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节妇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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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 小说篇
一
“所有人都喜欢钱。不过古语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路加福音》里同样说,‘凡为自己积财,在神面前却不富足’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鄙人以为,只有将金钱用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传播上帝的大爱,方可谓是正道。”
在D纺织公司的经理办公室里,唐廉君正对《庸报》记者侃侃而谈。
“鄙人不才,只为了‘实业救国’的理想,才兴办了D纺织公司。这么多年下来,敝公司一直努力为一般平民谋幸福,也算是资助了几所大学,建起了几座孤儿院,尤其在民国二十八年的那次大水灾中,敝公司全力救灾,为社会福利做了一点贡献,这些是《庸报》也都报道过的。”
“的确,唐经理的义举,在全天津都是出了名的,不过,这回的女工坠楼事件……”
“项女士的悲惨遭遇,是大家都所不愿见的,”唐廉君打断了记者的话,稍微加大了音量,“同时,正如鄙人在上呈给政府的报告中所写的,项女士舍生取义的节烈行为,对于如今世风日下的社会而言,实在是起了不小的示范作用。”
记者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唐廉君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鄙人不仅将社会局奖励给项女士的五千元都用于其丧葬事宜,更是在全厂举行募捐活动,准备为她出殡四十九日,向大众宣传她的高尚情操,鄙人带头捐了五百元。”
“但是在下在进行走访时,听有的工人说,项女士是因为丈夫患了肺痨欠下高利贷,她还不上钱才寻短见的,不知唐经理对此……”
“鄙人一直坚持劳资互惠的办厂理念,尤其重视职工的健康。厂内每三个月给职工进行一次免费的肺结核检查,只要发现病人,就给予一定补贴,并介绍到由鄙人赞助的专科医院。奈何人心不古,这些年来,总有极少数职工不知感恩,还在背后散播对鄙人和敝公司不利的谣言。”
唐廉君微微眯起了眼睛:“连孔市长都称赞项女士‘节烈可风’,还请记者先生切莫偏听偏信啊。”
二
在走向公事房大楼时,丈夫于南山的面容一次次浮现在项红英的心上。一会是初见时他泛着红光的笑脸,一时是他临死前无比消瘦,带着高热的异样潮红的脸庞。
从十六岁来D公司开始,项红英一直在纺棉部工作,负责将棉条纺成粗纱,并定时将全车间的样品交到隔壁检验室进行检验。如果样品出现问题,机修工就会对纺织机进行调整。
项红英永远记得,在自己来D公司第二年的四月廿一,她因为癸水肚子痛了一整天,纺出的纱越来越乱。在第三次把样品拿到检验室时,她把自己的粗纱放在最下面,结果还是被工头一下子拎了出来:“这是谁纺的?不会干就别干了!”
正当项红英吓得说不出话时,角落里一个机修工站了起来:“不,这应该是纺织机的问题,换了织女娘娘来也纺不好。”
“于南山,你确定?”
“我打包票!”
还没等工头回话,于南山已经走到项红英跟前:“麻烦你带我到那台纺织机那里。”
项红英把他领了过去,他看了一眼,马上皱眉道:“哎呀,这问题可严重了,要花好一阵子哩,你先在旁边休息一会吧。”
说完,于南山便叮叮咚咚地摆弄起机器来。项红英如蒙大赦,贴着墙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过劲了,刚一抬头,正对上笑着望向自己的于南山:“没问题了!”
等两人成了夫妻,有了女儿小妮子,项红英向丈夫提起这件事,他又是一阵大笑:“机器的事还不简单,我想让它有问题就有问题,想让它没问题就没问题。你要想多休息,我每次都让你的纺织机有问题。”
“可别,万一被工头发现就完了。”
谁知小妮子六岁那年,于南山在家总时不时地咳嗽,项红英张罗着给他煮雪梨猪肺汤,他只摇摇头:“不用花这冤枉钱。当务之急,是以后每三个月的肺痨检查,你都想办法让粗纱出点问题,我好修机器。”
“什么?难道你……”
“我也不瞒你了。之前我痰里总有血,虽然也不一定是肺痨,不过以防万一吧。”
“即使真检查出痨病,唐经理也有办法把你送进医院啊。”
“呵,你还不知道那姓唐的想什么吗?先前隔壁梳棉部的老梁,不是给检查出二期肺痨吗?最后只给了点钱打发他‘回家疗养’,这不就是赶人走嘛!我要也查出肺痨,做不了工的话,小妮子怎么办啊?”
“可是,病总得治啊……”
“我有空时,去隔壁胡同的郎中那里抓个药好了。唉?你怎么哭了?我还没出事呢!好了好了,不然,你还是给我做雪梨猪肺汤吧,我吃了肯定好!我打包票!”
就这样拖到了去年秋天,于南山有一天突然在车间吐了血,当场被拉去工厂医院,被诊断了三期肺痨,同样被下令“回家疗养”。半年来项红英只要听说哪里有神医偏方,就往哪花钱。开始的郎中说要用“补天大造丸”,其中顶重要的一味药是紫河车,为了它项红英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于南山却连烧都没退。又一个神医说这是阴虚火旺的症状,要冬虫夏草才能治,项红英当完了家里能当的东西,仍凑不够药钱,只能借了五十元的印子钱。按照规矩,要每天还六角,连本带利一百天还清。
本来,项红英自己的工资是勉强够还的,谁知一个月后,丈夫就去世了。她还没来得及悲伤,工厂就以无故缺勤的原因扣了她半个月的工钱,这让她连着五天没还上钱。放债的人上了门,砸了半屋子的东西,还对小妮子动手动脚。她被逼得拿起柴刀,对方才悻悻地离开了。
“后天你再拿不出钱,我就把你的丫头卖到南市去!”
她只能一家家敲门,去找认识的工友借钱,结果看着一家比一家破败。最后,一个女工和她说:“要不然,你明天去公事房问问管理。我听别人说,以前有职工家里出了丧事,厂子好像会给五十元料理后事。”
于是,为了那“好像”的五十元,项红英走向了先前从未踏足的公事房大楼。
三
“按经理所言,项女士是因为和同班女友借不到钱办丧事,一时郁结于胸,方才轻生的?”
“不错。其实,鄙人一直主张在公司内部吸收职工存款,利率高于银行和银号,手续也颇为便利。可惜的是一些工友缺乏现代的理财观念,平时不愿意在公司存款,才会在关键时刻用不上钱。这是敝公司在职工教育上还做得不足之处。不过,项女士既然能自愿殉夫,打破了常人对女工的偏见,可见敝公司在职工的道德教育上,还是有所成果的。”
“在下倒是没考虑这点。”
“记者先生应该知道,社会上总对工厂女工有着种种误解,认为妇女在工厂工作是道德堕落的表现。敝公司日常在对女工的教育中,除了教会她们读书识字,更是强调儒家传统的伦理观念,所以敝公司出现项女士这样的节妇烈女,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不过,在下听说项女士是自由恋爱的,不知贵公司对此有何看法?”
唐廉君哈哈大笑道:“都到了今天了,记者先生还如此守旧吗?鄙人也是受过西式教育的,所以,敝公司对于员工的自由恋爱,一向持十分开明的态度,给他们办婚礼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阻挠呢?”
四
“厂里早有规定,月工资未满一百元的职工不能擅自结婚。这笔账我到现在都还没和你算,今天你还敢来找我要钱?”
半个月前,项红英刚和工厂管理白泰岳说明来意,马上被劈头盖脸一顿训。
“我们都是普通工人,怎么挣也挣不到一百元呀!而且我们结婚已经很久了,一直以来别人也有结婚的,工头也没说什么……”
“工厂的规定就是规定,你们生孩子也是违规的,不是让你写过悔过书了吗?能留你们在工厂里上班,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结果你们这些工人都是吃里扒外的东西,整天闹事,三天两头地怠工罢工,还总想着和唐经理要钱!”
项红英的泪水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可是……可是我和我家那口子,这么多年在厂里一直好好干活,没参加过什么罢工不罢工的。现在我……我也是遇到了难处,不得已……”
“难处!单你有难处!”白泰岳冷笑了一声,“八年抗战,唐经理忍辱负重,才在日本人手下保住了厂子,外边那么多人饿死了,工厂都没少你们的一口饭,你们倒得寸进尺起来了!这里是工厂,不是施粥场!”
“郎中说,我家那口子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在纺织车间里干太多活,现在他不在了,厂子可不可以……”
“肺痨的治病补助,不早给了你了吗?之后是死是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是,工厂里原来是有抚恤金的,那也给的是去世的在职工人,于南山还是在职工人吗?”
“求您和唐经理发发慈悲吧!我闺女还小,要是我还不上钱,那放债的还说要把她……把她卖到南市去……她还是个小娃子啊!”项红英说着说着哭出了声,同时跪了下来,伸手想要拉白泰岳的衣摆,却被对方嫌恶地闪开了。
“你闺女去不去卖,是你的家庭教育问题,和工厂有什么关系?”
“唐经理……唐经理不是一向喜欢孩子的吗?他能不能对我闺女也发发善心……”
“经理建的是孤儿院,里面都是孤儿,你还活得好好的,你女儿算什么孤儿!得了,你就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哪里来的哪里去吧!”
白泰岳粗暴地把项红英从地上拽起来,几乎是扔出了管理室,然后“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门外守着与项红英相熟的几个女工,一见她被赶出来,立刻围了上去:
“项大姐,今天当班的是白管理吗?他一向不太好说话,不然明天再来试试?”
“实在不行,就去楼上经理办公室求唐经理,他是信洋菩萨的,一定会心软的。”
“对啊,你先别着急,会有办法解决的。”
但项红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木木地流着眼泪,脑海中回荡着白泰岳最后一句话:你还活得好好的,你女儿算什么孤儿!
在公司的画报上,她是见过那些孤儿院的照片的。照片上的房间收拾得可好了,桌子、椅子整整齐齐的,孩子们也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每一张脸上都带着笑。画报上还说,孤儿院的孩子们每天就是读书、唱歌、做游戏,竟比寻常胡同里爹娘养着的孩子还过得舒坦——至少肯定比自己带着的小妮子要舒坦。
她当然舍不得她的小妮子,但是,假如她还不了钱,小妮子真被那些流氓恶棍卖去窑子了怎么办?她听过太多窑子的传闻,那里的女孩子每天都要挨打,十岁出头就要挂客,若是生了恶疮,直接被按着拿烧红的铁钳子烫,又或者快病死了还没咽气,就活生生被钉进棺材里!假如她的小妮子变成那样,她比死一百次都难受!
死……假如她死了,一切不是就能解决了?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站在顶楼的天台了。
是啊,“工厂里原来是有抚恤金的,那也给的是去世的在职工人”,自己不就是正正经经的在职工人嘛!更重要的是,假如她死了,工厂会把小妮子送进孤儿院吧?比起自己这个没用的娘,孤儿院一定会好好照料她的吧?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再说了,假如自己死了,是不是就能再次见到南山哥了?
在湛蓝的天幕下,她看到了小妮子和于南山的身影。两人都是笑吟吟的,比她记忆里每一次笑都要好看、自在。于南山穿着笔挺的长袍,小妮子穿着大红的新棉袄……
“阿英,快过来啊!这里可快活了!”
她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这笑容中。
五
“听说项女士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现在去哪了?”
“唉,”唐廉君叹了口气,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在项女士出事后,鄙人就派人去寻找她的遗孤了,但那时她租的房子里已经没人了。鄙人立刻报了警,后来经过警察调查,有目击者说,那个女孩子是跟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走了,具体不知去向。”
唐廉君收了手绢,话锋一转:“这大概是因为项女士忙于工作,忽视了对子女的教育。鄙人以为,构建和谐快乐的家庭, 需要女性勇于承担教养子女的责任,不可完全依赖于社会公育制度。项女士自己堪称是当今妇女的楷模,奈何遗孤没有学会她的操守,反而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勾搭,真是令人无奈。总而言之,将项女士的节妇之举,看成市井小民为财所迫而寻死觅活,实在是有悖于事实,不利于教化。”
说到这里,唐廉君从抽屉里拿出一枚信封放在办公桌上,往记者的方向推:“这是鄙人的一点小小心意,供记者先生润笔之用。”
“这如何是好……”
“怎么,记者先生是不相信鄙人吗?我早已按照规定,将事情经过上报给政府,孔市长过目后亲自为项女士题了词。《庸报》应该不会发布与政府,与孔市长意见相左的不经之谈吧?”
“可是……”
唐廉君依然面带微笑:“我相信,记者先生一定能秉公办事,相信公司的领导和政府的报告,而不会相信那些愚夫愚妇的街谈巷议吧?只要《庸报》能还项女士一个清白,鄙人在下回和曹主编喝茶时,会好好夸奖您这位青年才俊的。”
记者涨红了脸,张了几次嘴想说什么,终于颓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唐经理愿意接受采访。”
“只望记者先生多多费心,还大众一个真相。”
当——
窗外响起了早班结束的钟声。
记者不由循声望去,过分灿烂的阳光把D公司大楼的山墙照得雪亮,上面悬挂着的两行厂训仿佛也闪着金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愿人怎样待你,你就先怎样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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