手手肘。在院子里的黄沙地面上玩弹珠的我,原本被阿爸的“啊”声吓了一跳,在见到阿爸从客厅跑出后,连忙跑上前,在厨房门口,双手紧握住阿爸拿着擀面杖的右手,不知哪来的力气,像是把阿爸当石工铁锤一般抡起,在空中向左划出半圆。

飞离地面并最终停落在石板上的阿爸蒙了,张开嘴巴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丧着的小胖脸怒视着他,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阿爸把擀面杖一扔,转过身,骂骂咧咧着离开家,结束了这一架。

屏幕前的我哈哈笑,端起水杯向前虚晃一下,致敬当时的小胖子,随即咕噜咕噜喝起来,一饮而尽,十分过瘾。我从水壶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九分满,以防万一下次要喝的时候因没水而气馁。

此后的画面,阿爸经常与阿母对骂,却鲜有动手,他有两个顾虑,阿母突然间的凶悍和我异于常人的力气。阿爸或是看出了我的不同,开始关心我的学习。他偶尔会在秋冬的紫菜季节里和朋友合伙贩卖、运送紫菜,但田、山和海铁了心不去,因此在“钱”上依然是和狐朋狗友拆东墙补西墙,我的学费成了他的头等大事。

阿母变得越发唠叨,画面里的她嘴巴似乎没停下来过,对阿爸的厌恶全在我听不见的话语里。只有一种情况她会高兴,当阿爸把我的学费交到她手里的时候。

“25”时,叔叔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堂弟出生了,一家人开始商量分家。在阿爸“大义凛然”的坚持下,左半边房屋归叔叔家,右半边房屋归我家,对比之下叔叔家约比我家多分半间杂物间。阿母对此颇有微词。

叔叔本是向着阿母的,他比阿爸小五岁,从小和阿母在一起干活,阿母的勤恳能干有目共睹。阿母结婚后和阿爸多有矛盾,他如果看到也会极力劝阻,多是站在阿母一边的。分房的时候叔叔对于阿爸的慷慨不屑一顾,只想对半分,但婶婶不同意,撺掇他答应下来,最终按照当前的分配决议。阿母因此时常念叨,和婶婶拌嘴,终于有一次和婶婶在大厅扭打起来,叔叔上前劝阻,闹剧才停下来。隔天,婶婶因为叔叔没有绝对支持她,跑回娘家告状;她娘家有四个哥哥,只她一个女孩,还最小,最受疼,一行人赶到我家要理。四个外人坐在大厅那张八仙桌的西、南两边,叔叔低着头,和婶婶站在他们身后,阿母挨着阿嬷坐在北边,东边坐着我阿爸,靠近我阿母。阿爸和他们说着什么,阿母对他吼了一下,阿爸也吼了回去,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扭打起来。四个外人迷糊了,不清楚这是什么发展势头,他们开始劝架。架没打成,最终在阿嬷的不停致歉下,分房不变,双方才不了了之。

我家闹了笑话,两家之间许久不讲话。

叔叔还没结婚的时候,赚的钱一家子公用,阿母的负担轻一些。此刻,除了几次学费之外,其他的一切开支都要阿母一人承担,一家四口的口食(包括阿嬷,两家两天一轮流)、每年祭拜的纸钱、鞭炮和奉品、我的书籍和文具......

数字跳到“34”,夏日,阿母在村里人的介绍下,背着行囊,坐上长途客车,到晋江市打工。阿母不善坐车,每次坐别人开的车都会头晕。她在车上吐了三次,下车之后又吐一次,最后这次只吐出来胃里仅存的胆汁。

此时,画面忽然一分为二,阿母在画面的左半边,画面的右半边是我和阿嬷在田里干农活的场景。

阿母进入自行车工厂,组装自行车零件、阿嬷从水井里提水倒进喷桶里,我挑着两只喷桶浇白萝卜地、大葱地,此时我读初中,是个小胖墩;老旧的工厂处处灰尘满布,时不时有电锯割据钢铁的火星四射,气味混杂难闻,阿母想用头围捂住鼻子,头围却总爱掉落、我挑着水,一会儿就受不了,歇了菜,倚靠着田埂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只得阿嬷一人蹒跚地挑水浇水;阿母没日没夜地忙活,又手巧,被厂长在厂工大会上表扬,阿母招其他女工妒忌,被偷换了多个尚未组装的零件、我和阿嬷回到家,喝着阿嬷煮的包菜粥,粥里加了猪油还撒了点葱花,那味道好极了;阿母遭厂长斥责,阿母辩驳过几次,最终还是受不了委屈,苦着脸收拾行李,坐上回家的客车、我牵着阿嬷的手,在马路边人家的屋檐下等阿母回家。

随后画面合二为一,阿母下客车的时候又吐,不断地干呕,把眼泪都吐出来了。等缓过来,她紧紧地抱住我和阿嬷,转过头来想亲我,被我躲开了,她的嘴巴里有一股莫名的臭味。

屏幕前的我紧皱的眉毛缓缓舒展,苦笑一声,嘴里嘀咕一句“小兔崽子”。

数字跳回“25”。在夏季台风过后的雨天,阿母穿上蓝色的雨衣,背着我前往幼儿园,却发现幼儿园里空无一人,又把我背回家。我看到雨衣的后背破了个洞,淋了她一身。她回到家后,剪下破旧雨鞋的塑料片,用插在炭炉上烤得炙热的铁片融化,黏粘在擦干的雨衣破损处。这时候两家刚分完房,矛盾还没爆发,婶婶在一旁踌躇着想要帮忙,被阿母拒绝,婶婶白着眼走开了。

秋天,农田里的胡萝卜、大葱、蒜头、包菜和白菜等家伙竞相挑起庄稼家族的重任,纷纷“成熟”起来。这时我家已闹过笑话,家里分了家还没分田,田里的作物收成后卖了钱,两家要分钱。叔叔家分得多我家分得少,因为叔叔家有两口人干活而我家只有阿母一人,阿嬷干的活算均分。阿母不干,执意要平分,和婶婶在田里争执,又差点打起来。叔叔拉开阿母,推搡了她一下,使她双脚互相磕绊,摔倒在菜畦上......

两家偶尔冲突与谩骂,阿嬷夹在中间,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阿嬷明清阿母不容易,总想多帮衬着阿母。田里分钱的那天阿嬷在场,闹剧结束,阿嬷和阿母提前回家,阿嬷顾左顾右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偷摸拿出私房的四十块钱给阿母,却让后脚赶回家的婶婶发现。婶婶假装没看见,沉着脸进卧室去了。

我心里闷想,阿嬷是煎熬的,一家几口人让她不省心,不孝又不顾家的大儿子、日日谩骂不休的大儿媳妇、话不多却对她偶有白眼的小儿媳妇、夹在中间不吭声的小儿子。

唯一让阿嬷高兴的是我,我经常帮着干家务活,阿母能轻松一些;在数字“27”的时候我上了小学,成绩数一数二;最重要的是我和她睡在一起啦,在偏房里那张银色铁制、垫着木板的床上,我睡这头,阿嬷睡那头。

睡着的阿嬷鼻腔中会偶尔发出像猪叫一般的“哼哼”声,有几次在半夜把我吵醒。我年纪小,醒了之后又迷糊睡着,睡着之后偶尔会做梦。画面上一阵波纹抖动,画面由彩色变化为黑白,进入梦境。我梦见家门口板石围墙外的猪巢里的两头猪在吵架,一头喊着“我要逃出去”,另一头就劝他“你疯了,跑出去饿死你”.......

画面恢复彩色,从“28”开始到“40”,阿嬷常常和我念叨一些我听不懂、或听得懂也不会在意的话。她有时候说,阿言啊,你阿母真困苦啊;有时候说,你要乖,要多听你阿母的话;还有时候说,你阿爸没用,害苦你阿母,也害苦家厝;以及还有我最常听到的那句——阿言啊,我要赶紧去找你阿公。

“41”这一年,我又一次排进了“蚯蚓”队伍,还是一身黄走在前头,阿母穿着一身白走在后头,弓着腰、头快要掉到地上,得有人搀扶着。我在葬礼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哭是阿嬷走了,我没有阿嬷了;笑是阿嬷不必再受苦,她早早实现了愿望,去见了阿公。

我此前心里疑惑,为什么屏幕上阿嬷阿公的脸上总是模糊的,像是打上“马赛克”,因为他们都过世了。

最终,我看到画面里21岁的我眼角挤出一滴眼泪,看到阿爸竟然泪流满面。

阿嬷去世后,阿母去庙宇的频率更高了,她不仅在特定节日去村中的圣王庙和丘山上的观音庙;还在其它日子,去间隔几村之外的港口村妈祖庙;甚至忍着一路颠簸晕车呕吐的难受,去平和县三平寺的佛祖庙......好像见的神明多了,自己身边的力量就能多一分似的。

意外的是,在阿嬷去世后,阿母和叔叔一家人慢慢和好了。婶婶会主动帮阿母做一些事情——帮我家田里的庄稼浇浇水、祭拜阿公阿嬷的时候帮忙拆分纸钱......叔叔的海获多的时候会分给我家一些。我想起一句话叫“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感觉不足以表达人情。或许,叔叔一家见惯了悲欢离合、见惯了人间疾苦,自己还算和睦的家庭和阿母总是孤身一人忙活的身影之间的对照,使得他们对阿母心生怜悯。

而阿母,再如何冰封的心也会因三番五次的热意而融化。

画面时过境迁,“42”,阿嬷去世后一年,因化工厂入驻,村镇局部拆迁,龙口村搬到了鼓雷镇“食指第三指节”处的新港城,搬离了村里困苦的光景,阿母时常和我念叨,你阿嬷真正没福气呀。新港城新建多个小区,小区内高层林立,阳光照耀下来,因各楼层窗户玻璃的反射,让家里阳台上阴影处多出几道波动的光线,这是以往村里不会有的景象。

新港城没了田和山,家里也没有海业,阿母在家里享了两年福,皮肤白回一些,可乌丝间冒出的白发掩盖不住她不断向老的事实。她不时和新认识的朋友跳起广场舞,可时间一长人家不叫她了,因为她总给人挑刺,或许是给阿爸挑刺挑习惯了,总觉得人家跳的舞不规整、有问题。而阿爸依然没变,在拆迁的“一夜暴富”之下,还了村里时欠下的债务之后本就没剩下多少存款,却依旧花钱如流水。

而我,观看到这里时我在心里感慨,读高中、大学期间乃至结婚之后,一年不过回家三四次,一次最长的时间不过是春节七天长假,只因不想听闻父母相互之间的指责和谩骂。我成了童年和阿嬷睡在一起时,做的梦里头的那只想要逃出猪巢的“猪”。

“44”时,阿母在家里,拿着智能手机学习使用微信,堂弟在一旁不耐烦地教她。阿爸的存款已挥霍一空,阿母自己的存款又在我结婚时给了我绝大部分,不愿要我给她的钱,因而又一次下海为有海业的人喂养鲍鱼。

海上的渔排底下是无量的海水,鲍鱼养殖在渔排底下,间距五、六十公分的厚竹管或木片密布。阿母在清晨相跟“鲍鱼主”到海上,她总是戴着一顶鸭舌棉布斗笠,坐在其中一根竹子上,双脚使劲抵住相邻的另一根竹管,佝偻着身躯低下头,从海里提起绑在竹管上、养殖专用的鲍鱼苗笼,打开盖子,将适量的饵料扔进桶内,再盖上,松手放回海里。随后移动屁股到另一苗笼的位置,如法炮制。

阿母除了中午吃上一顿饭,面朝大海就是整个白天,直到夕阳泛红的波光斜射海面,晃漾她的眼睛。夏天,日头从天上、从海面的反射笼罩住她,豆子大的汗水一粒一粒地滴落,融为海水的一部分;冬天,海水冰冷刺骨,她的双手虽然戴着塑料手套,首次下水的瞬间总要犹豫几息,再咬咬牙狠下心来,一下插进海里,海风偶尔袭来,使她一激抖,脖颈发出一层鸡皮疙瘩。

“45”的下半年,阿母在外婆的多次要求下,开始专为大舅家喂鲍鱼。“46”的春节之后,我因工作离开新港城,阿母假意告诉大舅,她要到泉州市找我,实际上,她在当天跑去为另一户人家喂养,被大舅妈偶然间发现,两人吵了起来。这时我发现,大舅妈和舅舅的脸庞慢慢变得模糊,打上了“马赛克”,我心里一惊。

阿母讲:“给你们喂鲍鱼太累,不想喂了,你们对别人都好,只对我不好。”

大舅妈喊:“你满嘴胡讲,我们对待每个人都一样,哪有对你不好?”

阿母吼:“对别人一样就是对我不好!”

......

最后惊动了外婆,她说:“阿妹你发神经啊!不帮你弟跑去帮别人!”外婆的脸上也打上了“马赛克”。

此后,阿母只在春节的初二回一趟娘家。

“47”的一天叔叔家大节日“拜天公”,没请客任何人也就没通知阿母,阿母却在圣王庙祭拜时知道了。当天叔叔拎着拜天公的四五斤猪肉到我家后,她又给拎回叔叔家,在叔叔家里闹,白眼叔叔婶婶,说节日不叫她,又一次与叔叔家决裂、不往来。随后堂弟给我打电话投诉阿母的无礼。我发现堂弟和叔叔、婶婶脸上一样打上了“马赛克”,我的内心才平静下来。

“48”时的中秋节,我拜访了几位亲戚,在我离开家的动车上,阿母给我发来微信语音,她说,你表姐从来没到过我们家看望过我,你老去人家家里干什么?画面里表姐的脸上也荒唐地打上了“马赛克”。

最终画面里只剩下我和阿母,可我却看到我的脸上也笼上了一层灰雾,逐渐模糊起来。

我想起去年有一次我和堂弟闲聊,他和我提到阿母做过的一些“傻事”,愤愤不平。我说因为她的一些经历,她有时候不大跟人讲道理的。堂弟不解,他说,对啊,为什么她不跟人讲道理,那别人为什么要跟她讲道理,我爸妈为什么要跟她讲道理?

我也明白了为何表姐不来我家,一定有那么几次,当她来到我家的时候,阿母和阿爸在争闹,她觉得没意思就不来了。

而我,陪伴阿母的时光又有多少?

影像来到尾声的01:33:01,长方的屏幕又一次一分为二,阿母十四岁的脸庞在左边,青涩、干净;而今五十岁的脸庞在右边,落寞、苍桑。她们温柔地看着我,对我浅浅笑。

尾声

影像结束,我坐在办公椅上,微黄的灯光笼罩屋内,包括眼前的电脑,它的屏幕始终一片漆黑。

“咚咚咚”声响起,我查看微信,是阿母发来的语音,她说:“十言,你说,后天,我是应该去跟朋友、你四平叔家喂鲍鱼,他们一天180,还是应该去为别人家喂,他们一天200。”正当我要回复时,又一条语音过来,“当然要为200的喂,多赚20块。”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在我大学期间,我家要搬迁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曾经寄住在四平叔家一段时间,蒙受他们一家人的友善和照顾,阿母也和四平叔的老婆阿青婶建立起深厚的友情。现在,阿母连她唯一的朋友也想放弃。

我想劝阻阿母不要再下海为人打工,但此前已有劝过,或是我不够优秀,她还闲不下来;我还想,或许可以跟四平叔通个气,但难免要耗费口舌解释一番,我有些犹豫;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就像水滴不慎低落在抛光桌面上,即便不主动擦干,一段时间后也会自行蒸发......

我抓耳挠腮,想不出最好的回复。

我干脆起身,向外走,打开书房的门,对着正在次卧里吹头发、隔天就要从我工作所在的城市泉州返回新港城的阿母吼道:“阿母,你下次有什么事直接敲我书房的门,不要这么近还发语音啊!”

(完)

版权声明:
作者: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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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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