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畦

图片来自网络

        我坐在菜地边的窝棚里。

        要下雨了。尽管天空尚且晴朗,看不见一朵乌云,可几只黑色的燕子倏然出现了。它们盘旋在菜地上空,忽高忽低,不时从我身边掠过,带着一缕细长而疾劲的风。

        我正在读书。那是一本关于哲学的小册子,作者是一位知名的学者。我很喜欢他的文字,把哲学融入人生,娓娓道来。他很推崇哲学家尼采,写过许多关于那个特立独行哲学家的文章,我也是通过他的文字,更加喜欢一脸胡须、眸子深邃、目光炯炯的尼采。

        在这种幽静环境中阅读和品味哲学,意识恬然渐入形而上情境之中。无疑,是一种思想的惬意,灵魂的纾解。然而,这种恬静的凝思还是被一袭燕风惊扰而破碎。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道疾飞而过的燕影,拽向沉寂的天空。三五只燕子恣意地上下翻飞,或翱翔或俯冲,格外尽情。黑色身影交织错落。划出一道道鬼魅弧线,在天空留下瞬间的美丽和奇幻,勾勒出各种稍纵即逝的图画。令我目不暇给。

        我被深深吸引了,思想也从抽象步入具象,从哲学转向文学。我仰起脖颈,注视天空,欣赏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画面。仿佛独自一人流连在一座阒静的美术馆,徜徉于一帧帧悬挂在墙壁上的美术作品所氤氲的艺术氛围之间,心中充溢着惊喜和期盼。只是,眼前这座艺术馆的背景是天空而非墙壁,移动的是燕子的翅膀而非我的脚步。

        放下手中的书籍,注视专注于一种生命创作的燕子。我蓦然觉得,一道道黑色的影子不啻一支支画笔,在天空勾勒出一幅幅奇幻的中国水墨画,倏然有山,瞬间有水,须臾飘云,俄顷落雨,笔笔精绝,鬼斧天工。转念一想,又觉得更像古代狂草“一笔书”,纵横捭阖,奇纵变化,酒气飞扬,天惊地骇。其实,古人书法名家,也是以造化为师,墨池功深,才成为一代宗师的。据说,唐张旭从“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中悟得奇怪之态,又从公孙大娘舞剑中悟得低昂回翔之状,形成他狂傲不羁的草书风格。这些燕子应该不输张旭怀素,堪称大自然的“一笔书圣”。那些酣畅而飘逸的线条,无疑,是它们生命无羁的写意。

        不久,激情创作之后,没了灵感的燕子悄然消逝了。天空宁静下来,如一张巨大的宣纸,在微风中静穆。我的思想也恢复了平静,目光落到书本上。

        垂下眼帘,不免愕然。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黑黄相间的小蜜蜂悄然降落在书上。它微微颤动着薄薄翅羽,在摊开的书页上徐徐而行,由左向右,居然沿着人类阅读的方向。于是,我在惊骇之余也大惑不解。是什么吸引了这个弱小生灵,居然对一本对于人类来说都不乏枯燥的哲学书籍发生浓厚兴趣。看它那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悟得出字里行间流溢的人生哲理抑或生命感悟。

        我是个无神论者(包括泛神论),虽然酷爱阅读古希腊罗马神话,但也仅仅限于历史或者文学角度的欣赏。所以,绝不认同这个小精灵具有理解人类文化的能力。但它那种逐字逐行的投入状态,还是让我匪夷所思。

        我没有打扰它,兀自坐在一把陈旧老式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注视,心里蓦然涌过一股酸楚的亲切感。我想,倘若这只蜜蜂果真能读懂这本书该有多好。那么,我就可以和它一起聊天,谈谈苏格拉底、柏拉图、老子、孔子、王阳明、叔本华、尼采,说说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狄更斯、屈原、曹雪芹,讲讲宇宙、星辰、生命、图腾、信仰……所以,此时我倒是期冀它具有某种神迹,能与我有所沟通。至少,不至于让我的灵魂徘徊在孤独的天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过,它让我失望了。它在页面上逡巡片刻之后,抖抖翅膀飞离了我渴望的视线,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或许,是这本书让它失望了。看来,它只是嗅到一种古怪的书香从别处赶来,但这种墨香并不适宜它的胃口。而且,它也无法啄食这种香气。所以,确切说,是它失望而去。所以,它飞走时的翅膀,明显带着一点薄薄的沮丧。

        虽然看不到它的踪影,我还是知道它去了哪里。窝棚前是一条铺就红砖的甬路,甬路的另一侧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薄荷。那是这片菜园香气馥郁的地方,蜜蜂、蜻蜓、蝴蝶,乃至于苍蝇等各种飞虫麋集于此。它们密密匝匝盘旋在薄荷花蕊上空,品味和守候微风吹拂后薄荷散发出来的独特芬芳。薄荷这种植物很奇怪,静止的时候并不挥发香气,只有在枝叶摇动时才透出幽幽袅袅的香气。所以,有的时候,为了抵御来自菜园另一侧猪舍的酸腐气息,我会越过甬路俯下身子,双手拨动细高茂密薄荷丛。于是,一股清幽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沁入心脾,令人陶然沉醉,也让我暂时忘却了痛苦的哲学和痛苦的人生。

        那排猪舍里饲养了七八十口大小不等的肥猪。平时倒是很安静躺着,酣睡中偶尔发出几声响亮的呼噜。喂食的时候,它们就欢快起来,你争我抢,格外喧嚣。弱肉强食,是大自然动物的生存规则,即使是人工饲养,也同样存在这种现象,只是没有非洲草原狮子追猎角马、瞪羚那么惨烈罢了。为了抢到一个就食的最佳位置,猪们可谓绞尽脑汁,不遗余力。有些豪横的猪,居然会横趴在条形食槽里,不仅自己可以大快朵颐,又阻止其他猪进食,可谓霸道至极。当然,饲养员可不会由它如此胡来,常常要用铁锹重重拍打它的屁股,把它赶出食槽,以维持猪舍内的进食公平。因为,它们都有吃饱长肥的欲望和权利。当然,这更是人类的需求。

       每到年节,就要宰杀肥猪。一只只壮硕的肥猪被驱赶出圈,摇摇摆摆走进宽大幽暗的厨房,然后绑缚起来等待生命的终结。无论任何动物,似乎都对生死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从进入厨房开始,它们就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妙,厉声尖叫,恐怖异常,努力挣扎着拒绝绑缚。然而,经验老道的杀猪人很有办法,将它赶到一辆手推车上,迅速将猪放翻,四蹄牢牢缚在车栏上。就此,它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有的会继续凄厉惨叫,表达自己对生的渴望。也有的,沉默不语,静静注视杀猪人手中那柄锐利的尖刀,眼眸中流露出一种生命的无奈。它似乎明白这就是命运,也是生命的归宿。尽管这很残忍,却是一种必然。

        生命总要有个归宿。

        神和人的区别在于,神是永生不死的。所以,对神祗而言,生命有始无终。许多人曾不懈地追求长生不老,譬如秦始皇。对于这种追求,无可厚非。其实,这也是人类的一种共同理想,表达了人类对生命的热爱和珍惜。然而,人终究成不了神,死亡便成为一个人生无法回避的结局。所以,生死也成为哲学家关注的一个课题。悲观主义哲学认为,人一生下来,就踏上了死亡之路,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人生的痛苦和死亡的结局。所以,人生是一出痛苦的悲剧。譬如叔本华就如此认为。这种哲学思想有点命该如此的意味,把人们引向宿命论,导致人生消沉和萎靡。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俄狄浦斯的年轻人,总想挣脱命运的束缚。然而,人生诡谲,他却在自己命运的漩涡中打转,越想走得更远,离自己的命运就越近,弑父娶母,还是把他拽回到原本的人生轨迹上来。这出悲剧似乎成为叔本华哲学的一个文学注脚。

        孤独枯坐菜园边冥想,我就常常意识恍惚。我不理解,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走出自己原本的人生,来到这个陌生的菜畦旁。难道这是我的人生题中应有之义?如同那些猪类,无论吃得多么饕餮,睡得多么酣畅,最终都是在那辆血迹斑斑的手推车上殒命。还是一个错觉?我因此时常慨叹,人生虚幻。

        不过,尽管人生乖蹇,命运多舛,我还是觉得,生命的存在无论如何都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有人说,痛并快乐着。这就是哲学。承认痛,就是默认人生的悲剧性,是悲观主义。而在痛中快乐,则是悲观主义基础之上的乐观主义。它的意义在于说明,尽管本质上痛,但并不影响我们人生快乐。这种超越悲观主义的悲观主义,就是另一位悲观主义哲学家尼采所倡导的。

        其实,生命本身既是如此。我们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徐徐前行,都要经历不同的人生磨难,我们痛苦着。然而,我们却不能因为痛苦就放弃继续前行。品味痛苦本身,也是一种快乐。我们常说,人生要阅历丰富,也因为阅历丰富而自豪。然而,殊不知阅历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积累的痛苦。换而言之,我们就是为自己经历了太多的痛苦而欢呼雀跃,喜不自禁。这就是人生的价值,也是生命的意义。

        为什么老年人都会凝视犯错年轻人,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那不仅仅是一种慈祥,一种包容,还是一种心领神会。因为,他也曾如此错过。

        我们都在走自己的人生之路,每个人一条,可能交错,但绝不会始终同行。这如同世界上没有两枚一模一样的树叶,没有两只飞行轨迹一模一样的燕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生。所以,每个人的人生都独具特色,都是一篇绝版的故事。

        我兀自想着,倏然额头一阵清凉,一滴硕大的雨珠砸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色隐晦下来,风声呼啸。一只跛脚的野猫疾驰而过,尽管它那条拖沓的后腿在飞奔中有些滑稽,但这并不影响它的敏捷和速度。猫的生命能力极强,据说,猫有“九条命”,那就是说它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人更应该如此。

        顷刻间,大雨如注,我惶遽地逃到菜地北侧的屋子里。虽然我的动作绝不如那只猫来得迅疾,但也足够敏捷。因为雷声隆隆响在头顶,也有闪电撕裂天空。

        我有些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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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冒的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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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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