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元妃回宫后，贾政想让和尚、道士到各个庙里去分住。贾芹的母亲周氏想给儿子找一个差事，她就带礼物来找凤姐。凤姐看她素日不拿班作势就同意了，跟王夫人说：“这和尚、道士，娘娘出来还要承应，若打发了，咱们再去请，岂不费事？不如送到家庙，不过是一个月拿几两银子买点柴米就完了。”王夫人问过贾政，贾政同意了，派人来叫贾琏。凤姐拉住他，说：“如果为了小和尚们的事，你就按着我的话来说。”贾琏说：“芸儿求了我好几次，我已经叫他等着了，出来这个你又要抢了去。”凤姐说：“你放心，等种树的事出了，我叫芸儿管。”名正言顺的管家是贾琏，真正当家的是凤姐，贾琏成了一个傀儡。贾琏竟不再吭气，他只关心风花雪月的事，说：“这也罢了，只是昨晚，我不过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这真是不可救药。凤姐啐了一口，低头吃饭。贾琏根据凤姐的交代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贾芹，又先支给他三个月银钱。贾芹顺手拿了块银子，叫小厮拿回家，他马上雇了车，把和尚道士接出来了，他的举动被贾芸的母亲看到了。这里轻描淡写的情节埋伏了贾府将来寅吃卯粮。

元妃下令让家中姐妹进大观园居住，宝玉随进去读书。宝玉喜的不得了，这时听到老爷叫他，当头打了一个焦雷，吓得脸色都变了，扯着贾母像扭股儿糖一样，趴在贾母身上，杀死也不敢去。贾母说：“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你，娘娘叫你进去住，你爹不过是吩咐你几句，他说什么，你答应着就是了。”又吩咐老妈妈：“你们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吓着他。”宝玉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金钏儿、彩云在廊下站着，一看宝玉来了，抿着嘴笑。金钏儿一把拉住他，说：“我这嘴上才擦的胭脂，你这会子吃不吃?”这预伏金钏儿跟宝玉开玩笑，最后丢了性命。彩云说：“你还奚落人家，人家心里正不自在，趁着老爷高兴，快进去吧！”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只得挨进门去，炕上贾政和王夫人坐着说话，地下椅子上坐了四人。除迎春外，探春、惜春、贾环见宝玉进来都站起来。这些微细的描写可以看出宗法社会贵族家庭的规矩。贾政平时对宝玉不以为然，现在看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再看贾环人物葳蕤、举止荒疏。贾政想到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自己胡须也白了，把平时厌恶宝玉的心减了八九分。贾政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娘娘吩咐禁管，让你同姊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再不守分安常，可仔细!”宝玉赶快说：“是，是。”王夫人拉他在身旁坐下，摸挲着他的脖子说：“前儿的药都吃完了吗?”宝玉说：“还有一丸。”王夫人说：“明儿再取十丸来，临睡时，叫袭人服侍你吃了。”宝玉说：“袭人天天晚上打发我吃。”贾政说：“袭人是谁?”王夫人说：“是个丫头。”贾政一听，火冒三丈问：“丫头不管叫个什么，谁起的这么刁钻的名字?”王夫人看老爷不自在，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贾政说：“老太太怎么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说：“有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的。”王夫人赶快说：“回去改了吧！老爷也别生气。”贾政说：“究竟也无碍，不用改，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曲上做工夫。”又断喝：“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说：“快去吧！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慢慢地退出来，朝金钏儿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去了。

到了穿堂门，袭人倚门站在那。穿堂门便是凤姐将来扫雪拾玉之处。她看到宝玉回来，堆笑说：“叫你做什么?”宝玉说：“没什么，不过是吩咐吩咐。”来到贾母跟前，宝玉问黛玉：“你住哪?”黛玉说：“我心想潇湘馆好，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拍手笑说：“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清幽。”两人真是心有灵犀，贾宝玉是十二金钗之冠，住大观园的中心怡红院。林黛玉住潇湘馆，凤凰住的地方。薛宝钗住蘅芜苑，飘着冷香的地方。早春，柳树飘出鹅黄嫩芽，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大观园成为年轻人展示烂漫青春的场所，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宝琴立雪、晴雯撕扇、晴雯补裘、香菱斗草等这些富有诗意的场面都出现在大观园。这里有一个哲学的前定调和，大观园原址是宁国府的会芳园和贾赦东院。会芳园是最污秽的地方，贾赦东院是老色鬼的地方。大观园由贾珍和贾琏两位花花公子监督建立。建立之后，他们永远消失了。宝玉在大观园过上了真正富贵闲人的生活，每天和姐妹们读书写字、下棋作画，悠闲自在的生活使得宝玉心满意足。贾府败落后，宝玉生活艰难，寒冬时，只能围破毡，吃酸菜。这和大观园优雅富足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忽然有一天，宝玉不自在起来，总是闷闷的。茗烟就给宝玉买了一些传奇角本，宝玉如获至宝，放到床顶上，没人时，拿出来偷偷地看。他带进大观园，在桃花树下从头细看，看到“落红成阵”时，恰好一阵风吹过，把头上的桃花吹下一大片，落了满身，他怕踩了这些花，只好兜了花瓣，把它们抖在水里，花瓣飘飘荡荡流出去了。这时，背后有人说：“你在这儿做什么?”只见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她来葬花。宝玉说：“好，把这些花扫起来撂到水里。”黛玉说：“撂到水里不好，流出去有人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把花糟蹋了。我有一个花冢，我们把它扫了，装在绢袋里，拿土埋上，日后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宝玉高兴地说：“我放下书来帮你。”黛玉说：“你看什么书?”宝玉藏之不迭，说：“不过是《大学》、《中庸》。”黛玉说：“你别在我跟前弄鬼，趁早给我瞧瞧。”宝玉说：“好妹妹，告诉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把花具放下，接过书来，坐在桃花树下看，越看越爱，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都看完了。她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只管出神，心里还在默记。宝玉问：“你说好不好?”黛玉说：“果然有趣。”宝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说：“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去。”转身就走，宝玉着急了，拦住黛玉，说：“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让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时，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黛玉听了，揉着眼笑说：“你就唬成这个样，呸!原来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一听，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说：“只许你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这时，袭人来叫宝玉，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让过去请安。

黛玉听到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止步侧耳细听，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自叹道：“原来戏文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她心动神摇，又听到“幽闺自怜”时，她越发如醉如痴。黛玉从止步听，到自叹，到心动神摇，最后如醉如痴，一步一步掀起感情的波澜。不仅如此，她还想起有诗云：“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又想到有词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再想《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感叹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她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可见共读西厢后的宝黛爱情达到了深深依恋、时时思念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