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壹）

今天天气依然闷热，出了地铁站，看到附近有不少摆摊卖菜的，我赶紧走过去。这些人都是附近的村人，把自己种的吃不了瓜果蔬菜拿过来卖掉。因为担心城管，所以价格都不高，卖了就走。我挑了几个玉米棒子，看到旁边摊上有几根苦瓜，赶紧买下，这里都不用讲价的。

远处城管的车驶来，摆摊的人迅速将东西装到三轮车上推走。我摇摇头，这样的高温下卖菜不容易，城管们也不容易啊！

入伏之后，天气越来越热。人辛苦，很容易就中暑。想起小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恶心头昏，吃不下做不动，等闲也不去看医生，都是自家用土办法来治。多的是看到年纪大的人，咽喉红紫着，那是屈起食指中指，夹起咽喉一下一下使劲拽，只拽得紫红充血，这就是去热毒。

日常的防护，首当其冲的是吃苦瓜。苦瓜的苦，真是苦。在乡下，苦的东西当然多，植物的苦涩是首当其冲的。那时我们还小，生活的艰难还没有深刻地烙进心里，我们所能感知的苦，不过是舌尖上的味道。

对于苦的逃避，是连一只鸟都知道的。春夏之交，楝树羽状的绿叶子里开出了粉紫的碎花，农家小院里萦绕着清苦的芬芳，气味即能苦也能香，楝树的气息就是这样浓厚。等到楝树花落了，结出绿色的果子，我们从来不会去摘楝树果子，连小鸟也不会问津，因为苦。楝树的叶子也是苦的，皮也是苦的，根也是苦的，苦的虫子都不会来。

苦瓜也是，瓜是甜的，容易招惹虫子，但是苦瓜却不招惹虫子，苦瓜总能顺汤顺水地长成。不知道为什么种苦瓜，这是我们在童年又一个看不懂大人的地方。因为苦瓜真的苦，无论怎么吃，是凉拌还是清炒，虽然大人说苦后有回甘，但是我们还是不愿意吃。最后不得不吃，我们也绝不咀嚼，而是一口咽下。

苦瓜唯一的好处是，等苦瓜老了之后，颜色由绿转黄，很明艳的黄色，老苦瓜裂开后里面是红色的薄薄一层瓤，这层瓤包裹着扁扁的苦瓜籽。红色苦瓜瓤滑溜溜、甜丝丝的，虽然很薄，但是我们喜欢。只是很少能够吃到，做菜的苦瓜瓤还没有长成，没法吃，留作种子的苦瓜毕竟又太少。

乡下人相信苦瓜能治病，夏日的餐桌上，一碗被炒得时间过长而绵软的苦瓜如期呈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老话屡屡被提起，比苦瓜还让我们反胃。

如今，我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也知道了苦瓜的好，发现了村人私下卖的苦瓜更是如获至宝，但是我的孩子却跟我小时候一样，讨厌吃苦瓜，甚至是一点都不吃。我把小时候父母跟我讲的苦瓜的好处拿来给孩子讲，奈何如今的孩子比我那时候信念坚定，不吃不吃就是不吃！

（贰）

说到苦，乡下的苦东西真是多。初春的时候，余寒料峭，青菜忙不迭地起薹了，已经开始挑起细细碎碎的菜花，不过这些菜花还没有开放，都紧紧地收拢着小小的花苞们，看上去仿佛实心的绿果子。刚起薹的青菜热油清炒，碧绿鲜嫩，又烂又甜，搭一筷子头水辣椒，一碗饭很容易下肚。但是到清明前后抽二薹，菜花黄灿灿开出来，这个时候再炒菜薹，菜秆子就有苦味了。虽然不是很苦，心里却觉得可惜。可惜的还有莲子，饱满的莲子是清甜的，稍微错过了几日，剥开，莲子里有一星绿色的芽，再吃，莲子就是苦的。还有腌坏的咸菜，家家都会腌菜，有的人家腌出来的咸菜脆生生、咸津津，咸里仿佛还有点儿甜，也总有人家的咸菜腌出来是苦味道，老大一坛子咸菜若是苦的，一个冬天的早晨都要被吃得苦不堪言。

和苦瓜的从头苦到尾不同，芥菜是一种可苦可甜的蔬菜。芥菜不上相，叶片大，叶杆子粗。芥菜也不是纯粹的绿色，绿中发红、发紫，满园菜蔬，芥菜显见的就不是个善茬儿。芥菜是苦的，所以芥菜不能炒着吃，要是炒着吃，芥菜粗糙会拉痛嗓子，芥菜的苦涩会拉伤味蕾。但是如果腌芥菜，腌得好的话，那就不一样了。腌得好的芥菜，掏出来炒肉丝，炒猪大肠，炒一切油重的荤腥，苦大仇深的芥菜能拔油，猪大肠不腻人，芥菜也美味。这时候还有谁会说苦？

虽然说人怕苦，但是有时候又喜欢苦。譬如喝茶，不要以为乡下人不喝茶，不过不喝那些讲究的茶，也没有新茶陈茶之说。夏天在田里干活，个个汗水湿透裤腰，喝白开水不足以解渴的。家家的茶壶里都泡着浓浓的一壶茶，乡下人喝茶又不是一杯一杯喝，抱起茶壶，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巴咕咚咚往下灌，喝得肚子都鼓起来才算解渴。茶壶里放一大把茶叶，不过是粗茶，茶叶子老长，颜色褐黄，泡出来的茶水颜色也是跟酱油汤有得一拼了。能有茶叶还是不错的，多的是柳树叶子。在老柳树上揪点嫩叶子，洗洗晒晒，存起来就是农家的茶叶了。柳树叶子和粗茶叶子的区别并不大，只是味道更苦而已。苦茶解渴，我们小孩子在外面玩累了，跑回家，抱起茶壶，嘴对嘴也是一阵灌。

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也要吃苦瓜，吃芥菜，吃抽了薹的油菜（也很苦），喝柳树叶子茶。我们不可以嫌苦，若是说了一声好苦，总会有大人接着来一句，没有吃的才苦，你是福享过的了，没有苦过。

其实你要相信，在乡下孩子眼里，世间所有的苦，汪洋恣肆的苦，都抵不过一只蜜蜂屁股的甜，我们在春夏花开蜜蜂采花酿蜜的时候，捉住嗡嗡着往土胚墙的墙洞里钻的蜜蜂，舔蜜蜂屁股，甜，只要一点就够了。我当然不肯逮着蜜蜂屁股就舔，但其他伙伴都是直接下嘴，最后他的嘴巴肿成了猪嘴，蜜蜂屁股不仅有蜜，还有刺的。

有的苦是不得不吃，有的苦是吃了也就吃了，有的苦是自己找着吃的，人生在世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