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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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后,我与何塞·拉普雷斯重逢了。直到拿起手机拨通他的电话时,我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我原本以为那个号码不过是通讯录里上百个不会再被拨通的号码中的普通一个。我们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学生时代我们都经常去的那家快餐店,当我怀疑过了这么多年它是否还在原地时,他用确凿的语气告诉我:和以前一样。
五十年代时苏联援建的马路旁依然是那些巨大的法国梧桐,地上湿漉漉的金黄色树叶像刚刚铺成的一条地毯,树冠上黄绿相间的树叶遮蔽了天空,枝条甚至延伸到了天桥上,这些树对叶子的浪费堪称奢侈,像这个城市一样,他们也急于在冬天来临前炫耀自己用不尽的生命力。城里的空气有股清爽的味道,但并不寒冷,刚好能让你感受到脸颊的温热,秋天偶尔的一点点微风里裹挟着前一晚雨水里的湿气,我清楚地记得,这里的雨不会急匆匆地来,也不会急匆匆地走,而是慢慢地酝酿,然后平静地下上一个礼拜,在轻松的周末悄悄地离开,把天空让给一两片小小的白云和看起来远远地飘在另一个蓝天里的太阳,留给你两天的时间忙里偷闲式地发呆。眼下就是这种情况,走在落满枯黄法国梧桐叶子的狭窄街道上,我马上就知道我刚刚和这个城市的雨水擦肩而过,因为当你踩在一两块铺得看似紧实的红色方砖上时,藏在底下的泥水就会顺着砖隙飞溅出来打湿你的裤腿。
这个受了诅咒的地方,和十九年前一模一样,我恶毒地在心里想着。
他来了,神奇地出现在快餐店对面一条隐秘的小巷里,他比以前高了一点,从前硬而直的短发现在被梳得整整齐齐,像老派政客那样从右往左盖在头顶上,他穿的规规矩矩,一件薄薄的麦黄色风衣和干净的黑色裤子,我记得过去他一直穿得像个小学生一样,他变化挺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那副卑躬屈膝的神情和那种他独有的傻傻的快乐依然摆在他的脸上,他微笑着向我打招呼,那种微笑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遇上多大的事情了,能让你回到这个地方?”他笑着问我。
“只是工作上的一个小事,说真的,我也挺惊讶的,自己居然还会回来”。毕业时我告诉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这个城市了,他居然现在还记得。
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经典的快餐,这里和以前一样脏兮兮的,桌子上是擦过嘴的餐巾纸,纸上的黄色油印子大大方方地躺在下午的温暖阳光里,舒展着身体,白色的地板好像有一千年没有拖过了,能让新来的客人怀疑这是一种灰色的新式地板,胡乱摆放的椅子让本来就逼仄的小店显得更加狭小,大家挤作一团,对着自己餐盘里的炸鸡块狼吞虎咽。不过,可能是这些年见识过的难吃的东西不计其数了,这一餐竟然比我记忆里要好吃不少。
吃完饭我们去了旁边新开的咖啡店,一杯咖啡下肚,我终于鼓足勇气问起了那个我们都在等待的一直啃食着我内心的问题:
“她怎么样了?”
只有我和何塞·拉普雷斯能够理解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多么沉重,它在我们的心里都留下了永远的记忆,任凭我们欺骗自己,命运都不可能让我们把它忘掉,它甚至成为了我对这座城市的唯一记忆,是我求学时代的底色。
她很美,个头不高,看起来小巧玲珑,雪白的柔嫩肌肤,衬托出两侧脸颊健康的红晕,水灵的大眼睛像两颗碧绿的珠子,头发又黑又直,扎成大小正合适的马尾辫,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她身上有一种东方女人惹人怜爱的灵巧,还有一种独特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坚强自立。但令我惊讶地是,她仅仅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普通校服,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的整洁合身,没有穿在我们身上肥大邋遢的样子,那件校服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校服里面白色衬衣的领子立在她光滑柔嫩的脖颈外侧。看到她如一匹高傲的小母鹿般悄无声息地经过时,我暗想,这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那时我正在排队打饭,何塞站在旁边,她仙女般的身影如惊鸿掠过,消失在食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座位很难找,大厅一把空着的椅子都没有,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端着餐盘在人流里艰难地左躲右闪,我们像猎人一样盯着正在吃饭的人的餐盘,不是羡慕他们的好运气,而是趁他们吃完了赶紧占住位置。周围乱糟糟地,人们拥挤在这个巨大闷热的空间里,碰到旁边人的手肘是常事,但奇怪的是这一次竟没有人在我们身边,我安安静静地细嚼慢咽,直到看见对面的何塞已经吃完了在等我,我才明白自己吃得这么慢是因为刚才一直在想我的美人。这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打算走时食堂的人也变少了,就在我已经微微起来的那一刻,我的心跳都停止了,那位美人坐在我们对面的桌子上,正在专心地享受那在我看来并不美味的美食,她还有一个同伴,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吃着一样的菜,不过她的美貌就比美人的逊色不少,我甚至莫名地为此感到一丝丝自豪。我立马坐回椅子里,让何塞看看坐在他后面的女人。这小子飞快地转过去看了一眼,显然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骄傲地说:
“看吧,我们遇上了一位美丽的女士。”
“我得承认,她是挺好看的。”何塞小声对我说,好像在害怕被她们听到。
我们一直坐到她们俩离开,我把头稍微往右偏一点,这样就正好可以看见她右半边的粉嫩脸颊,我欣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轻轻地摆弄刀叉,熟练地把一小块送进嘴里,然后含起嘴唇,咀嚼时我甚至能看见她满意的微笑,然后在不经意间咽下,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天哪,她就跟刚刚从工厂走出来的洋娃娃一样”,我想。
她们没有注意到我们,收拾好东西后就离开了。我一直盯着她绕过柱子,把餐盘递给清洁工,然后消失在食堂门外。一看不见她们,我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喜欢上她了,是不是?”
我们哈哈大笑,拉普雷斯说得不错,但我不想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别人,那样显得太轻浮,再说了,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我的确缺乏做这种事的勇气,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要求自己去做违背自己本性的事情与其说是挑战自我倒不如说是自讨苦吃,但那时我年轻气盛,以为尊严比天高,相信自己可以冲破上帝为我打造的性格的小牢笼,去争取祂没有承诺给我的东西。
即使是生活里最不经意的小细节,当你某一天开始留意时,也会感觉陌生,有时候,在一栋已经住了三十年的房子里,你依然会在某个孤零零的深夜惊喜于一个你从未留意过的墙角的光线有多么柔和可爱。从那天起,在心不在焉地做着某件事情时,我经常突然发现自己在想着她,我对校园的每个角落留意起来,甚至对那次晚饭的时间也格外留心,我漫不尽心地走在路上,却仔细观察着旁边草丛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野花。
我很快发现,她吃饭的地方是固定的。她来的时间刚好躲过人潮,六点五十八,分秒不差,打到饭后就在靠近大门的第二个柱子后面的一排桌子上享受她的饭菜,有时在右边的椅子,有时在左边的椅子,但永远在那张桌子上,当然,和她的闺蜜一起。我在心里窃喜,我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来到她对面的桌子上,我讨厌在拥挤的环境下吃饭,但在这儿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这让我感觉自己不是身处人声鼎沸的混乱中,而是在与她单独约会。我梳好头发,调整好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既不活泼到轻浮也不呆板到滑稽。我每天准时赴会,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约定,我装摸做样地把芬达水托在食指和中指中间,每喝一口前都举杯向她致辞:
“祝您健康,夫人。”
她好像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她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吃饭的过程中她们俩几乎从不说活,她们的食物简单枯燥,每天几乎都是一样。不管一个人的味蕾多么发达,也一定难以在千篇一律的菜单上如此聚精会神,她的姿态很像是在思索,就像一尊文艺复兴时期圣女的雕像,在深入但不剧烈地思考天主之事,她的肌肤细腻但不稚嫩,如果不是真的雕像,你很难相信人类还有如此光滑紧致的表面。我对她的烦恼产生了兴趣,能让这么一位美人整日如此沉浸的必定是非同寻常之事:一道很难做的数学题?这是我能想到最俗套的可能,我很快抛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那绝对纯净姿的态能让人联想到的只有时间的起源,生命的意义,还有天主教的神圣存在。她美丽的柔弱身躯上竞承受了如此沉重,我不禁全身震颤,也许这就是那双祖母绿宝石一般的大眼睛像湖水一样深不见底的原因了。
我满足于这种状态,我不敢想象某一天她发现有一个陌生人每天都在饭前偷偷祝福她时的心情,尽管这种祝福是发自心底的不带欲望的爱慕。这样做很傻,但这或许是最有尊严的做法,我在心里自负的想着,至少每天晚餐时的十五分钟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但有一天却不是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六点五十八分的第二个柱子背后。她消失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也许她只是最近几天有什么临时安排吧,我安慰自己,我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老位置上吃着索然无味的饭菜,期待着某一天下午她的倩影重新出现,我又回到了老样子,忍受着四周的吵闹和拥挤,听着邻桌的人为了无聊的琐事大惊小怪,尖锐的笑声刺穿我的耳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这样过了几个礼拜,我与我的美人失去了联系,每天下午我都依然像一个就要登上舞台表演的演员,郑重其事地打扮好自己的衣领和头发,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来到餐厅,只是她不再来赴约了。我想去找她,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在哪,甚至她叫什么我也一无所知,我脑袋里仅有的东西是她的魅力,这种无力感让我愈发愤怒。
“该死,我被她甩了”,我偷偷在心里大喊。
我绝望地发现她在我头脑里的印象越来越淡,更糟糕的是,她的脸开始和我的其他记忆混合起来,变得模糊不清,她开始做我从没见过她做的事情,说着我臆想出来的句子,我能感到她动人的身影开始融化,那股纯净坚强的气息日夜不停地消散,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像阳光下的雪人一样变成一滩亮晶晶的水了。我怀疑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可能不在这里吃饭了,或者为了身材根本就不吃晚饭了,而用一个小小的苹果代替,尽管我相信她不会为了外在美做出这种傻事,但依然在焦虑地为她的健康担心,她会不会转学了,我拒绝这种可能,毕竟这是个概率极小的事情。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我不想告诉自己,她有了情人,他们一起去吃饭,有时带上她的闺蜜,有时不带,外面的饭菜比餐厅的好吃很多,更重要的是,这是每天上课时间以外,他们唯一可以长时间相处的机会,可以避免餐厅的嘈杂和拥挤,即使远一点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时候聊天。
我决定不再去餐厅等她了,怀着能见到她的渺茫机会,我每天下午在学校外面闲逛,我把上衣的拉链拉开,把手插进裤兜里,轻蔑地看着街上的一切事物,好像没有东西是我感兴趣的,我让自己尽量显得潇洒随意,如果她突然出现也不会惊慌失措。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道几个礼拜,几个月,我彻底绝望了,她那文艺复兴风格的圣女像般的面容终于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又被记忆毫不留情地磨平,如今已经碎成了一地石子,我对天发誓,如果能见到她,即使旁边站着的是她的情人我也愿意,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这个代价我愿意偿付,但如果上帝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连我小小的最后见她一面的愿望都不满足的话,那么这个上帝就是坏上帝,我宁愿诅咒他堕入自己创造的地狱。
大概是那段时间里我遮掩不住的慌张和愤怒,何塞·拉普雷斯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但他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出于无计可施,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关于她的消息。我在一个寻常的礼拜四黄昏用一种最波澜不惊的语气问他: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小个子女生吗?”
“啊,记得。”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大概把那天的事当成了玩笑,毕竟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
我不想显得太主动,在这个话题上太直接会引起他的怀疑,正当我思忖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时,他突然对说道:
“我后来好像还见过她一次,在威灵顿街上那个卖腌黄瓜和面包的小店门口。”
我欣喜若狂,虽然这并不能代表我去那里就能见到她,但这至少说明她去过那里,那里有她的记忆和气息。我急忙转变了话题,确信我的语气还是那么镇定自若。
我成了那家小店的常客,拉普雷斯说得不假,她的确出现在那里,她用一些面包代替了自己的晚餐,偶尔加上一根腌黄瓜,更令我满意的是,还是她们两个一起:她,和她的闺蜜。傍晚面包房烤出的面包温暖酥脆,上面还有细细的一层面粉,新收获的小麦的香气从美味的面包里散发出来,弥漫在巨大的法国梧桐构成的黄绿色空间里,我又能和我的美人约会了,只不过换了个优雅的地方,赞美上帝,我从未感觉生活如此美好。
经过这一次有惊无险的分别,我决心记住她的名字,但我每天都沉浸于欣赏她那超凡脱俗的举止,心甘情愿地被她的魅力捕获,我不在乎时间的意义,因为有足够多的日子可以让我一寸一寸地观察她梦幻般的纯洁,她的眉宇间掠过毋庸置疑的坚定,好像不理解世上竟会有任何的奸佞之事,我温顺地躺在她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魅力编织成的柔软大床里,头顶是清澈无比的明净夜空。人的惰性是可怕的,与美人的重逢越久,我越是忘记了那次意外分离时的剧痛,反倒把名字的事情一拖再拖,那时我读过的书很少,只知道凭着自己的想象去认识世界,我想不出世上的美人除了玛格丽塔还能叫什么名字,慢慢地,我有了一个习惯,每天傍晚的例行约会前,我都默念三声玛格丽塔,恳求上帝把我生命里的奇迹全都转赠与她,因为我相信,认识她就是我生命里最大的奇迹。
一个懦夫是不配拥有她的,一个弱者也不行。每天早上我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一阵厌恶,那个睡眼朦胧,头发脏兮兮的家伙和我的想象中的自己一点不同,他看起来就像一条小狗。我难受地站到能能照到自己的视野以外,不愿意看见真实的我。我想着做一件大事能让我有勇气向她示爱,一次年级第一的成绩,某一部漫画的意外出版,或是得到航空邮政公司老板的器重,是什么不重要,只要能够成功,能让我在她的面前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地像一位真正的爵士那样请求她的芳心,这样才能对得起她那大理石雕塑一般的容颜。我决定只要我做到其中的一项,就去向她表白,我并不傻,我知道除了真心外一无所有的人是得不到女人真正的爱的,这样的人最终除了一脸狼狈像能得到的就只有怜悯了。不过,直到多年以后,当我每天早上站在镜子前梳着自己干枯凋零的头发时,我才恍然大悟,当初对证明自己的渴望不是为了她的肯定,而是为了填补我的自卑。
在等待机会的孤独日子里,除了我们依旧的秘密约会,我又在其他地方神奇地见到了她。她每天的生活极其规律,吃完饭就去学习,偶尔我能碰见她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书,虽然嘴角依然挂着那种浅浅的微笑,但你依然难以觉察她的内心究竟是什么色彩,她那细嫩的面容风平浪静,让我想起清澈星空下的平静海面,好像数千年都一成不变,至今回忆起她,我总是惊讶于我的印象里她似乎从没流露出其他的表情,我甚至怀疑她生来就无喜无忧,无悲无怒。我轻轻走过她身边,仿佛还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迷人香气。那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词反复回响:“La Santa”.
真是一个好姑娘,一个真诚的人,在上课前,她会用心预习所有内容,课堂上,她一丝不苟,绝不会放任自己的心思飞过教室的窗户之外。平时,她爱读书,钟情文学,像这样可爱的姑娘身上总有几分浪漫主义的色彩,济慈?海涅?也可能是普鲁斯特或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她会喜欢其中某一个。她爱幻想,因为她就是幻想的产物,她的美有着几分不真实的质地,就像精美的瓷器表面淡淡的釉色,走在满地“黄金”花园小径里,她会留心枝头的云雀,用心歌唱和它们呼应,因为即使再微小的生命在她的眼里都是惹人怜爱的存在,当微微躬身注视土壤里卑微的蚂蚁忙忙碌碌,她会为生命所蕴含的最顽强的活力赞叹,她不会像林黛玉一样惜怜凋落的牡丹花瓣因为她相信宇宙自有其运行的规律,没有矫情,更不会莫名的悲从中来,只有嘴角坚定的乐观。当她的闺蜜问她题时她总能告诉她正确的答案,也许她闺蜜会崇拜她但绝不会嫉妒她,因为这种魅力是与生俱来的,嫉妒等于把自己与她放在一起对比,我相信没人有这个胆量。我从没听过她说话,但我想那声音一定也如她的肌肤一样细嫩。
一有机会我就在她的身边停留,尽管这样,我也不觉得她注意到了我,我总是小心地把握着接近的距离,自然地与她擦身而过在她的目光已经离开时在激动地看一眼她想要留住这个宝贵的时刻。我的内心压抑着情感,这种东西就像灰尘,如果你不找个人一吐为快它们就会越积越多。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我找到了何塞·拉普雷斯,完完全全地把事情告诉了他。他热心地听完了我的话,但令我惊讶的是,他慢吞吞地说道:“没想到你真的爱上她了,我觉得她还不至于让你这么痴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
“不过可能这就是爱情吧。”
我和何塞·拉普雷斯的关系因为这件事更加亲密了,他很聪明,从没告诉过别人,在这一点上男人要比女人做得好得多。可能是因为他对玛格丽塔的冷淡,反倒能更加不拘束地打探消息,过了不久他就告诉我,他偶然听到她闺蜜的名字叫桑德拉·多斯普拉泽雷斯,和她是一个班的同学。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满足于这种状况,不想做出改变,努力不去想毕业的事情。何塞·拉普雷斯对我的这种心理感到惊奇,我想他一定觉得这是一种怪癖,有一天他对我说:
“这么长时间了,快点告诉她吧,我真不知道你在等什么。”
“再等等,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
“再等都毕业了,”他似乎比我还要激动。
我在心里默默叹气,但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半晌,我终于下定决心,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次投的画稿没有被退回来,我就在下个礼拜四对她说我早就应该告诉她的话。”
那段日子我一直在学着画讽刺漫画,画好后把它们寄给报社,草稿被退回来五六次,不过老实说,这对我来说几乎算不上什么打击,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玛格丽塔身上,我总能从她那美丽的面容和岿然的气质里获得安慰。这次能被报社看中也是概率很小的事,何塞对这些心知肚明,不过我能迈出这一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他高兴地对我说:
“我相信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这时第一次想到他一直以来对我默默地支持,从心底里感激起他来。
我在忐忑中度过了那个礼拜,我紧张地去赴会,她依然是那副样子,好像一点不关心我的命运,我有些悲伤,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侵犯。礼拜五报社的消息发来时,我正准备出发去街上,然而这次发来的却不是画稿了,他们告知了我作品被采纳的消息,我的漫画将被连载发表在以后的周刊栏目上。我的脑袋轰的一声,没有欣喜若狂,没有冲出去告诉别人,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想插画的事情,第一个占据我头脑的是我对自己做出的承诺。
命运是个混蛋,有时候,它已捉弄别人为乐。我天生讨厌任何出现在计划以外的事情,此刻更是不知所措,如果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的玛格丽塔,她会怎么想,一个跟踪狂每天都跟着我?如果我告诉她我的政治漫画发表了,她会对我有好感吗?我想象过她对艺术感兴趣,但她真的是那样吗,这时我才清楚地分别出她有哪些性格是我臆想的,那种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我好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沟里,如果我只是说自己见了她一面就喜欢上了她,并没有等上好几年,她会不会觉得我轻浮可笑?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她会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礼貌地回绝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件逸闻笑料调剂自己的生活,过上几年把它全然抛之脑后,我在她记忆里的形象也就随之死去消失。
我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初春的天气冷风尤在,夜晚尤其如此,我尽量让自己的身影躲在黑暗里,把路灯投射出的影子掩盖进小小的墙角里。走过街角时,突然闻到一股桂花的香气,抬头一看,竟有一枝橘色的桂花独自绽开,样子很是灵巧,细细的枝条从墙的那一边伸过来,低低地垂下去,好像是为了欢迎我要亲手送我一捧香气。我迷迷糊糊地继续往前走,进校门时却突然猛地一惊,桂花不是十月才开吗?上帝啊,我终于从沉重的负担中抽了出来,就像一个人突然把我从水里拉了出来一样,我周围的事物仿佛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个晚上就如同一场梦,我回去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时,我已经做好了打算。快到礼拜四时,何塞·拉普雷斯问我:“你的漫画怎么样?”
“还是没戏。”我为自己撒谎时不动声色的能力感到惊讶,甚至还有一点骄傲。他当然知道这意味这什么,但还是想鼓励我一下:
“尽管如此,你还是可以去找她。”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期待。
我不想让他失望,但还是尽量缓缓地说“下次吧。”
我们的美人还不知道她搅动了多少风雨,从那以后在欣赏她时我又多了一种羡慕之情,我羡慕她天真的天赋,全然不知在一个深爱着她的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毕业时我几乎相信自己已经释然了,毕竟这一天我思考了无数次,我用尽全力享受了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次约会,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我没有一丝遗憾因为每一步决定都是我自己做出的,我有许多次机会向她表白,但我不想,也许这样的结局才最好。我站在她最后站着的位置上幸福地大口嚼着香甜的面包,发现不知从哪里流下来的两滴咸咸的水珠打在脆脆的面包皮上。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城市,留下自己不会再回来的幼稚誓言,何塞则留在了那里,后来我和他写过一两次信,信里说他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地和我的玛格丽塔上了同一所大学。再后来我们就几十年没了联系,一直到现在,他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咖啡店的沙发上,把喝光的咖啡杯倒扣在碟子上,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可思议。
“我刚刚打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难以接受,那也是二十年前了,现在到觉得很多事都无所谓了。”他微笑着说,我静静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不想打断他。
“在大学我认识了一个人,你说巧不巧,就是玛格丽塔的闺蜜,叫什么来着……,桑德拉吧好像是。有一天我们走在路上正好碰见玛格丽塔,她告诉我,这个人和她是同班同学。”
我连忙问起她的事情,甚至都没想着掩饰一下。何塞告诉我,桑德拉的原话是:“玛格丽塔快毕业时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据说是她主动追求的,他们就不知不觉地熟络起来了。她模样不差,能遇见这样送上门的女人大概谁都会动心吧,他们俩关系很好,但又不像很多情侣那样成天黏在一起,反倒像一对好朋友,他们班里的人都喜欢开他们的玩笑,我想那应该是大家中学最后半年里每天的快乐之一。为了毕业后还能在一起,他们俩都上了这个学校,但让我们所有人都惊讶的是,他们刚上大学就分手了,他们关系一直那么好,怎么会突然这样,我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很快,她就又找了个男朋友,而且还在一千公里外的一座城市里上学,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如果她不是在吹牛的话,说真的,更古怪的是那个男的是怎么想的。”
“我听到他说完这些后吓了一跳,不过再仔细想想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他说。
何塞·拉普雷斯停下来努力回忆着这些二十年前的琐事,又继续补充道:“听说,她本来学习很不错,不过后来可能是为了谈恋爱吧,什么都不会了,学得一塌糊涂。”
说完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把头转向窗外一株结满了橘黄色果实的柿子树。那一刻我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我想那一定是一张混合了疲惫和厌恶的脸,可能是时间带来的巨大破坏力摧毁了记忆,我并没有那么惊讶,好像他所说的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感到深深的疲倦,这么多年来一直捆绑着我的巨大铁链终于从我的背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掉在地上,我甚至不愿再回头它瞅一眼,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噢,对了,她根本不叫玛格丽塔,她叫……,叫普鲁登……”
“别说了,求您别说了,这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的确有人说过,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因为痛苦,他难以相信这个天使般的人居然是这样的污秽和不堪。让他高贵的心灵破碎的,是美德会坍塌如此。我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最终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我又和拉普雷斯随便叙了叙旧,然后就分别了,走出咖啡店时已经是晚上了,我趁着夜色悄悄离开,像是急着要抹去我所有的记忆。
202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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