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鸟
怵然绝响,须臾闪光,对岸的方向就变换灰蒙状。海雾在雨幕中伸长,事无巨细地趋向无穷之窗。退化墨蓝的深远下,克莱因亦感染缥缈,空剩如一块旧布了。它起伏雾霭间,残缺的双翼拂起浅风,分散出仅够只身飞过的间隙,而后方却忽又填补模糊了。如此渺茫,这世界除了水面无人知晓它羽毛的色彩罢,包括它自己。是雷雨的缘由吧,连海面也显得缄默。前路无光,它亦暗淡。
不久前,又或几年光影略过,这片海域曾有轮船停滞。船员高举潦倒的橘子酒,在甲板上彻夜狂欢。它会在那上空徘徊,不时降落,啄食地上散落发霉的面包屑。人们忙着麻痹绝望,无暇顾及这只外形丑陋的海鸟,更是没有心情留意它的颜色。无数空荡的酒瓶在失去价值后被丢入汪洋,与海浪碰撞,被礁石破碎。没有远方,亦没有退路,那船只好驶向腐败,船员与桅杆悉数消散,惟有船锚沉向海底,可它对这场消逝一无所知,也或许是它不愿知道吧。它正这般回忆,回忆在面包碎屑中忽而尝到一块奶油的欣喜。“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他们都不必绝望了,缘及海底有回响吧。
朦胧之间,前方好似闪烁微弱光辉,与昔日海滨上燃烧的火光相似,大抵。“灯塔。”,是的,它没有错。海雾最轻的起落间,这斑驳的微光是它惟一寻到的方向,希望。那是引领迷途的返照,足以抚慰这片寂寥的海洋,或许当它抵达时。“我得去那,他们都在等我呢。嗯,灯塔!”它绷紧破败不堪的羽翼,稀释前路的雾霭,毫无顾忌地,无问退路地划过长夜。它别无选择了,对岸只可能在那边,又或是它沉默太久了。对岸有发霉的面包屑吧。
雨势不见削弱,雷暴响彻暗夜,他相较下又是那般寂静,尽管口中念及如何光明。过去的光景,它涉足这海域前便只在沙滩踱步,未曾忧愁纷扰。或是它当时没有察觉。不少旅人经过会向它投食,粉红色的情侣会这样,深蓝色的母子也会这样。无可置辩,它的羽毛在那时还是白色,组合出一对精美的翅膀。几年后吧,那天它立在海滨,等待往常的欢声笑语。须臾,远处翻滚炙热浓雾,海滩上仍是充斥着旅人,只是匆忙的,匆忙地从它身旁跑过。它便绕着人群挥舞起那双漂亮的羽翼,划过坍塌的木屋,划过祈祷的生灵,划过写着Pompeii的路标。溅起的滚烫落在它身上,它慌乱躲进海滨的礁石身后,闭上双眼,一切便陷入晦暗,它盼念一切只是梦境。只是,当它张开眼后,万物仍旧是晦暗,灰烬。
它还能去哪呢?后来他只好飞上了这片无际,没有退路,惟一的信念是望不见的对岸。浓雾浸染波纹,投射不出谁的倒影,谁的色彩。它极力撑大双眼,尽管向前飞去。然而,刺骨的冰雨如旧拍击它分叉的羽翼,垂危在它心中渐渐扩张。微小的光芒仍是斑驳,却又好似渐行渐远了,它变得迟缓,好似丧失了对一切的反应。
一阵气流后,它竟然听到了些不属于雷暴的声响,甚至与它几分相似。“是振翅声!”它回过潮湿的面孔,眼前竟出现了另一只飞鸟。“喂,你怎么在这里啊?”它愕然无言相对,上次遇到同类是何时光景了?好像两年前吧,那晚月亮圆得异常,环绕幽微昏黄。它眨动双眼,不知所措地望着那飞鸟的眸子。“说点什么呀,和我聊聊你吧。”它渐渐平复了心情,那无疑是另一只渡鸟,它扬起滞笨的嘴角,感到与这世界又有些联络了。它缓缓开口,讲述起平日的光荣,悼念起现世的无力。那只飞鸟竟为它落下了泪痕,掺杂着雨水,落入海面。它脑中恍然闪过一丝退化殆尽的情绪。
…
“嗯…求你告诉我,我的羽毛现在是什么颜色了?”“金色的啊,是世上最难忘晚霞的金色。”
“你是顺着这灯塔的光亮来到这里的吗?”“什么灯塔呀,我只能看到你。”
“你也要去对岸吗?”“不是的,仅仅想陪着你。”
“你不担心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域?”“你愿意相信这副破败的我吗?”“我们会这样飞到永远吗?”
“会的,一定会的。”
...
水面上,两只渡鸟轻轻拂过浪涛,却也还是什么也没留下。它喜欢用脏兮兮的翅膀拙劣地逗另一只飞鸟开心,好像这样自己也会快乐些。那只飞鸟喜欢将洁白的羽翼搭在它后背,好像这样海雾便会消退。
就这样,整整三个月过去,夏天逃向海底,仓皇结束了。那夜,风雨格外剧烈,闪光将海面划开,分裂成两片寂寥,它们便在此飞散了,一只飞向雾外的苍穹,另一只仍在晦暗中徘徊。好像玻璃在礁石上破碎的模样,它这样想,它们飞散了。海啸从远方袭来,遮掩去灯塔的微亮。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狂风挟持着雨丝,抽打它单薄的身躯。连天的浪潮向它涌来,吞噬掉稀薄的氧气。这让它彻底丢失了方向,不再有远方与退路,自始至终便未曾存在过。
眼前,凭空浮现出对岸的景象,是光的恩赐吧。只不过,那里也已经是一片坍缩的残骸了。海底传来木板腐烂的恶臭。它望着长空坠落到海水之中,上方仍是无际的海雾。在水中,它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羽毛,是丑陋无比的灰蒙,恰如对岸的灰烬。
在虚浮夜海,它听到耳畔传来声响,“金色的啊,是世上最难忘晚霞的金色。”到底在哪呢?那糖霜般的陆地?海底有发霉的面包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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