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曹雪芹对大观园的描写集中写了四次，第一次贾宝玉题额，第二次元妃归省，第三次贾母带刘姥姥游园，最后一次凤姐查抄大观园。每一次描写都有侧重，而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是大观园在小说里第一次全面又有所选择的亮相。

秦钟死了，宝玉日日思慕感悼，贾母让他到园里去散心，没想到顶头和他爹碰上了。贾政带清客们来视察园子，将一些匾额对联暂先题上，素日听说宝玉颇有一些歪才情，便命他跟来。贾政先看到五间正门上面桶瓦泥鳅脊，门栏窗隔都是细雕新鲜花样，一色水磨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不落富丽俗套。贾政很高兴命人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他说：“好山，如果没有这山，一进园里将所有的东西都看见了，还有什么意趣。”贾珍在前面引导，贾政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看到山上有一块白石正是留题处。清客们胡乱说些小终南、赛香炉等文不切题的建议。宝玉说：“这个地方要曲径通幽。”大家说：“二世兄天分高，哪像我们书都读呆了。”贾政笑说：“你们不要夸他，他不过是以一当十。”

进入园子，只见佳木笼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之间。俯而视之，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大家上了亭子，倚栏而坐，贾政问：“题什么呢？”大家都说：“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说：“‘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一客说：“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一个‘泻’字。”又一客说：“竟是‘泻玉’为妙。”贾政寻思，命宝玉拟一个。宝玉说：“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再用‘泻’字则不妥，此处为省亲别墅应再拟含蓄些。”贾政说：“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来我听。”宝玉说：“‘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说：“你再做一幅对联来。”宝玉四顾一望说：

“绕堤柳借三篇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清客们都称赞不已。

接着过一山一石，一花一木，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处粉垣，里面数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说：“好个所在。”入门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是后院，在后院下得泉一派。这是黛玉将来要住的地方，上面翠竹摇曳，下面清溪流淌。宝玉题：“有凤来仪。”众人叫妙，贾政也点头，但他口不应心地说：“畜生，真是管窥蠡测，再题一对联来。”宝玉信口说：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宝鼎指茶炉，茶在鼎沸时有绿色的烟，在这下棋周围有溪水、竹子，觉得手指都清凉。他形容这个地方翠竹遮映，绿荫生凉，溪水潺潺。这时，贾政问贾珍：“这个地方床几桌椅都有了，窗帘、床围、桌围有了没？是不是按照各个地方来配置的?”贾珍说：“添了好多还不太全，都是按每个地方的特点陈设的。”贾珍派人把贾琏叫了来，贾琏从靴桶里拿出一张纸，汇报说：“各种各样的绸缎大小幔子是一百二十架，昨天得了八十架，还欠了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天已经都完成了。竹帘总共六百挂得了一半，秋天就都全了。桌围、床裙、桌套总共一千二百件已经都有了。”

来到稻香村，贾政很喜欢，说：“这个地方让我产生了归农之思。”这里有土井、辘轳，还有分畦列亩。他还说：“这个地方虽是人造的，但挺有意思。”宝玉说：“这个地方不如有凤来仪。”贾政说：”你这无知蠢物，只知道朱楼画栋，哪知这个地方的清幽。”宝玉赶快说：“老爷教训的是，但古人常说‘天然’，这个地方远无邻村，近不负郭，没有通市之桥，虽引了泉，种了竹，但这都是穿凿，和古人说的‘天然图画’太不相映了。”贾政下令说：“叉出去。”刚要出去，他又说：“回来再题一联，要是题不好一并打嘴。”宝玉说：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在诗经中一个新妇很勤劳，她洗完所有的葛衣才肯回家，所以浣葛指后妃之德，很合乎元妃的身份。宝玉杂学旁收，他题的对联都很符合所题地方的景色。

一所清凉瓦舍，大青山所分之脉，穿墙而过，贾政说：“这个房子很无味。”进门后，迎面突出插天的玲珑山石，四面群绕着各种石块，竟把所有的房屋都遮住了，一株花木也没有都是些异草，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有垂在山巅的，有穿在石隙的，有绕在屋檐下面的，有绕在厅柱上的，翠带飘飘。这是将来薛宝钗住的地方。薛宝钗善于把自己的心思全藏起来，她住的地方用大石头把房子全挡起来，没有花，都是越冷越香的异草。贾政说：“这么多草也不知叫什么？”宝玉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贾政喝命：“谁问你了？”宝玉吓得不敢再说。大家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卷棚是没正脊的屋面，一般是前面出廊叫堂前敞轩，蘅芜苑四面出廊更气派。“绿窗油壁”是选用高档木料制成后，再用精制桐油反复涂刷，原来的木材被桐油严严实实包藏起来，看不到它本来的模样，只看到它想让你看到的模样。这个地方貌似普通，实际豪华在骨子里，薛宝钗住蘅芜苑，可谓居得其所，宝钗本人表面朴素、实际奢华。蘅芜苑是曹雪芹为“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大家闺秀薛宝钗量身定做的庙宇，像房屋藏在玲珑山石背后一样，宝钗也有深山遮挡的风光。她艳冠群芳，博学多才，温柔敦厚，柔婉谨慎，她是按照封建妇德内外兼修的人，也是用淑女厚壳隐藏真性情的人。贾政也看出这里外表朴素内里奢华，也嗅到这里无处不在的“冷香”，所以他说：“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

这里清客们故意用“兰风蕙露、麝兰芳需、杜若香飘”这些俗语引出宝玉的真知灼见。宝玉说：“这个地方应题‘蘅芷清芬’，对联为‘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匾额和对联都暗寓严格遵守封建礼教、德容言功俱全、散发着淑女芳香的薛宝钗。

从蘅芜苑出来就到了正厅，崇阁巍峨，层楼高起。宝玉心想：“这个地方在哪儿见过?”正想时，贾政命他赶快题额。宝玉全无心思，清客们认为他没精神了，说：“明天再来吧！”贾政说：“明天要还不行，我定不饶你。”他们往外走，或有清堂，或有茅舍，或有编花为牖，或有佛寺，或有丹房，都没停下来。到了一个粉墙环护，绿柳周垂的地方，贾政说：“得进去歇歇了。”一进院，几块山石，数本芭蕉，旁边一棵西府海棠。贾政问：“这个地方题什么?”清客们继续守拙，宝玉说:“红香绿玉。”贾政说：“不好，不好。”红香是贾宝玉，绿玉是林黛玉，将来怡红院是宝黛多次谈心的地方。到了房内，四面都是雕空玲珑木板，木板上有很多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或是岁寒三友，或是流云百幅，或是万福万寿，满壁满墙都是依据古董玩器抠成的槽子，十分精致。大观园始终是和快乐联系在一起的。曹雪芹苦心营造的大观园让宝黛和其他姐妹的诗才、个性充分发挥出来，我们将会在大观园看到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宝琴立雪、菊花诗会、怡红夜宴、香菱斗草，所以大观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

在宝玉游园的过程中，贾母多次派人来找，怕他爹训他，贾政的小厮们就报告贾母，说他表现很好，这样宝玉一直把园子看完了。出来后，小厮们觉得自己有功劳要赏。宝玉说：“每人一吊钱。”小厮们说：“谁没见过那一吊钱，把你身上的荷包赏我们吧！”一个上来解荷包，一个上来解扇囊，把宝玉身上带的零七八碎的小物件抢了去。宝玉回到房间，袭人看他身上的物件全没了，说：“带的东西又是那些没脸的解去了。”黛玉说：“我给你的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她赌气回房，拿起剪子把正在绣的香袋剪了。宝玉看林妹妹生气跑了，赶快追过来，看见林妹妹剪了香袋。他打开衣领，从贴身棉袄上解下荷包，说：“你瞧这是什么？我哪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贾宝玉把林黛玉送的东西视若珍宝。黛玉这时又愧又气，一声不吭。宝玉把荷包撂到黛玉怀里，说：“我不要了。”黛玉拿起来就剪，宝玉赶快回身抢住，说：“好妹妹，饶了它吧！”黛玉把剪子一摔，擦着眼泪说：“你不用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你要恼就撂开手，这成什么了？”说着赌气上床，擦眼泪，宝玉上来一个劲儿的赔不是。正闹着，祖母叫宝玉，丫鬟们说：“宝二爷在林姑娘房里。”贾母说：“好，让他们一处玩吧！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吧！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黛玉被宝玉纠缠不过，说：“你的意思是不叫我安生，我离了你。”说着往外走，宝玉说：“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这是最早宝黛吵架时说的话，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后面是妹妹回苏州我也跟着去；再进一步是妹妹死了我当和尚。宝玉嬉皮笑脸的把荷包拿起来又戴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又要戴上，我都替你臊得慌。”一边说一边笑了。两人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吵得天崩地裂，但只要黛玉知道宝玉心里是在乎自己的，马上就烟消云散。《红楼梦》最后嫁给宝玉的是宝钗，宝钗和宝玉一次都没闹过别扭。宝钗总是正儿八经的教育、督促宝玉读书做官。虽然两人举案齐眉，但宝黛的感情，宝钗一分一毫都享受不到。

两人到王夫人那儿，可巧宝钗也在。贾蔷买来了十二个女孩，聘了教习，他总理戏班日用出入银钱等事。林之孝家的汇报：“小尼姑们需要穿的衣服都做好了，现有一个人在郊外寺观里修行，她也是官宦家的小姐，十八岁，法名妙玉。”王夫人说：“我们把她接来不就好了。”林之孝家的说：“我们请了她，她说侯门公府贵势压人再也不去。”王夫人说：“她既是官宦小姐，那我们下个请帖吧！”这样把妙玉请了来，妙玉是金陵十二钗贾府的唯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