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中的男人与女人
听完和读完徐则臣的短篇小说《露天电影》,又看了很多人写的读后感和对作品的方方面面的分析,不得不说,自己被过多的阐释所影响了。我写,定要重复。
当然,这篇小说我非常喜欢。
喜欢徐则臣沉稳朴素的语言,喜欢镜头般的情节推进,喜欢自然的节奏和突如其来的反转,更喜欢无意识的铺垫和烘托。有温馨,有幸福,有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虚伪,有农村人的盲目崇拜和朴实,也有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亢奋和温润的感觉。当主人公还沉浸在怀旧的温情之中时,一场预谋已久的复仇剧悄悄上演了。
其实,作为一个没有什么阅读经验的读者,我是不太关心作者的写作意图和创作技巧的。我可能更加注重的是当故事结束了的时候,最终留在脑海里的是什么?因为那才是真正触动到了我的东西。《露天电影》以一个八岁小孩的“他尿裤子啦!”的大喊声而结束。
这样的戛然而止,可以想象出这一夜主人公秦山原——我们下面称呼他秦老师,是如何在羞愧,悔恨,无奈,放弃,绝望,死亡这些形容词里度过的。时间,使他生不如死。
而在此之前,他阴差阳错,改变旅行路程,回到阔别15年的故地,重温了被众人尊崇和拥戴的感觉。更令他记忆复苏的是:他还看到了当年的那些女人们。他忆起那四年里,作为一个从城里来到乡下的露天电影放映员,一到夜里,在放映机“咔哒咔哒”的响声中,他把她们带到⼀个个没⼈的地⽅——在小树林里,在树下,在土墙边……有多少女人,他记不起来;她们长什么样,他也记不起来。那些女人,在秦老师的眼里,她们抽象到没有脸蛋,只代表新鲜、羞怯、紧张、虔诚、热烈、丰满、光滑和弹性等⼀系列形容词。那四年里,他相当疯狂地生活在这些形容词里,徜徉在一个男人与这些女人身体的触觉之中。
可笑的是,那四年里,他竟然平安无事,竟然平安无事地回城,竟然平安无事地当上了大学老师,竟然时不时产生一些诸如“一泡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这样的伟大的想法,竟然,闲时写写书。
然而,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生活也总是充满戏剧性的,人的命运也是难测的。那些跟秦老师有过故事的女人中就有孙伯让的老婆。孙伯让是谁?一个当年跟着秦老师学放电影的村民。也许正在他替秦老师放电影的那个时刻,她的老婆也正与秦老师在场外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15年后,秦老师主动送上门来,让孙轻松报了仇,一个知识分子的优越感,颜面和尊严,全部散失殆尽,虽然性命保住了,但有可能永远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功能。
再说说女人。先说孙伯让的老婆,孙伯让是这样说的:
“她说你带着她到过小树林里,去过墙根底下和草垛里,有时看见路边的⼀棵树也要靠上去。她可是说你⽆数的好啊,世界上最好的男⼈了。你⾛了,她才和那个狗日的姓丁的好,她把他当成你,就卷了个小包跑了。”
“我找了三年,才在⼀百里外的⼤秦镇找到她。已经是两个孩⼦的娘,她不跟我回来,死活要跟放电影的过。”
这个孙伯让,活得真够窝囊的。自己的女人被秦老师拍拍屁股甩了之后,宁可跟另外一个放电影的男人结婚生娃也不愿回到自己身边,这到底是为什么?
女人铁了心要离开一个男人,自有她的理由。也许是因为秦老师让孙伯让的老婆有了女人的觉醒——尝到了做女人的快乐。这一点,一直没有再娶的孙伯让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而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怪罪于秦老师,对复仇如此执着,又暴露出他的无能与狭隘,不知道当他达成目的之后,又会轻松多少。
其实,与秦老师有过故事的女人,并非都像孙伯让的老婆那样,也可以说是大多数的女人,是不露声色的,是选择面对现实的。15年后,秦老师再次进村,就聚来了20多个村民。正如秦老师所期待的,大家都是来看他的,其中当然也有女人。
在⼀圈⼈之外,秦⼭原看到两个四⼗多岁的⼥⼈分站在两边。她们没笑,也没说话,微微地晃动身体。四⼗多岁的身体早就变形了, 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皱纹也谨慎地上了脸,但你能看出来她们还是好看过的,在⼀群乡村⼥⼈里, 如果认真仔细地看,也能把她们挑出来。她们皱着眉,脸有点红。
⼀个说:“是你吗?”
另⼀个⼏乎同时说:“真是你?”
然后两个⼈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们在对⽅脸上看见了自⼰。
这段叙述仿佛写在空气中。这空气,几乎没有流动,它在两个女人之间,在两个女人和秦老师之间,不,确切地说是在曾经有过合欢的男女之间,停止了。15年的时间和城乡的距离,在那一刻仿佛又都复苏了,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是再次相逢的喜悦,还是年老色衰的失望?是被别人看穿了秘密之后的尴尬,还是心潮澎湃般地掀起了旧时的浪花?这样的再会,实在是太具有偶然性和戏剧性了。
而当黄昏到来之时,这两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都消失在秦老师的视野里了。也许她们赶回家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做碗饭去了。时过境迁,多年后再次见到夜里的男人,她们都想些什么呢?她们是否像秦老师一样心跳幅度大了呢?那心中泛起的涟漪,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在那个物质和文化生活都非常匮乏的时代,比起那些村里粗俗无知的男人们,满腹才情的秦老师——秦放映员,才是众多年轻姑娘和小媳妇身心所向的爱人呢?能够跟这样的文化人有点事儿,也许正是她们梦寐以求的。至少秦老师没有强迫过谁,因为对他来说,那些女人虽不能说全都是主动的,但至少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小动作就可以一拍即合的。
写到这里,不得不为秦老师打抱不平了。可是,这个男人,又实在让人同情不起来。
首先,是他那种文化人特有的优越感。因为他总能说出别⼈没听过的东西,国内外的,天⽂地理的,所以他常常产⽣错觉,他觉得是他给予了村民们一个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他陶醉于其中,自豪于其中,他觉得他所受到的尊崇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包括女人们的献出。
其次,是他对女人的鄙视。他当时并不详细地区分⼥⼈,只从乳房和屁股的形状上去判断,在晚上,他从不刻板地把脸蛋和乳房、屁股等同起来。他更在在乎后面两个。所以他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和具体的哪个女人。相反女人们却把他记得清清楚楚。
被捆绑在椅子上的他为了保命,竟然把别的女人的事按在孙伯让的老婆身上,于是他又挨了孙的一个耳光。耳光之后,他又对孙伯让说:
“⼥⼈嘛,不带脑⼦你也没办法,值不得难过。”
“咱哥俩喝两杯。⼥⼈嘛,喝两杯就过去了。”
读到这里,不得不说,这秦老师,也活该小便困难,更活该尿裤子了。我又想到了两个词:厚颜无耻,道貌岸然。但我作为一个读者,实在不想给予他任何道德的评判。
徐则臣说:我希望写出沸腾的短篇小说,哪怕它表面平静,但必须静水深流,暗潮涌动。
在这篇《露天电影》里,他做到了。暗潮涌动的是什么?是每一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多面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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