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喧呼蹴鞠场

陆放翁写了好几首《残春》,写山家节物,写春色春残,写独悲世俗。我读书囫囵吞枣,读了都很快忘了,记得的惟一句“乡村年少那知此,处处喧呼蹴鞠场”。原来古时少年亦不知人世艰辛,蹴鞠喧呼到难收难管,恰如同我为高中生时。

蹴鞠便是踢球,小时候还没有足球的概念,我们管叫踢皮球。不设球门,也没分队,十几个小孩尾追着一个皮球在小学坑坑洼洼的操场上追逐着呼喊着,身后不时卷起阵阵黄土尘埃。升入初中后,学校郊远封闭,设施简陋,除了掷实心球(中考体育考试需要),三年间没触碰过任何球类活动。中考前几周的一天,偶然地,看到央视五体育频道做的一个专辑,介绍那个赛季意甲联赛的国际米兰,惊鸿一瞥,蓝色遇见了黑色。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我的人生之旅,像黑白默片电影突然有了声音与色彩, 咔嚓一响,从那一刻蓝黑色而炫耀起来。

九八世界杯后,我去塘中读高一。走出闭塞静寂的丽岙小镇,来到喧哗闹热的塘下小城,学习与生活一下子丰富了太多。彼时塘中还在塘川街老校区,校园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球、篮球、排球等各种体育项目皆有开展,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觉得一切都新鲜刺激一切都是好。

班上的同学来自四乡八镇,年轻热血而富有梦想,彼此相处融洽,很快便打成了一片。其中有一男生,名池仁禄,酷爱踢足球,也煽动我们一起踢。此人兴趣单一爱好更单一,一言不合就罗纳尔多贝克汉姆皇马巴萨拜仁慕尼黑,外加技战术排兵布阵俱乐部历史球星八卦等等。那时他正好担任班长一职,在他的影响下,很快班上踢球成风,成立了足球队。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成立足球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买自己的队服。中国队的肯定不买,所有人都排斥。选择的范围确定在豪门俱乐部与国家强队之间。寝室夜谈会上大伙商量再三,决定出来了,买AC米兰队的。报名的十三个人,都兴致勃勃,报上了自己球服要印的号码。

没几天,校际杯足球赛决赛,高三文科联队对抗高三理科某班(忘记具体是哪个班了)。比赛在学校的黄泥土操场上举行。文联队上半场一球落后,下半场进行时学校广播播放了文联班女生的助威加油。顿时场上风云变幻,文科的男生全像打了鸡血一般,三下五除二便进了两球反败为胜捧走了冠军。我们这些新人也看得激动,年少英雄梦,暗暗希望哪天也轮到自己出出这样的大风头。

校际杯结束后不久,黄泥土操场铺上了绿色草坪,为此我们这群踢球的学生兴奋了好一阵。但事与愿违,很快我们被浇了两桶冷水。先是队服被印错了号码,我们只能选择用抽签来决定每人的号码。然后是校长赵永生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宣布操场草坪需保养一年,不准任何人踏入半步,并表示学校不提倡足球运动。

但我们叛逆,不受羁束,在篮球场水泥地上踢起了足球。三伏天踢,三九天也踢。一天踢到晚,一年踢到头,无尽的日子来了又去,所有的日子都是踢球的日子。

九班队中诸人,个性迥异,踢球风格也五花八门。

池仁禄是班上足球领头人,也是我们之中在初中时就开始踢球的唯一者。此君人高马大,肩膀宽阔,胸脯结实,乍一看威风凛凛很能唬吓人。他踢前锋,惯踩三轮(盘球的一种),带球突破时头如鸡啄米粒不停捣蒜,同时双手扑腾,活像一只战斗着的大公鸡。因此得一绰号“阿鸡”。又班上女生取其姓名谐音,送其另一绰号“吃人鹿”。阿鸡盘球时看球不看人,常常低头踩三轮车踩过底线不知,引得队友一通责骂。然后不参与逼抢,成为防守端的一个漏洞,遭又一通责骂。吃人鹿踢球卖力,读书却不含糊。不同于班上其他坐最后一排男生的吊儿郎当嬉笑打闹,他早修、课上、自习均正襟危坐,全神贯注。或笔记听讲,或喃喃背诵,问问题尤其勤快。虽心劳日拙如此,但成绩始终平平,在班级中下游徘徊,成为九班一目睹之怪现状。其人说话瓮声瓮气,唱歌时大嗓门变成沙哑低沉,初听也别有一番味道。每次班级晚会,必唱其主打歌《梦不完的你》,唱时眉头紧锁,面呈痛苦状,虽煽情有余,倒也可以入耳。送别实习老师那次,吃人鹿改唱了一首《祝你一路顺风》,把歌词里的“朋友”改成了“老师”,声情并茂,赚得四位年轻的实习老师热泪盈眶。

戴文字人比名字瘦,全身皮包骨,双颊无余肉,两个肩胛骨在衣衫外看得清清楚楚。小时候长辈给起的名字原是“戴文宇”,此人懒得出奇,“宇”被他偷工减料写成“字”,名字就变成了如今的戴文字。同样依姓名谐音,得绰号“阿呆”,偶尔也叫“蚊子”。抽签球衣号码时,阿呆最不走运,抽到象征守门员的1号,郁闷不已,幸而之后抽得13号的郑定国与其交换了号码球衣。蚊子阿呆,外表其貌不扬,踢球风格也其貌不扬,朴素实在。不炫技不华丽,能对抗能逼抢,进可攻退可守,是典型的中后场万金油。和他同队,有一种安全稳当的感觉。高一时我一次心血来潮去塘川服装市场买牛皮鞋穿,拉了阿呆去讨价还价。我看中一双,问老板娘多少。那个老娘客扫了我们一眼,漫不经心的说,三百八。阿呆接口说,四十。老娘客说,那就便宜点给你,八十。阿呆又说,四十。老娘客说,好,好,四十就四十。我涉世未深,第一次见到这么电影台词式的漫天开价杀价还价,目瞪口呆,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不已。

张万骏矮小壮实,面容黢黑,浓眉大眼,唇方口正,一身江湖落气。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像极了《水浒传》里的天魁星宋江,班上人称之“阿妖”。阿妖性情豪放不羁,踢球风格时而粗犷时而细腻冷静,如猛虎细嗅蔷薇。看家的本领是一脚大力射门,特别的稳、准、狠,弓开似秋月行天,箭去如流星落地。生活学习中此人大大咧咧,似乎什么事都不挂在心上,什么样都无所谓,是个纯粹的洒脱的乐观派。其名万骏,本应该是骏马万匹,我每次看到想起,脑海里却总浮现出一幅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的图景。

陈成杰的绰号叫“阿发”,因他长有一头中国人少有的卷发。其发卷而短粗,密密麻麻,乍看上去像数学考试最后一题般错综复杂难解难分。阿发也矮小壮实,与阿妖不同的是,其人斯文白净,恬淡平和,踢球有儒将风。他有两大好,一是脾气好,二是耐力好。学校运动会跑三千米,阿发第一个到达终点,气不喘色不变,然后还大惑不解地问十圈怎么这么快就跑完了。一旁体力耐力不济者如我,听了汗颜。阿发的好脾气是班里公认的,他脾气好,好到没有脾气,好到让别人也没了脾气。但他的脾气好不是那种好好先生的凡事唯唯否否,而是那种海纳百川船行肚里的有容乃大。

项忠伟身高七尺,熊腰虎背,运动神经发达。读书不认真,专爱捣鼓折腾。此君爱给人取绰号,班上男生的绰号几乎全是他一手包办的,而他自己的绰号“阿松”却不知是谁怎么给起的。一次阿松兴起也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排污管”,说是我名字的方言谐音,准备公告班级推广开来。我嫌太难听,把它不了了之了。随后不久他又发明出了上厕所的足球专用术语,大号改叫“正脚背”,小号改叫“外脚背”。此君还爱串门子摆龙门阵,每晚熄灯前必去临近几个别班的寝室晃悠一圈,侃侃大山吹吹牛皮,末了再回到自己的寝室,开启联床夜话模式。阿松毕业后辗转几圈也来到了意大利,期间我们碰上过两次。第一次见是我结婚的那天。计算日子,分别已经十年。我体重比高中时增加了二三十公斤,阿松却显得瘦小了些,脸上也带了点疲惫沧桑。见面之初,互叹人生变化。第二次见是一五年米兰世博会。我在那走着,倏忽一双大手拍在我后肩膀上,我回头一看,居然是阿松!真真是,人生得意事,他乡遇故知。

以上五人,与我一起是班上最疯狂踢球的一撮,用他们的绰号组个对子就是:松鸡妖发呆,吃人鹿唱歌。

其余诸君,亦各有特点。洪邦申身体单薄,善拼脚,带拉扯推搡,过人喜用九十度扣球式;池晓岳技术娴熟,能盘带,唯一的缺点是黏球,踢小场地很容易被断球;余鑫峰胖而结实,强壮像头牛,可塑性很强,无奈高一开学没多久因踩玩一个篮球摔断了腿,打了足足一年之久的石膏绷带,与足球渐行渐远。另方文俊、陈忠、郑定国等有球衣但很少一起踢的同学,此处略过不表。

那时我们囿于足球,反叛轻狂,初始甚至每天踢四场球。清早晨光熹微,校园一片静谧美好,“啪”的一声从小平房抛出一个足球,继而旧木门完全打开,接踵窜出七八个男孩,伴随着一声声“go ”“go ”,球在男孩们脚下来回穿梭。众人会一直踢到日出杲杲。中午烈日当空,我们踢得大汗淋漓。偶尔某人去邻近的小卖部买来一罐可乐,大伙哄抢着轮流喝,满嘴咸汗不顾,青春百无禁忌。傍晚放课钟声一响,篮球场水泥地立马又变成了足球的地盘,吆喝传球声拼脚争抢声进球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众人一直踢到日影西斜天暗下来,才匆匆洗澡扒口饭去上晚自习。晚自习结束后,离寝室熄灯前还有一小段时间,我们还要踢一下。是时篮球场上灯火阑珊,月光如盐撒下,腌浸了一群飞驰的少年。

踢球疯狂如此,可想而知学习生活搞得一塌糊涂。寝室地上未洗的球鞋球袜横飞,散发着难闻的脚臭的气息;床上球衣被褥不叠,各种生活什物东丢西落,陌生人看了只觉乱糟糟头皮发麻。每周生活委员刘云眉去团委开会,班上的两个男生寝室常常轮流被点名批评,得到不及格寝室的警告。但我们满不在乎,生活邋遢如此,学习亦无可救药。因为踢球太过消耗体力,所以那两年九班课上会出现这么一个夸张的情景:教室后排五六个男生齐刷刷地睡倒一片,还有几个人表情木然,眼瞪虚空,心悬球中。

李海天得知,大大生气了。他拧起眉毛,板起脸,下巴拉得很细很尖,小眼大瞪,面无表情,活像影视作品里的外星小灰人。小灰人说要写检讨,几百个字,保证什么什么,不再什么什么,云云。转而又语重心长,百般譬解,敦劝我们收敛收敛,专心念书。我们就打哈哈,马虎应付。时间一久,摸清了他的脾性,他说的话就成了秋风过耳边,只偶尔挠一挠痒处。检不检讨,无妨踢球如仪。

塘川中街有个食品批发市场,高一时我们每周去,买一些饼干、水果之类的,整箱批发,价格很实惠。一次无意间发现附近一家电子游戏厅,有实况足球游戏,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众人兴奋不已,从此常去,在虚幻足球中也沉迷不拔了。玩游戏一个小时四块钱,相当于我们那时的一顿饭钱,高中生零钱无多,所以我们玩足球真是当了饭吃的。后来学校运动会时又偷跑出去踢实况,被老李听到风声,在游戏厅抓了个正着。挨批评写检讨之下,才渐渐淡了去游戏厅的念头。

我家远在丽岙,其他同学基本上都来自塘下周边,所以每年寒暑假我都是一个人耍。假期无所事事,就每天跑去离家十分钟路的任岩松中学踢球。我一身红黑球服球鞋,踢着一个红色的足球走在小镇街上,光怪陆离,很引人注意,认识不认识的大妈大婶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任岩松中学很开放,随意进出,门口无人盘问。假期操场上只偶尔有几个田径队的在做训练,空旷无人,甚合我意。我把小包扔到一旁,搬来一些石头、瓶罐当假想对手,运球、盘带、假动作、过人、射门…一个人可以独乐乐上一个下午。

学校操场草坪在保养了一年后,仍然禁止足球进入。我们和隔壁七班、十班联络比赛,必须使用大场地,因此只好跑去远在场桥的龙翔中学踢。印象最深的是一场和七班的比赛。先是我乌龙我们失了一球,紧接着我踢飞了一个点球,然后又用脸撞进了一球(后来我又进了两个)。这场最终比分10:1一边倒的比赛最让我们一直津津乐道的却是,下半场我们班的门将郑定国与后卫蚊子阿呆因为无事干,闲得发慌,竟然在球门后下起了象棋。

一次,我们实在憋不住,横下一条心就在学校的绿色操场上踢了起来。平日里踢惯了水泥场地,第一次驰骋在松软的绿色草坪上,脚下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感。正踢得起劲,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校长来了!”我回头一瞥,只见赵永生手握一把菜刀,满脸杀气腾腾,要来抓我们,把足球剁了。一下子众人作鸟兽散去,球也被踢到了墙外。赵怒气冲天,大骂着关上了操场正中间的大门,准备把踢球的人一网打尽。幸而老李来得及时,把边门打开,放了我们逃了出来。

我们从不戴护膝、护腿、护脚之类的护具,加上是在水泥场地上,所以拼抢撞伤或跌倒摔伤成了家常便饭。高一的某个星期二,高个儿黄敏踢球时摔伤了手,痛得龇牙咧嘴。马上送去左近的医院,右手臂缝了好几针,狠狠地吓了我们一回。一个星期后,又是星期二,胖子余鑫峰在教室里踩玩一个篮球,失去平衡,摔断了腿,打了一年有余的石膏绷带。这两件遗憾的事,记录在九班的足球档案中,历史上称之为“黑色星期二”。

我也受过三次伤,韧带拉伤,一次比一次严重,都在左脚踝内侧同一位置。第三次受伤发生在高三伊始。那次最为严重,脚踝肿得吓人,是赤木刚宪与海南附中比赛时受的脚伤的那种程度。起初又肿且痛,走路拐拐。 打了西洋针,敷了草药饼,看了温州瑞安很多医生,疼痛开始散去,但脚肿一直没什么好转。拍了X光片又说骨头没问题。如此煎熬着过了两个月,身心俱疲,肿块才冉冉消散下去。

彼时高考临近,我脚伤未愈,也便顺水推舟,把一直散漫着的心收了收,加入到了复习备考的人群中。高三一年的全部足球回忆,停留在了每周两节体育课的班内3V3的偷着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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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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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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