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撲痴理

凤凰是中国古代的神鸟,雄为凤,雌为凰,人们常用凤凰比喻夫妻,而假凤和虚凰指戏里的夫妻。在杏子长出小小绿杏时,老太妃死了,按朝廷的规定,诰命夫人们都得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一年之内有爵位的家庭不能宴饮,庶民三个月不得婚嫁。贾母每天入朝随祭,那些大管家们也跟着去。这时,贾府开始赚骗无节,呈告无据,举荐无因,种种不好的事都出来了。唱戏的女孩们都要发落了,王夫人说:“她们愿意回家就叫父母领回去,不愿意回去就分配到各处去服务。”曹雪芹按照她们在戏里所担任的角色来分配,文官是总管,她分到贾母那儿,正旦芳官给了宝玉,小生藕官给了黛玉,小旦蕊官给了宝钗,大花面葵官和小花面豆官分别给了湘云和宝琴。她们一到园里就像出笼之鸟,因唱戏的原故,她们心性比较高傲,和大观园的婆子们关系搞得比较紧张。

到了清明,园里婆子们都很忙,有修竹子的,有整理花园的。宝玉拄了拐去看黛玉,走到沁芳桥一带,看到柳垂金线,桃吐丹霞,仍是春色如许,但有点冷清了。宝玉看到一棵大杏树,上面结了豆大的小杏,他感叹道:“我才病了几天,绿叶成荫,子满枝了。邢岫烟也有人家了,这里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一只小鸟飞来,在枝上叫。宝玉心想:“小鸟肯定是在杏花开的时候来过,现在花没了,它肯定是在为花而哭。”正想着,一道火光从山石那儿发出,小鸟惊飞了,接着听到有人喊:“藕官,你要死,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原来是黛玉刚刚分来的丫鬟藕官,满脸泪痕,在那守着一些纸钱灰。宝玉赶快说:“你与谁烧纸?你告诉我名姓,我让小厮们打了包袱去外面烧。”藕官见了宝玉害怕,怎么问也不回。一个婆子恶狠狠的来拉藕官,说:“我已经回奶奶了,奶奶气的了不得。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这是有规矩的地方,连我们爷还守规矩呢!”宝玉说:“她并没烧纸,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她。”贾宝玉只要是女孩,甭管她在干什么,他立即就要保护。藕官一听,马上得了主意,说:“我就是在烧林姑娘的字纸。”那婆子很聪明,从纸灰里拣出一块,说:“你还嘴硬,有证据在。”说着拉藕官去见李纨,宝玉一把拉住藕官,用拐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了那个去,实话告诉你,我昨夜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得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的和林姑娘烦了她来,替我烧了,我今日才能起来。原不许一个人知道,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叫你冲了。”婆子被唬住了,只好去了。宝玉问:“到底为谁烧纸?”藕官说:“你回去悄悄地问你们那的芳官就行了。”宝玉去看林妹妹,这时,他们已经不再吵架了,但黛玉益发瘦得可怜了,她的生命在逐渐走向尽头。

宝玉回来想找芳官,这时,芳官跟着她干娘去洗头,她干娘叫她亲女儿春燕洗完才叫芳官洗。芳官就闹起来,说:“我的钱你拿着,你给我这些剩东西。”她干娘骂道:“戏子没一个好缠的,一个死丫头也咬群的骡子似的。”两人吵起来,晴雯批评芳官,说:“不过是会了两出戏,倒像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说:“老的也太不公,小的也太可恶。”宝玉说:“怨不得芳官,物不平则鸣,她干妈拿了她的钱,又作践她。”袭人到屋里取了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叫婆子给芳官送了去。这时,她干娘很羞愧,打了芳官几下,袭人好言相劝,她还和袭人拌嘴。晴雯指着她干娘说:“你不给她好的洗,我们给她,你不自臊,还有脸打她,她要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她不成?”袭人把麝月叫来,说:“我不会和人吵架,晴雯性子太急,你去吓唬她两句。”怡红院口才最好的丫鬟麝月出来,说:“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这满园子谁在主子屋里教导女儿?就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越老越没了规矩,她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她不成?”芳官挨了打,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撒花夹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泪人一般。她不像一般丫鬟的打扮,她穿的花红柳绿的。麝月笑说:“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的红娘了。”这玩笑开得特别对景,芳官唱的正旦就是莺莺,而红娘是小旦,这一哭,莺莺小姐变成红娘了。芳官在怡红院是干粗活的小丫鬟,但她受到宝玉的特别宠爱,大丫鬟也高看她一眼。这时,婆子送来碗火腿鲜笋汤,宝玉在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赶快端起碗来轻轻地吹,然后递给芳官,说:“你也学着些服侍,别一味的呆憨呆睡。你学着吹吹,吹得轻点,不要把唾沫星儿吹到碗里。”芳官吹了几口,她干娘看见了,跑进来,说:“她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吧!”一边说,一边接过来就吹。晴雯喊道:“快出去,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跑到这里格子来了?还不出去。”一边把老婆子撵出去,一边骂小丫头:“瞎了心的,她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她。”小丫头说:“我们说了,她不听,连累我们受气。”又对老婆子说:“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有一半你到不了,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了的地方,这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怡红院有严格的等级规定。芳官服侍宝玉喝汤,宝玉使了个眼神,芳官很伶俐,她假装说:“我头疼,不吃饭了。”袭人让她在这里和二爷作伴。

宝玉趁机把藕官的事告诉了芳官。宝玉问:“她祭的是谁?”芳官说:“这事说起来又好笑又可叹,她祭的是我们戏班里死了的菂官。”宝玉说:“这是友谊,祭一祭也是应该的。”芳官说:“哪里是友谊?她竟是痴傻的想法。她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戏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寻常饮食起坐,两人竟也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她也温柔体贴,曾说她得新弃旧。她又有个大道理,男子丧妻,必当续弦时也必要以续弦为是,但只是不要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正理,死者反不安了。”这话倒合了宝玉的心思,他又欢喜又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的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来玷辱世界。”又嘱咐:“你悄悄地告诉藕官,以后不要烧纸了,逢时按节备一个香炉,焚香就可以了。只要有诚心,即便是仓皇流离之日,连香都没有,有土有草,只要洁净,便可为祭,不仅死者可以享受,神鬼也会享受的。你看我那案上就设了一个炉子,时常焚香。我心里是有想法的,随便有了清茶供一盏,有了鲜果也供一盘,敬不在虚名。”藕官烧纸祭奠菂官,名字构思非常巧妙。菂是莲子,莲子和藕是同体,所以藕官和菂官是夫妻。后补的蕊官,蕊是荷花的花蕊,它和藕也是同体。三人的名字说明原来的妻子和丈夫是同体,续娶的妻子和丈夫也是同体。宝玉这套议论说明若一个人死了妻子,可以续弦,只要不把原配妻子忘掉就可以了。这伏笔黛玉死后,宝玉和宝钗才成亲,成亲后又出家了。原因是宝玉不仅对黛玉钟情,他还要对抗当时封建社会的主导思想,宝玉是在宝钗表现出利欲熏心,像须眉浊物一样热衷功名之后,他才悬崖撒手。

写梨香院小戏子之间的悲欢离合,却使得宝玉对他未来的人生提前有了清醒的认识;写小戏子之间的感情纠葛,但主角却还是宝玉。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黛玉泪尽而亡后,宝玉还会娶宝钗,而且既值仓皇流离之日,宝玉穷到雪夜围破毡,寒冬吃酸菜的地步,他也心心念念想着黛玉。大观园女奴的故事跟宝黛爱情相比,虽然算是故事堆积,旁枝斜出,但在组成大家族没落上却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贾府覆灭前的星星之火,是贾府败落的先声,这类情节的存在又使小说节奏得到松弛。长篇小说有张有弛,应有金戈铁马和锦瑟银筝的并存,有瓢泼大雨和毛毛细雨的交替,有宏大场面和个人内心独白的换位,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换位。在构筑小说框架后,增写部分贾府生活场景,让小说丰厚、蕴藉,这恰是曹雪芹伟大才能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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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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