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宝玉去见贾赦,刚要上马,看到贾琏请安回来了。正说话时,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宝玉看这个人容长脸,长挑身材,斯文清秀,倒也面善,但叫不出名字来。贾琏笑说:“你怎么连他也不认得了?他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说:“我怎么就忘了,问你母亲好,你这会子干什么呢?”贾芸说:“我找二叔说话。”宝玉笑说:“你比原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儿子。”贾琏笑说:“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就替你作儿子了?”贾芸说:“俗语说:‘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子。’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说:“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宝玉说:“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来,我和你说话。”宝玉上马走了,他奉贾母之命来问候大伯父,贾赦先站起来,给贾母请安,然后他坐下,宝玉再给他请安,邢夫人也如法炮制。这时,贾环和贾兰也来了,贾环看到宝玉坐在大娘的身边,得到大娘的喜爱,他很不高兴。邢夫人专门留宝玉吃饭,叫贾环和贾兰回去,贾环更不高兴了。这预伏贾环进一步想害贾宝玉。
贾琏进门,贾芸问:“二叔有什么事叫我去做吗?”贾琏说:“前儿倒有一件,偏你婶子再三求我给了贾芹。她说园里还要栽花木,等这个事出来,一定给你。”贾芸说:“那我就等着,叔叔也不必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贾芸很精明,他一听就知道真正做主的是王熙凤。贾芸想到端午节荣国府要用名贵的香料,舅舅卜世仁,谐音不是人,恰好开了一间香料铺。他去找舅舅,说:“我有事求舅舅帮衬,舅舅好歹赊我四两冰片麝香,八月里我按数送银子来。”舅舅说:“你很不知好歹,想个主意去赚几个钱,弄的穿是穿,吃是吃,我看着也喜欢。”贾芸生气地说:“舅舅说得倒干净,父亲没时,我年纪小不知事,后来听母亲说,舅舅在我们家作主料理后事,难道舅舅不知还有一亩地、两间房,如今是在我手里花了吗?我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亏是我,若是别人死皮赖脸三日两头来缠舅舅,今天要三升米,明天要二升豆子,舅舅也没法。”卜世仁说:“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但凡立的起来,到大房跟前拉拉关系,弄个事管管,你不就有钱了。前日我看见三房的老四骑着大叫驴,五辆车带着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你不能跟他一样弄个差事,难道你还比他差吗?”贾芸正为这事不高兴,说:“我回家了。”舅舅虚让说:“吃了饭再去吧!”舅妈说:“你又糊涂了,家里没米,买了半斤面给你吃,这会子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那就再买半斤添上就是了。”舅妈叫女儿来,说:“你到对门王奶奶家去,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来。”贾芸窝了一肚子火,低头边走边琢磨,一头碰到醉汉身上,吓了一跳。醉汉抓住他,抡拳就要打。贾芸一看是邻居倪二,说:“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睁开醉眼一看是贾芸,把手松开,趔趄着笑说:“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这会子往哪去?”贾芸把在舅舅那的事儿告诉倪二,倪二说:“你也别愁,我这里有几两银子,你需要就拿去。我们做了这么多年街坊,我在外放账,你从没和我张过口,我也不知你是厌恶我是个泼皮,还是怕借我的钱降低你的身份,还是你担心我难缠多问你要利钱。你要是怕利钱重,我先声明,今天我给你的银子不要利钱,也不用写文书,你如果怕借了我的钱,低了你的名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咱们各人走各人的。”说着,从搭包掏出一卷银子。贾芸很惊讶舅舅连碗面都不给自己吃,泼皮倪二竟把银子借给我,还不要利钱,怪不得他平时有些侠义的名。贾芸心想:“如果不借,他害臊了反而会生事,不如借了,改天再加倍还他。”想完,跟倪二说:“老二,你果然是好汉,我何曾不想和你张口,但我见你所结交的都是有胆量、有作为的人,像我这等无能的,你倒不理。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笑说:“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我若相与交结就不能放账给他,我若放账给他那就不是相与交结。我这十五两三钱多银子,你拿去,你要是给我写文书,趁早我把银子收回来。”越是社会底层的人,越对人性理解更深刻。贾芸接了银子,说:“我不写就是了。”贾芸担心这是醉话,但又想我拿了银子巴结上琏二奶奶,到时候再还他就是了。贾芸很细心,找到一个钱铺,把银子秤了秤,果然是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回到家,他没有和母亲说舅舅的事,只说是在等琏二叔。贾芸是《红楼梦》中家里经济不宽裕,但对母亲很孝顺的人。
贾芸打听贾琏出门了,他买了香料,到院门前等,看到几个小厮在扫地,周瑞家的出来说:“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赶快问:“二婶往哪里去?”周瑞家的说:“老太太叫。”正说着,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贾芸恭恭敬敬地抢上来请安。凤姐正眼也不看他,仍往前走,问:“你母亲好吗?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说:“母亲身上不大好,倒是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又不能来。”凤姐笑说:“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说:“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婶来,说婶婶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婶好大精神,竟能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凤姐一听,止住脚步,笑说:“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说:“有个原故,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开香铺,他捐过一个通判,现在选出来到云南不知哪个地方。香铺处理,他送了我一些冰片麝香,我和母亲商量要转卖,卖不出原价就想到了婶婶。往年还看到婶婶买这些东西,今年婶婶过端午节得用,想来想去还是孝敬婶婶才合适。”贾芸边说边把一个锦匣举起来,凤姐一听,送到心坎上了,说:“丰儿接过来,送回家交给平儿。”又说:“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故意问:“原来叔叔也曾提我。”凤姐欲言又止,心想:“如今要告诉他,让他去种树,他倒说我得了点东西便派他活儿,我先不提。”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贾芸不好再提,只好耐心等。
贾芸到宝玉书房,看到小厮们正在那儿玩,说:“宝二爷还没下来?”茗烟说:“今儿总没下来,我给你哨探哨探去。”贾芸在这看字画古玩,等了一顿饭工夫,还没消息。这时,听到门外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往外一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细巧干净,那丫头看到贾芸便抽身躲了回去。即便是丫鬟见了陌生男人也要回避,这是贵族规矩。茗烟来了,看到这丫头站在门前,说:“正要抓个人送信呢!”贾芸一听,赶快问:“找谁送信?”茗烟说:“等了半天也没个人,这是宝二爷房里的。”他对那丫头说:“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一听是本家爷们就不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这里用的不是盯而是钉,说明看得非常仔细。贾芸赶快说:“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那丫头冷笑说:“依我说,二爷竟先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问:“为什么晚上再回?”那丫头说:“他今儿没睡中觉,自然吃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耍二爷在这里挨饿不成。”贾芸一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他不敢造次,说:“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
到第二天,贾芸来到荣国府的大门,恰好碰到凤姐,凤姐隔着窗子说:“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说:“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儿求婶婶,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说:“怪道你那里没成,昨儿又来找我。”贾芸赶快说:“婶婶辜负了我的孝心,我若有那个心思,昨天我还不求婶婶。如今婶婶既知道了,少不得求婶婶,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说:“你要拣远路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什么不成的。那园里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赶快说:“婶婶明儿就派我吧!”凤姐说:“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贾芸说:“您先把这个派给我,我办得好,您再派我那个。”凤姐笑说:“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才不管你的事。”贾芸喜不自禁。
宝玉从北静王那回来,要喝茶,叫了两三声,进来三个老妈妈,宝玉说:“算了,算了。”正自己倒时,背后有人说:“二爷,仔细别烫了手,我来。”宝玉说:“你忽然来了,吓我一跳。”那丫头一边倒茶,一边说:“我在后院,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没听见脚步声?”宝玉一边喝一边看这个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鬓鬢的头发,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宝玉问:“你也是我屋里的人?”这丫头说:“是。”宝玉说:“你既然是我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冷笑说:“爷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我从来又不递茶递水,二爷眼见的事一点不做,爷哪里能认得呢!”宝玉问:“你为什么不做眼前的事?”那丫头说:“这话我也难说。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早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去了。”刚说到这里,只见秋纹和碧痕嘻嘻哈哈走来,两人提着一桶水趔趔赳赳、泼泼撒撒。那丫头忙去接。她们正互相抱怨,一个说:“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一个说:“你踹了我的鞋。”突然看到房里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这里小红的名字才出来。两人都很诧异,赶快进来东瞧西望,没有别人,只有宝玉,心里就很不自在。两人给宝玉准备下洗澡的东西后,把小红找来,问:“你刚才在房里干什么?”小红辩解说:“我不曾在屋里,我的手帕不见了,到后面去找,不想二爷要吃茶,姐姐们都不在,我进去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一听,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说:“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进一步说:“咱们都散了,留她一人在房里。”十六七岁的小丫鬟忍气吞声被大丫鬟斥骂,这个社会等级多么森严。
正在这里闹,有个老妈妈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幕,可别混跑。”秋纹问:“明儿不知是谁带匠人来监工?”那婆子说:“是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小红听见了,心里明白。原来小红姓林,小名叫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就把这个字隐起来了,她的父母是荣国府的世代旧仆,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她现在十六岁分在大观园打扫卫生。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因有三分容貌着实痴心妄想的往上攀高。宝玉身边的人都是伶牙俐齿的,她哪插得下手,今天刚有点消息就被大丫鬟臭骂,心灰了一半。她听说贾芸要来,心中一动,暗暗盘算,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个抓寻,忽然听窗外低低地叫:“红玉,你的手帕我拾了。”红玉出来一看,正是贾芸。她不觉粉面含羞,问:“二爷在哪里拾着的?”贾芸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上来拉她。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正所谓梦是愿望的达成,小红想和贾芸建立联系,掌握自己的人生,通过她的梦表现出来了。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