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K-16文字记录:大时代的小确定(上)
时间:2021年11月6日
地点:鼓楼西剧场
台上的人:张立宪 陈晓楠
现场摄影:朱朝晖
铁打的男主角老六,和我们的特约主持陈晓楠老师。铁打的男主角老六,和我们的特约主持陈晓楠老师。
张立宪:大家好,现在是2021年11月6号,这里是读库第十六年的读者年会。我忍不住还是要鞠个躬,虽然眼前空无一人。
我面对的是空荡荡的鼓楼西剧场,座位上没有人。用了好些年,我终于习惯了面对很多人,但突然又要面对没有人的现场。原来就hold不住大场子,现在更hold不住空场子,所以还得请人来助阵。
有请我们的特约主持人、今天的最佳女配角——陈晓楠老师。
陈晓楠:大家好。欢迎各位来到这个很特别的现场,虽然物理上好像空间远了点儿,但我觉得在线的方式还是感觉更近了。
张立宪:我感觉我们面对的是比以往年会更多的人,只不过是在屏幕那头。
空空荡荡的鼓楼西剧场,但直播间的读者是满满当当
陈晓楠:本来此刻我们应该坐在南通,本来此刻此地,鼓楼西剧场应该正在上演剧目。
张立宪:但现在变成这样了。这是三天前才发生的变化,我们对直播确实毫无经验,心里非常没底。
陈晓楠:你觉不觉得这个场景好像就是这个时代的剧本?谁都写不出剧本来,连提纲都拿不出来。
张立宪:所有的准备都得围绕着现实来做改变。
陈晓楠:我其实特别喜欢你给的这个题目,也特别应今天的景——大时代的小确定。现在我们最爱说的、每天都会重复很多遍的一个词,就是“不确定”。
张立宪:是的。最近这两年我们为各种不确定性付出了很多代价,得有这个准备。
陈晓楠:不过,是不是还有一些东西是我们可以确定的?你说想跟大家汇报读库在过去兵荒马乱、风起云涌的一年里,是如何跟读者相处、如何自处、如何跟周围的人相处、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甚至如何跟这个世道相处。这个“世道”其实就是现在有着种种不确定因素的时代。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张立宪:我们努力从这些不确定中寻找一点点确定。
陈晓楠:所以咱们今天可以多聊聊。大家肯定想知道,对着这样一个空场子,但“空中”又有很多新老朋友,坐在这儿是什么感觉。而且是用线上直播的方式,大家能够同步听到我们的所思所想。
张立宪:我现在心里反倒安定下来了,最近这三天的各种抓狂都已经没了。
陈晓楠:为什么呢?
张立宪:我说不出来。可能这种安全感还是来自我们的读者,这也是一种“确定”吧。
陈晓楠:你现在真的感觉到他们就在身边了?
张立宪:对。你想大伙儿现在多舒服啊,窝在被窝里,摊在沙发上,北京下着雪,很多人可能还就着几口酒,吃个饺子看我们的“表演”。
陈晓楠:直播这种方式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嘛,当然今天比较特别,面前空无一人的座席。但实际上,在过去的这一年里,直播,或者说多媒介的方式,一定会浸入到你们整个工作当中。
张立宪:是,我今年参加过两次直播,当然,都不是读库组织的。结束之后,我唯一确定的是:读库不要直播。
陈晓楠:哦?你细讲讲。
张立宪:因为我觉得我没有直播的基因,整个读库团队似乎也没有。现在的直播已经不是拿手机对着拍就行了,它是团队化的运作,有工业化的流程,直播团队都配有主播、助播、场控、供应链管理等等,甚至还得有个专门负责点赞的,疯狂按动那个红心按钮。我是做书的,时间和精力应该还是用来编书,跟直播相关的专业技能,如果再从头学,一是来不及,二是还不如老老实实编书更有价值,所以参加了两次直播以后,我唯一确定的就是我们不要做直播。
这次真的是由于疫情防控,形势使然,所以内心有点儿抓狂。我也跟为我们提供技术支持的团队说,今天或许会做成直播史上最安静、声量最低、语速最缓慢的一次直播,甚至有可能是最沉闷的一次。
陈晓楠:当你认为读库不适合做直播,肯定就会有很多人跟你说“不做直播是不行的”“不用这种方式就跟不上时代”“大家获取信息的途径就是这样的”等等,你心里会慌吗?还是觉得我放弃就放弃了?
张立宪:我没有从一开始就非常抗拒直播、拒绝直播,这种态度是不对的。你至少要关注,甚至尝试一下。如果连这种关注、尝试的勇气和自觉性都没有,那真的有可能被时代放弃。现在能确定的是,我至少试过了,我知道这不是我们擅长的,我们就去和最擅长做直播的人合作,去人家的主场。今天是我们难得组织的一次主场,至于别的时候,还是去别人的主场参与就好了。
陈晓楠:就是说,通过很多尝试,反而是回看自己的一种“确定”。
张立宪:最近这几年,我们尝试音频、视频等各种形式,都已经不是原来的纯文字,最多加个图片的内容产出方式了。
陈晓楠:你的视频号,包括音频等产品,其实更新量很大嘛,我一看就觉得非常勤奋。前几年就有人不断地问你,除了纯文本,读库会不会向这些方面进军。在尝试过多媒体、多元的方式之后,你现在对它们的认知是什么样的?
张立宪:肯定是各有各的好处,但是,不管音频,还是视频,我都已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六七年前读库就开始拍微视频,并且我还演过电影嘛,在镜头前可以算是一员老将了,即使是这样,这两年我面对手机、面对摄像机,依然感到很挫败。曾经有两次,都已经拍完了,团队的小伙伴都说可以了,但我说不行,这个片子不要放出来,这两个话题还是让我来写吧。我就在电脑前围绕那两个话题写了两篇文章,最后也是用文章的方式发出来。写完之后可爽了,对我来说,还是用文字来表达更自在。真的是通过一次次录制,我才发现并且确定的。
视频是你的专业、专职工作,面对一些拍摄任务,确定时间之后,你肯定会提前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必须很敬业。我也会在拍摄前认真对待,但最终还是很沮丧地发现,视频录制存在一个问题:一旦开机,就只能做一次性的线性输出,尤其像你这种主播,跟拍电影不同,还不能NG好几回。
我录制音频、视频的时候,几乎就是一锤定音。一旦录音或拍摄完毕,即使有再多遗憾,基本上也没有机会重来一遍,或者让后期团队重新剪辑、再次发布。
文字不一样,相比之下,它有一个更大的优势。比如我在决定写一篇文章之前就可以认真构思、字斟句酌,写的过程也不是线性输出,写完第一段后,要是忽然想起了结尾,就可以直接先写结尾;写完第四段和第五段,觉得可以往其中再加一段,那么原来的第五段马上能变成了第六段;甚至写完全文之后,觉得第二段不合适,也能重写。这都是在写作过程中就可以做的。多年来我也养成了这样的写作习惯,我的思维也变成了这样的跳跃式思维,所以音频、视频这种只能线性推进的形式,我做起来特别痛苦。说完、录完之后,我会想,刚才不行啊,还没有表达得足够充分,说得不是那么完备。如果是写文章,完全可以再做修改、修订,但音频、视频几乎都不再给我这样的机会。如果我想再录一遍,就要惊动好几个小伙伴,时间和人力成本、运营成本都会很高。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写作是一个人的战斗,可以努力做到深思熟虑尽善尽美;音视频是团队协作的事儿,尽管花钱多感染力强,反倒没有文字更加完备充分、精雕细刻。
今年尝试过几次之后,我觉得,音视频必须要做,但是我的本业、对我和很多人来说,最有价值的还是写作,还是文字,包括生产文字、阅读文字。
陈晓楠:录制视频,从技术上可以看你是不是擅长,那么,视频和文字相较而言,你觉得文字中有哪些东西是再好的视频也无法取代的?
张立宪:今年我们策划音频节目,曾设计让我和一位嘉宾对谈,那么请谁来对谈呢?一开始说,是不是请一下郭德纲老师?因为《读库》第一期里就有郭德纲,现在十六年过去,“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我特别期待再跟郭老师坐在一起,看看还能聊点什么。这样,郭老师算一个。
还能想到谁呢?能不能再狂野一点,不是大家都能想到的人?那我想到的是北野武,够狂野吧?那还可以再狂野一点,不考虑现实可能性,而是敞开了想:假如满世界的人都可以选,你最想和谁聊天?我当时列了两个人。一个是伍迪·艾伦,一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老在另外一个世界,得等我到那边、过了奈何桥才能见到他老人家。
陈晓楠:都得配上翻译。
张立宪:我不是仅仅想想就拉倒了,假如现在伍迪·艾伦老师突然真的给了我一个机会,说:“六哥,来吧,我接受你的采访。”怎么办?究竟怎么采访伍迪·艾伦老师?以前我看过他的电影,书我看得不多——其实他中文版的书已经有不少了,先把书找来一边拜读,一边考虑假如我是一个对谈者的话,要和他聊什么。
真的读了两本伍迪·艾伦的书之后,我的结论是:不用去采访伍迪·艾伦老师,读他的书就足够了。因为他想说的,或者说对他最深的了解,就在他的书中。即使伍迪·艾伦给了我机会,能跟我聊两小时,哪怕聊十二个小时,甚至聊两天、两个月,都可能不如他的一本书能够让我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他。
我当时内心顿时对音频和视频产生了怀疑。我们现在看到一个自己最崇拜的人、最尊敬的人,很多人愿意秀跟对方的合影、秀对方给自己签的名,但我觉得,对这样的人,我们老老实实地读他的书就够了。那些作家自不待言,即使你所崇拜的人从事的是其他行业,能够最大限度体现他们智慧和心血的,还是书,还是文章。
如此一想,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干的这一行挺好的,基业长青,生命力还是很长久的。
陈晓楠:你对这个产生怀疑的同时,内心其实是某种狂喜。
张立宪:对,我忽然发现我们这行并没有过时。当然了,还有一种很可怕的情况是,现在人都不愿意写了。
不管是伍迪·艾伦,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北野武,他们在写作的时候,我相信内心是有神圣感的,会字斟句酌,会千锤百炼,甚至会不断地增订修补自己的文章,让自己的书稿变得价值更大、生命力更加恒久。可如果大伙儿都说找个秘书,自己口述,甚至连秘书都不用,如今很多软件能自动把语音变成文字,这么一来,写作也就不是写作了,只是一段音频或视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文字的输出还真是挺有价值的。
陈晓楠:你这是从创作、产出的角度来讲,但现在好多年轻人成长于视频年代。我为什么有这个感觉呢,因为我们招的很多年轻的小孩,他们在剪片子的时候,天然地就有非常好的节奏。我之前跟你聊过,做纪录片我会觉得需要阅历,需要会跟人打交道,需要具备对生活的理解,但是对画面的理解,我感觉我们好像怎么学都学不成他们那样。
张立宪:在这方面,他们是原住民,我们是移民。
陈晓楠:比如我的两个侄女,她们跟朋友交流的时候,如果需要说自己在哪里,不会用微信发文字说自己在哪儿,而是拍一张照片给对方,然后对方也给她回一张图片。她们是这样的沟通方式,一切尽在图片中。那么这些年轻人长大以后,他们对于视频或者图片画面的需求和理解,跟我们是大不一样的。
张立宪:我想起前段时间流传的一个故事,一个人翻出了二十多年前的BP机,上面有一条留言,一个朋友劝她老公,你挣的这七千块钱不要回家翻盖房子了,要在北京二环内买一个破四合院。故事的大意是,我后悔没有听当年朋友的劝,还是回家用七千块钱建了房。这个故事配了一张图片,就是那个古老的BP机,上面是那条二十多年前的留言。
我是做编辑的,一看那张图片,就本能地注意到BP机上两行字的字号和字体。我认定,当年不可能有这种字号,一看就是现在的人PS的。后来我也看到IT界的人士从技术层面分析BP机上的留言,结论也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效果的文字。
我们姑且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因为至少听起来有一定的合理性,也的确很能打动人,那么,这个故事源头的发起人,为什么非要去P一张图片?我觉得,就是“一图胜千言”“无图无真相”的思维让大家对图片产生了需求和依赖。现在,很多人已经不相信文字了,如果只是靠文字来讲述这样一个故事,震撼力就没有这么强,或者说传播率没有这么高、转发量没有这么大、点赞没有这么多,所以就把它图像化。
我们过去有诗经乐府,有楚辞汉赋,有唐诗宋词,这个年代,我们的中文还有什么?
现在可能最独特的,就是表情包了。
连我这种五十多岁的人也发现,跟人说完话,尤其是希望对方为我做点什么的时候,好像不献上一朵玫瑰就说不过去。
陈晓楠:而且可以去除一切尴尬。
张立宪:害羞脸、黑人问号脸、各种作揖的手势……没有这些表情包真不行,你忽然发现,如果只用纯文字表达的话,显得特别生硬。
陈晓楠:所以,什么是他们在别的地方、从纯文字里得不到的东西,应该就是你确信的东西,是吧?
张立宪:我也在想,害羞脸也好,黑人问号脸也好,是不是就把人类各种微妙的、千姿百态的情感,最后统一成这么几个表情包?
我相信,最常用的表情包就那么几个,一天可能有十亿人在用,另外一些不常用的表情包或许最多有十万人在用,而最常用的表情包,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个吧?也就说,几亿人表达感情,都统一在这二十种表情里。
当年我曾经对自己所从事的编辑行业产生了怀疑。其实,文字特别像一个模子,比如“高兴”这个词就是,一股情绪往里面一放,填不满的,会让读者填满,溢出的,会拿一把刮刀刮得整整齐齐、恰恰当当。这么一来,就把人类的一种情感框在“高兴”这个词里了。人类各种微妙的感受,最后也就在那几千个常用词里。
但文字还有一个好处,它的确能通过一些常用词架构起新的心理空间、情绪空间,能够把非常暧昧、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传递出来。谁能把这种最微妙的、其他人都无法准确描述的情绪说清楚,让人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原来有人能够写出我说不出来的东西,这样的人就是了不起的写作者。我后来就自我开导,自己做的这一行还是有用的。
现在,面对表情包,我又产生这种怀疑了——经过直播、音频、视频、表情包的折磨之后。这些新的传播我们固然要做,但文字工作本身的确有其价值。
陈晓楠:所以,那些其实都是入口?
张立宪:可以算是入口吧。我们通过这些方式结识新的朋友,但最后还是回到本初。就像郑智化的那句歌词,“最后才知道真正最爱的是最初离开的人”,我一直没有离开我的文字,但现在确实反倒觉得,当时我所选择的这个行业、这份工作,还是挺好的。
陈晓楠:我在想,这句歌词是不是以后也会化作某个表情包。
张立宪:好吧,害羞脸。
今晚其实很希望读者朋友、“空中”的朋友把一些问题扔给我们。因为条件所限,只能让我们的编辑张天娇把搜集来的大家的问题念给我们。
读库编辑张天娇正在转述读者提问。舞台上下,配合得当,见招拆招。
读者:读库是出版发行单位,渠道不止书店一种,你们的销售体系又是独一无二的,我想知道六哥怎样看待实体书店这种销售渠道。读库已经在做App,但应该不会放弃做纸质书,在这两方面是怎样考虑的?
张立宪:哦,这是来自云南昆明大象书店老张的问题。现在大家常常听到关于书店倒闭的各种消息,但书店不能只靠同情,靠大家帮忙、像做公益一样输血,这样是维持不下去的。我认为现在的整体环境对书店是不公平的,因为大部分图书的销售需要通过网络来完成,那么它的定价策略也是为网络销售而定的。现在很多书动不动就定价七八十块钱,为什么呢?要预留出打折的余地,方便网络上的销售。有了这种定价体系,又反过来导致新书一上架,网上就是六五折、五五折来卖,这对于书店来说非常不公平。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
读库走的是直营直销模式,我们的书价基本上没有这种水分,也很少打折,所以很多书店才愿意卖我们的书,但仅仅有一家读库是不够的,没有哪家书店只卖读库就能维持运营,所以这个问题无解,我甚至有一种非常悲观的感觉,觉得送走一家家书店,可能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大象书店我去过,也见过老张,我每次去都抱着和他们诀别的心态。老张,别怪我,希望下次见面还不是永别。
第二个问题,我们现在研发的读库App,其实是为纸质书服务的,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把纸质书的内容放在上面,方便大家做笔记、摘抄、评价,进而再发展成自己的一个独立、在线的知识库。当然,它还有一个好处,一本《读库》只有三百五十二页,但App的延展空间是无限的,所以,一本《读库》的内容之外,编辑过程或编辑之后的一些东西,比如作者访谈、幕后花絮,以及定稿之后的事件后续,都可以通过App来实现。但它还是为我们的纸质书服务的。
陈晓楠:这就跟刚才咱们说的音频、视频都是入口一样,我们的核心产品还是纸质书。
张立宪:对,我的基因还是编纸质书。
读者:读库今年推出了自己的音频和视频,您觉得还有哪些内容是您计划之中转化出来的?以往《读库》的有些内容,会不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给我们?
张立宪:我想会的,但就像陈老师刚才说的,它依然是一个入口。音频、视频的确可以方便大家接收信息,但真正能进驻人头脑最深处的,好像还是图文。阅读一篇文章的时候,你自己是有操控感的:这一段我可以反复读五六遍,另外一段可以扫一眼就跳过去,读完这一页马上再翻回前一页,或者忍不住了,必须先看看结尾等等,所有这些动作都是读者自己可以导演,这种操控感是非常好的。阅读不是千人一面,以同样的节奏、同样的速度往前走,但变成音视频之后,即使现在有二倍速、四倍速可以选择,它们的操控感依然是非常差的。操控就是和信息接收者的大脑发生反应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我们做再多的音视频,我还是觉得,读者接收信息的最好方式是阅读纸质书。
读者:读库这么多年的经营保持了很好的“灵活性”,看起来不仅是一家出版公司,也像是一个互联网产品公司,不管做书、渠道建设,还是各种推介方式,似乎读库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都踩在了点上。这种正确的选择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还是有很多顺应潮流、临时应变的东西?能不能跟我们说说这背后的一些坑和进行过的尝试?
张立宪: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啊,因为我们还活着,大家就以为我们的每一步选择都做得很对。其实做错的事情很多,吃的亏、得到的教训也很多,只不过那些都不足以致命而已。对读库来说,吃的亏肯定比做成的事要多,放弃的或者没有做成的,甚至最后灰溜溜的那种炮灰更多。最终做成的就这么一小点,这么一丁点东西是在非常大量的炮灰基础上才做出来的。您说的互联网产品,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会做更深入的分享,靠今天这次直播是不足以说清楚的。
读者:为什么会在明年的《读库》预订中想出L阅读计划?对订阅L计划的读者有什么想说的?
张立宪:今年推出L计划,首先是因为我们的很多大书,做出来之后是“两头找不着”。现在许多书,不要说《读库》了,《读库》还好一点,我们和读者一年里至少有六次关联,很多好书出来之后,需要它的人不知道,它想找那些需要的人也找不着,这就是“两头找不着”。对我们来说,除了一年六期《读库》,我也希望其他的好书能够尽快实现“两头找得着”,这就是L计划的初衷。L计划是为哪些人准备的呢?如果一个人的阅读胃口很好,除了能够啃下来一年六本《读库》,以及六本读库小书外,依然马力强劲,生冷不忌,那么我们会再给他推出六本更厚更大的书。
读者:文创能不能做得更丰富一点?读库会做更多文创产品吗?
张立宪:文创方面,我们不会做得更丰富了。目前国内整个文创界都不是那么丰富,大家看到的无非是笔记本、书签、帆布包、茶具什么的,而我们自己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想象力,更不具备这种基因。读库所做的文创都是基于书的,不管做成什么样,骨子里还是书的基因、书的质感,除了这个,我也没有本事再做其他的。
读者:我本来是《读库》和“读小库”的双订户。但由于读小库成了超级拖拉机,我今年八月才收齐2019年订的书。我想质问一下老六,这次读小库的超级拖拉机,在读库史上算不算创下了纪录?
张立宪:当您这么说的时候,我相信你们在内心已经原谅了我们,我姑且这么认为吧。
陈晓楠:你就撒个娇吧。
张立宪:读库虽然在读小库系列亲子书上创造了拖拉机的纪录,但今年我们也创造了非拖拉机的纪录。
陈晓楠:对,今年的六期《读库》应该是十六年里交付最准时的。
张立宪:今天才是11月6号,我们的订户已经收到了全年的《读库》。这是之前十五年里从没实现的境界,今年终于达到了。我自己觉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陈晓楠:正好讲到这个,有两个问题可以展开聊一聊。过去这一年里,读库和读库的团队发生了什么?过去这一年是十六年来第一次没有拖拉机,所以你现在坦坦荡荡坐在这儿,没有任何愧色,而且有好几期《读库》在豆瓣创下历史高分,反馈非常强烈。刚才那个读者也提到,很多人也想到这个问题,其实这几年是不好过的,对很多行业、很多企业以及企业带头人来说,是有很大挑战的。
过去一年,读库团队内部有许多变化,我看到最显性的变化是来了很多超级大腕,东东枪老师、朱朝晖老师,豪华团队更豪华了,更别提你们有很多年轻人,来的时候已经是其他地方的顶梁柱,这些豪华团队、豪华成员的到来,给你带来什么,是压力,还是收获感?
张立宪:压力空前。不管是东东枪、朱朝晖老师的加盟,还是读库原来团队内部小伙伴的成长,他们都已经冉冉升起,独当一面了。说真的,很多人到其他机构,可能都是主编级、总监级的人物,甚至自己出去创业也毫不逊色,对我来说这就是压力。
组织行为学里有一种说法,同样一批人,这样捏合创造的价值很大,换一种捏合方式,创造的价值可能还不如单个人的大。我看到很多公司,尤其是有钱的公司,会动用资本优势,用很多钱挖很能干的人,但挖来之后往往不欢而散,或者发现这个人并不是所想的那样,相处很不愉快,最后这个系统不得不崩溃、重新洗牌。我每天早晨上班,进门从一张张办公桌走过时,内心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不是因为要付房租、付工资奖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压力来自我如何让这些人组织在一起创造更大的价值,焕发出更大的能量,而不是相反。
直播后台,时刻在线的小六们。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交付给读库,难道得到的仅仅是那点钱吗?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压力山大,我必须做好这个工作。所以,最近这一两年,对我更大的考验不是自己的编辑能力,而是我的管理能力,不是只把书编好就行了。
陈晓楠:怎样让他们成为最优解,而不是相互抵消,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们摸索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张立宪:今天不是工作汇报,如果我给大家讲我们的组织结构是什么,人员构成是什么,怎么编书稿,出书流程是什么,大家也不爱听,估计就都睡着了。我想跟大家分享几个在管理过程中可能跟每个人都有关的话题吧。
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来自我女儿。她现在已经四岁了,有一天我在饭桌上发现,她已经学会了用泪水来让自己的目的得逞,就靠哭。说真的,天下小孩都这样,我们也是这样。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好像叫“消极防御”,我们自己,我们的父母、祖辈,我们周围的人,甚至国产影视剧里的人都擅长用这种方式,靠泪水、乞求、下跪,或者骂骂咧咧、放狠话横话,或者忍辱负重、忍气吞声,或者迁怒于人、指桑骂槐,或者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语带双关地要求对方理解你话中有话等等,我们从小到大,几十年来所处的大部分环境,即使在家里,即使是亲人之间也都是这样。我就想,能不能营造一个环境,不再这样,只要能实现这一点,这个团队就可能焕发出无穷的活力和创造力,应该就成了。
这几年对我来说,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这些,首先让自己学会不再用愤怒、晒惨来让自己达到目的,尤其我还是老板,不能靠扣奖金或威压员工来让自己过瘾。表达意见时也尽量做到不带着情绪,否则对方对情绪的感受反倒大于对内容本身的理解,我也尽量做到不含沙射影,让人家去猜,不管对他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如果我语带双关,还得让人家想半天。这对我自己来说是脱胎换骨的变化。
我不仅要面对这些同事,也面对我的女儿,我不希望女儿未来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或者她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人。我希望她能主动地、积极地,甚至有点幽默、有点好玩地、很乐观地把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解决掉,如果解决不了,也能非常敞亮地接受现实,不至于整天生活在怨天尤人或愤愤不平的情绪中。对于一家公司来说也是这样,不能让大伙整天处在这样一种情绪高压中,或者当面一团和气,背后嘀嘀咕咕。
我曾经参加一个饭局,饭桌上有个人在一家很有名的公司上班。吃饭期间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之后,兴高采烈地跟饭桌上的人发布说,我们老板被抓了!表情简直是喜大普奔。我想这是双重失败,第一,老板很失败,他被抓了员工开心成这样;第二,员工也很失败,自己的职业生涯干的是这样一份工作,自己服务的是这样的雇主。我能不能避免这种失败?
这两年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叫消灭情感暴君。情感暴君是什么?在一个系统里,只要他一生气,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所有人都不自在;只要他一挂脸色,所有人都紧张;只要他平静下来了,所有人都暗暗松口气。这个人不一定是老板,在家里也不一定是一家之主,指不定是谁。这相当于一个最大的损耗,情绪黑洞。不管是家里,还是和其他人合作,包括在团队内部,首先我自己尽量不要做情感暴君。当然这很难,因为我们从小到大全都在搞这一套。我认为都有点像骨子里的、血脉里的东西,消除是很难的,但是要有这个意识,自觉地不要让自己成为别人的情感暴君,也不要让你的员工,你的小伙伴,包括你的家人、你的孩子、你的父母、你的爱人动辄得咎,就让他在你面前自自在在的,难道不行吗?这个世道已经够苦了,为什么他在别人那儿苦,到你这儿还继续苦下去呢?
这都是我这两年的体会,听起来有点修行的感觉。
陈晓楠:我这两年经常听人说“提供情绪价值”,你给别人提供的情绪价值是什么。很多时候我们说提供了帮助,但实际上很多时候你还有一种价值,就是你的情绪稳定,你为别人提供了某种情绪价值。就像你说的,现在都苦呵呵的,尤其很多年轻人,他们的职场成为人生中很主要的一部分。
张立宪:对,很多人除了上班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人生。
陈晓楠:生活被挤压得越来越少了,他在职场这个环境是否愉快,决定了他大部分生命是否愉快。
张立宪:去年我在南通发过一次脾气。当时行政要买电视机,比了下价,比如这个是七千,那个是九千,他就买了一个七千的。我就发了脾气,为什么买七千的呢?一个人醒着的状态,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度过,而不是在家里,为什么不在他的大部分时间里给他创造一个最好的条件呢?还这么偷工减料。
陈晓楠:你发脾气又是反例了,提供情绪价值。
张立宪:还有一个,我们团队这两年实现了一个巨大的成果,不加班了。
陈晓楠:这还挺不可思议的。
张立宪:现在,正常情况下我基本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最后一个离开,不是我要过这个瘾,作秀或者监督大家,而是愿意等晚高峰过去之后才回家。白天要处理各种事,只有晚上五点到七点这两个小时可以全心全意、平心静气编稿子,效率最高,舍不得耗在路上。在我离开办公室时,大多时候都空无一人。我们是早上十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大部分时候都可以做到。小伙伴们也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管理好自己就行了,需要你加个班不要叽叽歪歪,平时也不用非得做样子给谁看,好像朝九晚五,好像在认真工作,只要你自己内心在认真工作就行了。
陈晓楠:你说过,一个人如果加班了,就要检讨一下为什么需要加班才把这事做完,哪儿出了问题。
张立宪:我认为偶尔一两次加班没问题,但如果老加班,不管是管理者,还是本人都应该检讨。原因无非一个是管理不当,安排不当,让人家干了好几个人该干的活,他在工作时间干不完;一个是能力不够,那就给他换一个不用加班的岗位。一个人除了上班时间之外,他得能透口气,很多年轻人的人生就是工作,除了工作也没有别的空隙,也没有别的时间、别的空间,住得又不太好,上班之后难得有这么一个可以透口气的环境。
陈晓楠:我估计以后给读库投简历的人更多了。你刚刚说的这番话不像老板说的,因为站在老板的位置他会觉得,你不加班,那是不是还有某些空间,是不是还有余力,我们的生产力还可以更多,边界在哪儿?
张立宪:我曾经跟一个同龄人聊天,他吐槽自己的爸爸妈妈,就是我们的上一代。他刚跟老母亲吵了一架,为什么呢?老母亲看家里的保姆休息了一会儿,自己就不开心了,那意思是我花钱雇了你,你为什么要休息?而我们这代人的观念已经是,花钱购买的不是人家的时间,是人家的服务,服务完成了,不就完了吗?
我们的工作也是这样,编辑工作有巨大的弹性,同样一份工作,这个人干一个小时就够了,另外一个人可能十二个小时都不够,那怎么办?尽量匹配给一个小时能干完的。干完之后非得再给人安排别的活,我觉得人禁不起这种经年累月的压榨,让他去透口气,学习一会儿,让他去思考一下人生,怀疑一下人生,不行吗?
陈晓楠:很多老板可能也未必说完全想压榨员工到最后,在这个时代可能他也有很大的压力,只有这样才能效率最大化,我们才能一块儿活下去,否则就很难维系。
张立宪:对我来说,没办法再选择去过另外一种状态,比如让大伙儿更紧张地工作。现在这样我们活得也挺好,我们也成为一家跨国公司了,我们还这么有钱。我觉得至少能提供一种例证,不用非得效率那么高,或者把时间占得那么满。
陈晓楠:你刚才说的那点我还感触挺深的,你和你周围的人,和你的团队,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这种共生关系是共同在自我成长。在这个关系里,必须共同打造一种环境的情绪基因,读库内部的情绪基因、情绪状态是什么样的?
张立宪:我没那么好,这几年我也忍痛辞退了几个员工,都是我张嘴说的,你被开除了。我最不喜欢一个说法:读库是黄埔军校,我们培养出了这个杂志的主编,那个出版社的主编。我觉得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都不走,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职场上有很多假惺惺的东西,我希望在我们团队里不要有这些,就是那种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东西。我也不用假装我多么宽厚,我们骨子里还是商业关系,一种购买关系,我购买了他的时间、他的能力、他的精力,然后他提供工作技能、专业技能给读库,把读库的任务完成。我觉得这点不变,先把边界说清楚,不是说要做老好人,快来做个心理按摩,让你舒舒服服待着。
陈晓楠:你特别爱说的一个词叫成年人,在这里大家都是成年人,要有边界,分寸,责任。
张立宪:“成年人”是一个概念。我最近这两年还有个新体会:学会上班。很多人到退休都没学会上班,没学会一个职场人应该是什么样。他可能是你很好的朋友,可能和你非常亲密,但他不是一个好的工作状态下的人。
我和读库的小伙伴,十几年下来,很多人都相处得跟亲戚一样了,但是我想,除了良好的个人关系,我们更应该营造一种良好的工作关系,工作关系比个人关系更重要。可能我和这个人一年到头也不会说两句话,也不会在一块吃饭、打球什么的,但工作关系中能够把工作合作得很好就够了。尤其像我一个老年人,为什么非得让年轻人日常还搭理我呢?只要有工作关系就可以,私人关系不要再介入了。
这也是我这两年让读库做的一个巨大转轨,一些同事认识快三十年了,怎么从原来的亲戚关系变成工作关系,一些同事原来是一起喝酒的酒友,现在变成同事。这都很难,转变又必须要做,对我来说,首先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工作状态,我要自己学会上下班,然后再去要求别人。
记得有人评价一个政治人物,说做他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好处,做他的敌人也不用害怕什么。这样的人,我估计生活中不会多么让人喜欢,温温吞吞的,但工作中需要有这样的人,让人对他既没有亲近欲,也没有畏惧感,希望我和我的团队能够实现这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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