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晚上,袭人吐了血,心里凉了半截,争荣夸耀之心也灰了。到端午节,王夫人请薛姨妈、宝钗来吃午饭,宝玉看到宝钗淡淡的,知道是昨天得罪了她。王夫人看宝玉没精打采的,只当是因金钏儿的事,也就不理会他。黛玉看宝玉懒懒的,以为是得罪了宝姐姐,心里不自在,自己也就懒懒的。凤姐知道王夫人因金钏儿的事不自在,自己也就不敢说笑。迎春等人向来不大主动,这样大家坐了坐就散了。黛玉天生喜散不喜聚,而宝玉喜聚不喜散,他回到怡红院更加闷闷不乐、长吁短叹。晴雯不小心把扇骨跌断了,宝玉说:“蠢才,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最讨厌别人说她蠢,她冷笑说:“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了,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袭人说:“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晴雯说:“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又愧又恼,看到宝玉很生气就忍了,她推着晴雯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冷笑说:“我倒不知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你们鬼鬼崇崇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袭人羞得脸紫胀,宝玉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袭人想息事宁人,拉宝玉的手说:“她一个糊涂人,你和她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都过去了,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说:“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袭人说:“姑娘倒是和我拌嘴,还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犯不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吵的万人知道。我也不过是为了了事,进来劝开,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不像是恼我,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袭人说完往外走,宝玉说:“你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伤心了,流着泪说:“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说:“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想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说着就走。袭人赶快回身拦住,说:“往哪去?”宝玉说:“回太太去。”袭人说:“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便是她认真要去,也等这气下去了,无事中说话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地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一定要去回,晴雯说:“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袭人看拦不住就跪下了,宝玉哭了,袭人也哭了。黛玉来了,笑说:“大节下的怎么好好的哭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笑了,黛玉拍着袭人的肩说:“好嫂子,必定是你俩拌了嘴,告诉妹妹,替你们劝和劝和。”袭人说:“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袭人说:“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倒也罢了。”黛玉笑说:“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袭人笑说:“你老实些吧!何苦还说这些话。”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说:“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一笑而罢。
宝玉喝了酒,踉踉跄跄回来,看到院里已经设下一个乘凉的枕榻,上面睡着一个人。他认为是袭人就坐在榻沿儿上推她,说:“疼的好些了吗?”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是晴雯,说:“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早起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说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说:“怪热的,拉拉扯扯叫人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宝玉说:“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在这?”晴雯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我去洗澡,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她们来。”宝玉说:“你拿水来,咱俩洗。”晴雯赶快摇手说:“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洗完了,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好几天。我干脆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吃些鸳鸯送来的水果吧!”宝玉说:“你去拿果子来我吃吧!”晴雯说:“我慌张得很,连扇子还跌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了得。”宝玉说:“你爱打就打,甭管什么东西都是给人用的,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扇子是扇的,愿意撕着玩也行,只是不要拿它出气就行。”晴雯说:“那你拿扇子来叫我撕,我很喜欢。”宝玉笑着把自己的扇子递给她,晴雯接过来,“嗤”的一声撕成了两半,“嗤嗤”又是好几声。宝玉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麝月走过来,说:“少作些孽吧!”宝玉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递给晴雯,晴雯也撕了,宝玉说:“千金难买一笑。”
第二天,史大姑娘来了,姐妹们都去迎她。贾母说:“天热把外衣脱了。”湘云心胸宽阔,爱穿男孩的衣服,在冬天穿上贾母的大红猩猩斗篷去扑雪人,一跤栽到沟里了。宝钗问奶妈:“你们姑娘还淘不淘气?”周奶妈笑了,迎春说:“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睡在那里还唧唧呱呱,也不知哪来的那些话。”宝玉来了,黛玉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湘云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宝玉说:“信她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问:“袭人姐姐好吗?”宝玉说:“多谢你记挂。”湘云说:“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宝玉说:“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绛纹石戒指带两个给她。”湘云说:“这是什么?”一包四个戒指,送袭人一个,鸳鸯一个,金钏儿一个,平儿一个。宝玉说:“叫人送过来就行了。”湘云说:“叫人送来怎能说明白是给谁的丫鬟的?”宝玉说:“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冷笑说:“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会说话。”宝钗抿嘴一笑,宝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也只好笑了。贾母说:“吃了茶,到园里找你嫂子、姐姐们逛逛去。”湘云去看了凤姐、李纨,然后来找袭人。半路上,翠缕说:“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楼子上起楼子,也难为它长。”湘云说:“花草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说:“我不信,要说和人一样,我怎么没见到人的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湘云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翠缕说:“开天辟地以来都是阴阳了。”湘云说:“阴阳两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翠缕说:“糊涂死我了。”湘云说:“天是阳,地是阴;水是阴,火是阳;日是阳,月是阴。”翠缕说:“难道那些小虫小草瓦片也有阴阳?”湘云说:“树叶还分阴阳呢!朝阳的是阳,背阴的是阴。”翠缕问:“我们的扇子哪是阳哪是阴?”湘云说:“正面是阳,背面是阴。”翠缕见湘云戴着一个金麒麟,说:“这个也有阴阳吗?”湘云说:“飞禽走兽,雄为阳,雌为阴,怎么没有呢!”翠缕问:“姑娘身上戴的是公的还是母的?”湘云说:“我也不知道。”翠缕说:“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啐了一口,说:“下流的东西,好生走吧!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一会儿翠缕琢磨出来,说:“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走到蔷薇架下,湘云看见一个金晃晃的东西,翠缕赶快捡起来,说:“这可分出阴阳了,我从没见过这里的人有这个。”湘云说:“拿来我看看。”湘云把金麒麟擎在手上,默默不语。宝玉来了,说:“你们在这干什么呢?怎么不去找袭人?”湘云赶快把那个麒麟藏起来,去了怡红院。宝玉说:“你该早来,我得了个好东西等你呢!”在身上掏了半天,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吗?”袭人说:“什么东西?”宝玉说:“前儿得的金麒麟。”袭人说:“你天天戴在身上,怎么问我。”湘云说:“你什么时候有了个金麒麟?”宝玉说:“前儿好容易得的,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湘云把手一伸,说:“你看是这个不是?”宝玉一看,果然是自己那个,他拿着金麒麟在湘云跟前展示了一番就收起来了,后来他去参加射覆把金麒麟输给了卫若兰。史湘云出嫁后,卫若兰发现史湘云也有一个金麒麟,和自己的恰好是一对,他怀疑这是史湘云和贾宝玉从小相爱的信物。史湘云的海棠诗有云:“自是霜娥偏爱冷。”她非常自爱,绝对不能忍受自己所爱的人怀疑自己不贞,也是自爱所误,应该解释的地方不解释,一走了之造成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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