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五十六）博浪

他临走前，我寄了一封信，只有十六个字：“此后东方日升，西方月恒，不负相望而已。”

虽然残忍，但我的确没有办法允诺他什么。

隐灵教唯一没有出海的是张子房，但自从那次见面后他就人间蒸发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九个月后，对出巡兴致浓厚的陛下又一次东巡，不过这一次的出行队伍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位旧人——许昭雁。因为我和阿姻旷日持久、掀动后宫的“揭底战”，原来的几件案子自然都有了疑点，陈姣月虽然死了，但许昭雁只是被贬禁足，再加上朝里到底有些背景，陛下又疼爱公子高，要用他制衡将闾，他的生母自然不能是罪妃。

如今许昭雁虽不能说复宠，但好歹是复了位。

过了这么久，她大概也快把我忘光了吧。

懂迁徙的不止陛下和李斯，趁着这次出巡，我也暗地组织了一次迁徙。不同于咸阳的十二万豪富，也不同于琅琊的三万黔首。我这次只迁移了三千女闾。

几十年来风家管理的女闾账目表面上只增加了一倍，实际上早已送出去了十倍有余。比如秦一统之后，三千女间先送给豪富，再通过游商转送至他国。就是有察觉的也只看出风家以美人收买豪富，却不知实为女间。

其他女闾也大多在秦廷的默许下入了户籍，但仍会有大量的黑户。我派人遴选出三千个身体康健又比较机灵的北地女子，让她们一路北迁，去匈奴处成为风家的暗线。

这里面有个小插曲，还是让我有些感动又有些亏心的：这些贫贱女子虽是女闾，亦不乏刚烈者，毕竟是要去侍奉匈奴，还是有违抗的。我批了八个字回去：求生得生，求仁得仁。我让人补满三千，这回没人再说什么。

我派人给那几十个女闾立了一个碑，一并葬了。虽然她们大多数有姓无名甚至无名无姓，虽然她们的身份撑不起她们的骨气，但我还是尊重她们的。

墓穴建成后，我作出了一个许诺：若真有秦亡之日，当尽散天下女闾。我没有想到不用等到秦亡我就实现了这句承诺。那是在九年后，我用国库的钱安置了全部女闾。

风家所有女闾，不论生死，都赠百金，贡献较大者，最高赠千金。如果没有依傍，想加入怀清台的，也可以为之引荐。

百金不是小数目，足够她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但反正是花国库的钱，一点都不心疼。

我想着她们做过这行，败坏了名声，怕找不到好儿郎，让她们下半辈子不用依附男人也能好好生活。宽容些的，去人海茫茫中寻找当初把她们卖到这里的家眷；灵光些的，搭伙入了怀清台做生意；也有个别人，拿这些钱养了三四个面首，说是个别其实不在少数——虽然我理解这种情感上的一种报复和补偿，但我仍然觉得这和她们以前也没有什么区别，仍旧是糟蹋了自己，我把她们捞出来，她们却又自寻堕落，让人觉得有些无语。

好在这样的人不到一成，大部分是把希望寄托在以后的女儿身上，甚至还有不少因为自己绝了子嗣，想收养弃婴的。

天下百姓多流离失所，男孩尚且扔在路边，何况女孩呢？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我也下令尽力撮合。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陛下这次东巡走的比较近，之后也很是消停了好几年，并非他自身对于出巡的兴趣减淡了，而是因为他和天下，都记住了一个叫博浪沙的地方。

“那是陛下经历的第三次刺杀，博浪椎秦。就像燕太子组织的那场刺杀一样，荆轲为主，秦舞阳为副。这一次也是两人，一个后来查明是秽人部落的大力士，另一个你们就都认识了。”

“他是唯一一个刺杀始皇帝还活着的刺客。主要是地方选的太好，运气也太好。博浪沙路歧草长，是天然的遮蔽，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中了一箭后滚入草丛，还坚持到傍晚都没被察觉。至于他能被我捡到，就更是机缘。当时出了刺杀的事情，我第一反应就是楚系势力故伎重演，结果风家有人没坐住。急急忙忙传信出去查明情况，要求天黑之前把附近所有据点的人清点完，给我一个准信。

虽然盘点得严，但胡亥作为小皇子还是非常安全的存在。我教他把小白藏起来，然后以找猫为借口离开车驾。

我把约定的地点告诉他，让他看过标记回来告诉我。

猫自然是找不到，却捡了个人回来。准确地说，是他发现草丛里有个人，我就趁着夜色用声东击西的法子把搜查的人暂时支开，正要查看时，身后有人捂住我的嘴：“别喊，是我。”

我听他声音熟悉，转身看时，一眼认出那张脸：“子房兄？”

我立刻看见他手臂上的箭伤，“你不会就是——”我立刻了然，“算了，先跟我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胡亥就在附近等我，我交代道：“把我那边的所有人都支开，就说小白可能跑到我那里了。”

他小跑去了。女眷的地方查的不严，只要身边人封口就行。

我找来绷带，他伤口原是用撕下来的袖子单手包扎的，血还是在慢慢往外渗。我把伤口重新包扎了，细问他缘由。

我入狱之前已经脱去了宫人的身份，所以虽然我在宫里仍然住在长公子邸，但出巡在外，我名义上是作为官家女眷随行的。有单独的车马，甚至如果登记一下，从家里带一两个婢女来都是可以的。

我嘱咐了胡亥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就让他回皇子那边的车队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告诉我墨家也掺合进来了。”

既然跟风家没关系，他又是墨家灵子，我就得替墨家担心一下了。毕竟巨子的事情上我永远欠墨家的人情，我也不希望墨家真的因为卷进刺秦计划而被诛灭。

“我一年前就脱离墨家了。隐灵教也都已经全部离开。刺杀秦皇，是我自己的决定。”

“也无人指使？”

不经人指使而行刺的，我只见过高渐离一个。毕竟刺客的出身都是很低的，名留青史的那几个，专诸、要离、聂政、荆轲，都是收了重金来报主子的知遇之恩，这些是极少数见光的。哪个权臣不养几十甚至上百个负责暗杀的刺客呢？风家因为是全国的组织，可以随时调用的就有三千个。

“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姓氏，我是韩国新郑人，姬姓张氏。”

“新郑张氏？”且不论我对天下豪族都有了解，就是不了解，谁会又不认识韩国的相国，“你是张相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