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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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星平城大家族顾府一栋白色围墙包围着的宅院静静矗立在热闹的市区中心,层层叠叠的回廊深处,一处幽静的小花园,细细密密的阳光正透过树叶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一)
子均,出去走走吧!林姨看着外面,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本该青春热血的少年十年没有笑过了,让她很是担心。
十五六岁的子均戴着眼镜,眼神空洞地看着天空,那里蓝天白云悠悠飘荡,身穿白色长袍的子均却一动不动,肥胖的身体缩在躺椅里,远看就是一大坨白净的肥肉瘫在一堆。
子均,今天天气真的很好,我们出去走走吧!林姨又劝说着,伸手欲搀扶子均,子均眼神空洞地看着靠近的林姨,任由她拖起自己的手,跟着她迈出了家门,他不知道家里与外面有何不同,空气还是那个空气,娇艳的绿树红花,家里也应有尽有。
林姨扶着身旁一脸茫然的子均,她耐心地一一指点:
子均,这是海棠,你看看,好漂亮!
子均,这是梅花,好香啊,你闻闻!
子均不言不语,该闻的闻,该看的看,尽量配合林姨,可脸上依然没有笑容,甚至还有一丝不耐烦。
林姨怯怯地观察着子均,既想尽快逗笑他,又生怕触碰他的底线,引起他咆哮。
子均的这个病还得从十年之前说起,那时不知怎么回事,他的鞋带散了,弯腰系鞋带时,本来白净的脸上渐渐涨成猪肝色,待他站直后,他立马把家里一盆盆花、一条条凳子使劲往地上砸,并拿起东西要往西厢房冲,家里人齐上场,使出浑身力气才把他压制住。
之后,细心的林姨发现,只要子均弯腰系鞋带或捡东西后,就会陷入不可控制的焦躁中,带着他看过很多大小名医,大家都瞧不出什么病因,迷信也信过很多次,但就是不见好转,有的赤脚医生甚至鬼话连篇说是鬼上身,无法医治!
林姨才不相信,可是子均却迟迟不见好转,无论怎样,他都从来不笑,整整十年了,她越发焦急。
林姨正恍恍惚惚,突然,她大叫起来,慌张不已地看着眼前的子均:他正弯腰认真系着鞋带,原本白净的脸上慢慢变得紫红色,系好鞋带,子均突然朝着大街上咆哮起来,并一把推开一男子,跑到一小男孩面前,一把抱住并高高举起,作势就要往湖边冲,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哭,周围的人群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肥胖的人,一时忘了该怎么办!
一个男子迅速飞奔过来,腾空一跃,一脚朝着子均肚子踢去,子均应声倒地,小男孩也跌落在地,男子迅速夺过男孩,另一男子立马上前跨坐在子均身上,迅速把他双手反扣起来。
子均脸上的紫红色慢慢消退,他匍匐在地上,满脸尘土,一脸茫然地看着地。
像以往一样,扭送巡捕房,再接回来,林姨惊魂未定,这次子均怎么比以往更疯狂?
带着疑惑,提着礼品,林姨来到受到惊吓的小男孩家,男孩早停止了哭泣,只是那浓密的眉毛深入两鬓,低头看人的模样似曾相识,林姨脑海里仔细搜索,却依然想不起来,她皱了皱眉。
(二)
绿树环绕的西厢房此刻正春意融融,时值中年的子均父亲顾云正叼着雪茄,翘起二郎腿,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满脸带笑地透过淡淡烟雾欣赏着房中间的那个尤物。
这女人身穿半透明的鹅黄纱裙,头顶垂下一同色系的浅色纱巾,柔若无骨的身体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偶尔回眸,透过面纱的魅惑一笑让顾云几乎抓狂。
他遏制住体内的冲动,从椅子上站起,保养得体的修长身子缓缓步入舞池,伸手拥佳人入怀:晓晓,你跳得真好看!
晓晓浅浅一笑,没有拒绝顾云的靠近,反而悄悄往后靠了靠,这位金主可是自己费尽心思攀附上的,怎么拒绝?
晓晓,每天都跳给我看,好吗?
晓晓含羞地点点头,顾云深褐色的眼眸紧紧盯着眼前人,头渐渐低下,佳人仰起头欲拒还休,两人身影渐渐重叠,弯弯的月亮羞涩地躲进云层。
晓晓,快,穿上这套衣服跳舞!
好!马上!
……
晓晓,穿上这身衣服跳给我看!
云,我真的不想跳了!让我休息休息!晓晓倦怠的声音中伴随着些许撒娇,正欲钻进顾云的怀抱。
走开!顾云一挥衣袖,晓晓扑了个空,尴尬地杵在那。
你竟然不想跳舞?你当初不就是说可以天天跳给我看吗?顾云的脸上温柔不再,不带一丝笑容的他让晓晓觉得陌生不已。
好,我马上跳!晓晓讨好地拖着疲惫的身体换上顾云规定的服装,音乐再次响起,她又在顾云满脸笑容中缓缓步入舞池。
不好,音乐怎么格外刺耳?头饰好像也似千金重,还有墙壁怎么也在不停移动,周围的一切怎么都在飘忽不定?……晓晓晃了晃脑袋,再次睁眼,依然头昏目眩,连日不停歇的跳舞让她实在吃不消,晓晓只能扶着桌子,大口喘着气,试图平息越来越强的不适感。。
突然一脚踢来,晓晓不受控制地朝着墙壁飞去,“嘭”的一声从墙壁反弹后跌倒在地!她顿时眼冒金星,还没平复过来,顾云满脸怒容的脸近在咫尺,你最好不要偷懒,记住你说的“每天跳给我看”,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说完扬长而去!
晓晓不禁掩面而泣,追求时那个温柔体贴的人哪去了?时间还只有半年多,变化怎么那么大?
快穿这个跳舞!第二天,一身酒气的顾云丢给晓晓一套衣服,晓晓一看,这怎么能称为“衣服”?正撅起嘴扭捏之际,顾云一巴掌甩过来:
臭婊子,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晓晓脸上火烧火燎的,委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换好衣服,调好音乐,却看到顾云早已呼呼睡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迅速擦干泪痕,换好衣服化好妆,晓晓刚跨出西厢房,两个壮汉立马拦住:夫人请回!
远处的林姨看着这一切,心底长叹息:多么熟悉的场景!
(三)
“嘭!嘭!嘭!”疲惫不堪的小林刚哄完年幼的子均睡着,斜靠在矮茶几上一针一线地绣着香囊,心里想着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自己情同姐妹的小姐诗涵,绣一个香囊给她带上保她平安幸福也是一番心意。谁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她吓了一大跳,深更半夜,谁找上门来?
小林!小林!低低的呼唤再次传来,是诗涵的声音!小林快速把门打开,穿着薄衫的诗涵立即跌跌撞撞跑进来,返身把门栓上,靠着门气喘吁吁的她满脸惶恐!
小姐,快坐下!小林扶着瑟瑟发抖的诗涵进屋坐下,又拿了一件厚毛衣给她披上,伸出双手把小姐的手握在手里,冰一样凉!小林心痛极了,一直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姐这是遇到了什么,瘦弱单薄至极的身上青青紫紫一大片,她不由得伸出手抚摸着这新旧交替的疤痕,眼泪无声流下。
顾云,顾云……他是个变态!小姐心有余悸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睛不停躲闪,身体立刻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每天要求我奇装异服为他弹琵琶!稍有不从就拳打脚踢,甚至烟头烫!
是啊,小姐在家时一直练习琵琶,技术在整个星平城绝对是屈指可数。每次路过西厢房,听到那不间断的琵琶声,还以为他们夫妻俩琴瑟和鸣,莫不静好!谁知另有蹊跷,小林自责不已。
小林!帮帮我!我今天必须离开!否则我会死在这里!小姐焦急万分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两手不停地挠着头发,恐惧布满她憔悴不堪的黄色脸庞与深凹的眼睛!
何时见过小姐如此害怕!小姐与自己年龄相仿,两人一起长大,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在大家的祝福下风风光光地嫁给门当户对的顾家,婚后两人同进同出、执手相看,让人羡慕不已。只是生完子均后小姐就很少出西厢房,子均也由自己带着,满以为小姐的两人世界幸福美满,没想到今天看到她如此惊慌失措。
小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认真询问顾云现在情况。当得知顾云喝得一塌糊涂,两个看门的人也被小姐的美食害得正在不停跑厕所时,小林马上带着诗涵趁着夜色穿过顾府的大小回廊,顺利出了大门,诗涵这才把把绷紧的身体放松。
小姐,走好!小林把随身携带的一点细软塞给诗涵,泪眼朦胧地看着对方,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你不跟我一起走?如果他知道了,你会被打死去!诗涵用尽力气把小林往外拽。
不了!小姐,还有子均需要照顾!小林挣脱诗涵的双手,最后紧紧拥抱了诗涵,快走,越远越好!不要回来!
子均,我可怜的孩子!诗涵变得激动起来,小林,去把孩子带过来,我想看看他!
不!没时间了,你快走!小林狠下心把小姐推开,迅速退回府内,立即把大门拴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说!夫人去哪里了?眉清目秀的顾云此时恶狠狠地握着皮带一下下抽打着林姨,儒雅随和的气质不复存在,冷冰冰的脸不带一丝人性,林姨倔强地咬紧牙关跪在地上,不吭一声,这时她才真正明白小姐为何如此慌张害怕,可怜的诗涵!
不知道打了多久,小林晕过去又被冷水浇醒,浑身疼痛的她最后被丢回自己的小屋,顾云临走前还不忘往正弯腰准备爬起来的小林屁股上踢上一脚,小林再次扑倒在地。
林姨,醒醒!醒醒!痛得睁不开眼的小林迷迷糊糊听到充满稚气的呼唤,她用尽力气爬起来,子均涨红的脸近在眼前。
没隔多久,子均一弯腰捡东西或系鞋带,白净的脸就会涨成紫红色,性情大变。
难道子均的病与顾云有关?林姨想到这,不禁大惊失色,顾云,那个变态狂!
(四)
大夫,子均的病有救吗?林姨独自一人又来到一家新开的医馆,详细地陈述了子均的病情。只有治好子均,才能对得起那个生死不明的小姐,林姨一直如此觉得。
有可能!一个年轻的白大褂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瞧了瞧林姨,不过,你要带他来看看,我们才能对症下药。
林姨半信半疑地走出大门,看着大街上,恍惚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身穿短裙露出半截小腿的女子步履匆匆,以往身着长袍留着长辫的男子也装模作样地西装革履并配以短发,有的还夹着一皮包,林姨赶紧跑回家,女人竟然可以在大街上露胳膊摆腿,男人不留辫子,太不可思议了!
一个身影却挡住了自己的道路,林姨左转右转,对方不依不饶,她只能抬起来,一个陌生的齐耳短发女人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你是?
我是诗涵啊!女人依然满脸笑容。
林姨仔细辨认一番,不由得一把把诗涵抱进怀里,小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别叫我小姐,叫我诗涵!我们是平等的!诗涵打量着林姨,细心地帮她把凌乱的头发拢到耳后。随后,两人边走边说,原来诗涵从顾府逃出去后,被一批正欲前往国外留学的同龄人所收留,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去年才回国并参与了抨击旧礼教的运动。
你也要改变改变自己的穿着打扮,思想上也要更新了!诗涵看着依然粗布衣裳的林姨,把一套新的白色短袖上衣黑色短裙递给她,然后压低声音:我这次回来是与顾云解除婚姻关系并要把他告上法庭,可能还要带走子均!
林姨惊讶得张大嘴,离婚?这个词语可从来没有听过,祖祖辈辈都是嫁鸡随鸡,何时还能说男人的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诗涵详细问询了一些顾府的事情就匆匆别过。林姨回到府中,看着床上那套崭新的洋装,不停地搓着手、踱着步,内心慌乱不已,要出大事了!
几天后,干练的诗涵敲开了顾家的大门,随之而来的是一批身着西装的年轻大学生,他们一进府中就直冲西厢房。
一身丝绸的顾云正斜躺在床上,惬意无比地欣赏着晓晓露骨的舞姿,看着一批不速之客,登时傻眼。
顾云,你不尊重且虐待妇女,现在请跟我们走一趟!一男生大声喊到。
诗涵也立即上前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披在晓晓身上,看着她那满身伤痕,不由长叹一声,顾云这衣冠禽兽!
处理完毕,诗涵来到林姨房间,只见一个稍微肥胖的男子躺在椅子上,仔细一瞧,多么熟悉的模样,和顾云简直就一个模型,正欲伸手,子均就满脸通红地跳起来往林姨身后躲。
诗涵内心翻腾不已,自己亏欠这个人太多,之前与现在都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也难怪他不亲近自己。
(五)
同学,帮我看看子均的病!诗涵奔走于各个学医的同学之间,一次次重复子均的病情,一次次失望而归,她绝望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诗姐,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估计子均不是身体原因,可能是心理阴影。同住的一女子看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
一语惊醒梦中人!诗涵不曾细想,决定无论怎样都要去试试,她又开始奔波于刚刚兴起的心理咨询室。
心理咨询师做过一番测试后,向诗涵点点头,接着轻轻握着子均的手,亲切地看着子均:子均,和我说说你每次低头弯腰看到的画面。
子均闻言,他的脸迅速由白皙变成紫红色,身体也不停颤抖,同办公室里的人用力才抓住他急欲挣脱的身躯。
爸……爸……打……人,用……力……踢……踢……,她……要……死了……子均艰难地蹦出这几个字,抬眼看着诗涵和林姨。
诗涵泪如泉涌,原来是因为自己!可怜的娃!
林姨一把抱住子均,失声痛哭。
一年后,诗涵挽着又长高不少的子均在公园里散步,林姨拿着子均汗湿的外套跟在后面,一个小男孩从身边跳过,子均顿时紧张万分:妈……!爸……爸!说完指了指这个男孩!
林姨抬眼望去,逐渐远去的那男孩不就是之前子均抱着要往湖边冲的男孩吗?当时只觉得很熟悉,今天在子均的提醒之下再细细端详,那眉眼那神态与顾云真的太像了!林姨迈开大步追上子均,狠狠一拳:这个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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