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太平广记选》之乐生

唐中丞杜式方,为桂州观察使。会西原山贼反叛,奉诏讨捕。续令郎中裴某,承命招抚。及过桂州,式方遣押衙乐某并副将二人当直。至宾州,裴命乐方与副将二人至贼中传诏命,并以书遗其贼帅。招令归复。乐生、素儒士也,有心义。既至,贼帅黄少卿大喜,留宴数日。悦乐生之佩刃,恳请与之。少卿以小婢二人酬其直。既复命,副将与生不相得,遂告于裴云:“乐某以官军虚实露于贼帅。昵之,故赠女口。”裴大怒,遣人搜检,果行。乐生具言本末。云:“某此刀价值数万,意颇宝惜。以方奉使,贼帅求之,不得不与。彼归其直,二口之价,尚未及半。某有何过?”生使气者,颜色颇厉。裴君愈怒,乃禁于宾州狱。以书与式方,并牒诬为大过,请必杀之。

式方以远镇,制使言其下受赂于贼,方将诛剪,不得不置之于法。然亦心知其冤。乐生亦有状具言。式方遂令持牒追之。而约其使曰:“彼欲逃避,汝慎勿禁,兼以吾意语之。”使者至,传式方意。乐生曰:“我无罪,宁死。若逃之,是有罪也。”既至,式方乃召入问之。生具述根本。式方乃以制使书牒示之曰:“今日之事,非不知公之冤,然无路以相救矣,如何?”遂令推讯。乐生问推者曰:“中丞意如何?”曰:“中丞以制使之意,押衙不得免矣。”曰:“中丞意如此,某以奚诉?”遂索笔通款,言受贼帅赃物之状。式方颇甚悯恻。将刑,引入曰:“知公至屈,有何事相托?”生曰:“无之。”式方曰:“公有男否?”曰:“一人。”“何职?”曰:“得衙前虞侯足矣。”式方便授牒,兼赠钱百千文,用为葬具。又问所欲。曰:“某自诬死,必无逃逸,请去桎梏,沐浴,见妻子,嘱咐家事。”公皆许。

至时,式方乃登州南门,令引出,与之诀别。乐生沐浴巾栉,楼前拜启曰:“某今死矣,虽死不已。”式方曰:“子怨我乎?”曰:“无,中丞为制使所近耳。”式方洒泣,遂令领至球场内,厚致酒馔。餐讫,召妻子别。问曰:“买得棺未?可速买。兼取纸一千张,笔十管,置棺中。吾死,当上诉于帝前。”问监刑者曰:“今何时?”曰:“日中。”生曰:“吾日中死,至黄昏时便往宾州,取副将某乙。及明年四月,杀制使裴郎中。”举头见执捉者一人,乃虞侯所出。乐曾摄郡虞侯,语之:“汝是我故吏。我今分死矣,尔慎无折吾颈,若如此,我亦死即当杀汝。”所由至此时亦不暇听信,遂以常法拉其头杀之,然后笞。笞毕,拽之于外。拉者忽惊蹶,而仆于地死矣。

数日,宾州报,副将以某日黄昏,暴心痛终。制使裴君,以明年四月卒。其年十月,式方方于球场宴敕使镒,饮酒正洽。忽举首瞪目曰:“乐某,汝今来何也?我亦无过。”索酒沥地祝之。良久又曰:“我知汝屈,而竟杀汝,亦我之罪。”遂喑不语。舁到州,及夜而殒。至今桂州城南门乐生死所,方圆丈余,竟无草生。后有从事于桂者,视之信然。自古冤死者亦多,乐生一何神异也?

杜式方中丞(御史中丞为地方高官的荣衔),是桂州观察使(相当于节度使)。赶上西原的山贼叛乱,式方奉诏平叛。朝廷接着又令郎中裴某,带着诏令去招安山贼。等裴某过桂州的时候,式方派了押衙(即后文的都虞侯,也是武职)乐某和一个副将两人去裴某帐下听令。到宾州(今广西宾阳)后,裴郎中令乐某和副将两人去贼营中传达诏令,并把诏书交给贼首,叫他们接受招安。

乐生素来就习儒家经典,是个正直有义气的人。到了贼营后,贼首黄少卿很高兴,设宴招待了他们几天。少卿很喜欢乐生的佩刀,恳切地求乐生给他。少卿还把两个小丫头给乐生做为佩刀的酬谢。

等乐生一行回到裴某处复命时,副将与乐生有嫌隙,就从裴郎中诬告说:“乐某将官军的虚实泄露给了贼首,贼首和他很亲昵,所以才送他两女子。”裴某大怒,派人去搜查,果然搜到了两丫头。乐生详细地说了事情原委,说:“我的刀价值几万,心里非常爱惜不舍。但因正在奉命招安,贼首要刀,不得不给他。他送我的丫头,两人的价值,不到我刀价值的一半。我有什么错?”乐生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脸上非常生气而严厉。裴郎君更加愤怒,就把乐生投入宾州监狱,给杜式方写信,并且附上了公文,诬陷乐生犯了大罪,要求一定要杀了他。

式方因自己是个地方官,制使说他的属下受叛贼贿赂,将要诛杀,也不得不把乐生处以国法(唐制地方官员,品级再高也被人看不起,称为粗官,且裴某还是个制使,即有钦差身份,故杜方式不敢得罪他)。但他心里也知道乐生是被冤枉的。乐生也写了上诉状,详细地说了自己冤情。式方就派人带着公文去捉拿乐生,却暗中告诉使者说:“他如果要逃跑,你一定不要阻止他,要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使者到宾州后,把式方的意思告诉了乐生。乐生说:“我没有罪,我宁愿死也不逃。如果我逃跑了,那我就真有罪了。”

乐生被带到桂州后,式方召他来问他缘由。乐生详细地讲了实情。式方就把制使的公文拿出来给乐生看,并且说:“今天的事,我不是不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没办法救你,怎么办?”就令人审问乐生。乐生向审案官说:“中丞是什么意思?”审讯官说:“中丞依照制使的意思,你无法免罪了。”乐生说:“既然中丞是这个意思,我又到哪申诉呢?”就叫人拿来笔,认了罪,写了自己接受贼首贿赂的罪状。

杜式方十分可怜他。在乐生要受刑时,把他招来问道:“我知道你极为冤枉,你有什么事要托付我做的?”乐生说:“没有。”式方又问:“你有儿子么?”乐生说:“有一个。”“现任什么职务(实际是问他想要什么职务)?”乐生说:“能给他个衙前虞侯的官我就满足了。”式方马上就下了任职令,又送给乐生一百贯钱,给他办丧事用,又问他还要什么,乐生说:“我自愿认罪,一定不会逃跑。请去掉我的镣铐,让我洗个澡,再去见下妻儿,托咐下家事。”杜式方都同意了。

等到行刑的时候,杜式方登上桂州城南门,叫人把乐生带出来,和乐生诀别。乐生梳洗打扮后,到楼前拜别式方,说:“我今天死了,但此事没完。”式方说:“你恨我么?”乐生说:“不,您只是被制使逼迫而已。”式方流了泪,就下令把乐生带到球场里(实际是校场,即练兵场),给他丰富的酒食。吃完后,又召来乐生的妻儿,和他告别。乐生问:“买好棺材了么?赶快去买。再取一千张纸,十只笔,放在棺材中。我死后,要上诉到天帝面前。”又问监刑人说:“现在是什么时间?”回答说:“正午。”乐生说:“我中午死,黄昏时就去宾州,取副将某的性命。等到明年四月,就会杀制使裴郎中。”

乐生抬头看见一个行刑人,也是个虞侯,乐生曾经代理过都虞侯,就对他说:“你以前是我的手下,我今天理应死了,你一定要小心不可折断我的脖子。若果折断我的脖子,我死后就马上杀你。”虞侯到这时也没空听信他的话,就按照通常的作法拉着他的头杀他,然后杖打尸首(唐律只有斩及绞两种,还没听说过拉死后再笞尸的刑法,可能是军中处死刑的方法?)。打完后,把尸首拉到球场后。拉尸首的人忽然惊了一下,就倒在地下死了。

几天后,宾州来报,副将在乐生处死那天的黄昏,忽然暴发心痛而死。制使裴君,则在第二年四月死了。这年十月,式方正在球场上宴请皇上的使者,大家酒喝得正高兴,式方忽然抬头睁大眼说:“乐某,你今天来这做什么?我又没有过错。”就叫人拿来酒,倒在地上祝祷,很久后又说:“我知道你冤屈,却还是杀了你,这也是我的罪过啊。”喉咙就哑了,说不出话来。属下把他抬到府衙,到晚上就死了。

到现在,桂州城南门乐生死的地方,方圆一丈多的地方,竟寸草不生。后面有到桂州做官的,去看了果然如此。自古以来冤死的人多了,乐生怎么就这么神奇呢?

《乐生》亦出自《逸史》,载于《太平广记》卷一百二十二,“报应”类。该文明在写鬼魂报冤,实际上写的是唐代的一个冤案。乐生奉令招安,较好地完成了使命,却被副将诬陷,乐生据实申诉时,只因“颜色颇厉”,裴郎君就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想来类似的冤案应该很多,无法在现实社会中洗雪冤情,作者就虚构了乐生这么一个鬼魂报仇的故事。

杜式方是司徒杜佑次子,大诗人杜牧的伯父,以父荫官扬州参军,累官至御史中丞兼桂管观察使,长庆二年(822年)三月卒于任上,追赠礼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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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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