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时间

我在微博上读过一个年轻人讲述的小故事。他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没有小学时期的记忆,任何一件事都回忆不起来了,于是就去医院就诊,医生听了他的话,问了一个问题,“请问是不是那几年里,没有什么人和你深入交谈,也没什么人回应你的情绪和想法。”这位年轻人思考了一下,认为事实确实就是这样,他的父母在那几年不断吵架,后来离异,当然没有人会照顾幼小的他的想法。医生回答说:“我们所有回忆都需要具体的细节来支撑,需要身边的客体像镜面一样给与回应。我们的想法和情绪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客体的回应,大脑就记不住这件事,可以这么说,对于你的大脑而言,小学的这几年时间并不存在。”

时间是什么?如果它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为什么其他人能和我一起处于时间之环中?如果它是某种客观存在,为什么我的大脑竟然能当它不存在?

我在阅读伯格森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了“绵延(duration)”这个概念。柏格森把时间区分为两种,科学的时间和真正的时间。其一是习惯上用钟表度量的时间,他称之为“空间时间”。其二是通过直觉体验到的时间,对此他称之为“绵延”。绵延不同于空间化的时间是纯一的媒介,而是一种意识状态的纯粹流变。柏格森认为,我们常常将时间看作是分割成不同的时刻和时段,这是我们用来测量和组织时间的方式。然而,这种分割只是我们理性思维的产物,无法捕捉到时间的真正本质。绵延是一种生动而有机的时间体验,它包含着变化、成长和流动。世界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处于永恒流变与生成之中的,世界的本质特征是“生成”。 过去全部延伸进入现在,并在这里活动着,每一时刻不仅是崭新的,而且很难预测。至少对有意识的存在物而言,存在就是变化,变化就是成长,成长就是永无止境地继续创造自我。柏格森将绵延比作一条河流,河水不断地流动,没有固定的分割点,它的存在是一种连续性和持续性的体验。就每一个体、每一物种所体现的生命进化运动而言,都是一种无法预期、不断变化、不断创造的运动。同时,柏格森认为,生命现象及生命各物种的形态,可以视作宇宙中的两种根本运动互相作用的结果,即朝向精神的运动和朝向物质的运动,可以视作精神或者生命既接受物质界的限制又努力突破物质界的束缚从而顽强地将自身表现出来的结果。根据柏格森的观点,我们通过直觉和直接经验才能真正理解绵延。直觉是一种直接的、非概念化的认识方式,能够洞察事物的真实本质。通过直觉,我们可以体验到时间的流动和变化,超越分割和测量的限制。

我在很早以前就对“人生只是活几个瞬间”这种观点持支持的看法,但是我既不懂逻辑学和量子力学,也不懂脑神经科学,并不能解释为什么人所感受到的时间的流逝和被定义的科学的时间完全不同。我只能通过自己的直觉意识到,我的大脑向我隐瞒了很多东西,它仅仅只是留下了它觉得重要的几个人生片段,其他的东西被删改得面目全非,我行走在由过去所铺设的阶梯上,步入同样由它决定的未来。基本上可以说,大脑觉得重要的那些东西,那短短的几个瞬间决定了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多么奇妙啊,我们的人生似乎并不短暂,但是,只有在这几个瞬间,对于我们自身而言,才算是真正拥有的“时间”。我认为死亡并不可怕的最重要原因就是我觉得存活于世的时间长短并不重要。我们和蜉蝣,千年古树和我们,当然拥有完全不同的时刻表,但我不会认为我存在的时间比蜉蝣的时间更有意义。

人们活在“相信”之中,没有“希望”就几乎完全不能存活。我小时候也阅读各种各样的外国小说,那个时候,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作者把“自由”和“希望”设定为最高级别的追求,毕竟,中式小说中,大家一般追求的和现实中被鼓励追求的都是有实体的东西——官位和金钱,“自由”和“希望”实在是过于虚无缥缈,小孩真的理解不能,我那会儿是直接把这两者等同于官位和金钱来解释的。当然,我错了,错得离谱。人们总是觉得“希望”这种东西理所应当存在着,但实际上,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很快就会发现,那毫无疑问是最上等的奢侈品。

我不支持决定论也是因为它完全否定了人生的意义,使得大部分人生而没有希望。但是它提供了另一重意义——绝对稳定不会变化的安全感——印度的种姓制度也能提供这个。我毫不怀疑大部分偏远地区人会支持户籍制度,一生稳定地处于最低位也是稳定,这正是某些一无所有的人的安全感的最大来源。相信人生而分三六九等,有这个稳定标准比没有任何评价标准的混沌世界更容易被人们理解和接受。因果都是虚假的,对生命的体验才是真实的,当人们进入到独属自己的体验的时候,人生的钟表才开始计时——同时也是倒计时。

中国的学校教育试图让人们相信,只有通过不断辛勤努力,吃苦耐劳地学习和工作,人生才是有意义的,这些经历才是值得体验的,同时,还试图让人们相信,只要努力,生活就会越来越好。人们愿意相信以上的一套逻辑理论,并且愿意为实现这种被描绘的美好生活而献上一切,这个时候,对此深信不疑的人们某种意义上就是活在幻觉之中的,人们充满信心的体验是真实的,现实生活只是一场幻想也是真实的。可是,在现在这个经济萧条,失业率飙升,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原子化的社会中,人们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谎言,靠着“相信”维持的生活坍塌掉了,大梦初醒,原来自己并没有活在当下,头脑中的一切是比现实更现实的东西。人生充满了混沌和困惑,来路不明,去路未知,这些困惑不会因年龄的增长而减少。我们相信的东西显然可以扭曲对现实的认知,回忆只是一些不明了的无可证实的混沌难明的碎片,美好的未来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人们不得不重新寻找新的信仰,新的生命体验,那会是什么呢?

当人们被剥夺了“自由”和“希望”之后,就已经失去了“真正的时间”,生命的溪流即将干涸,这个时候的人绝对是不害怕死的,因为属于他们的时间已经归零,他们只能把自己投入到某种更宏大甚至永远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中去。有人说所有人都是怕死的,我反对这种观点,无论哪个年龄段,失去了“真正的时间”的人是不怕死的,他们缺乏生命之流的体验,科学上的时间毫无意义,活着只是苦熬。无数悲观绝望的人们汇聚在一起,渴求着被赐予“希望”,创造出了新的生命体验,宗教就在此情此景下诞生了。很多人发表自己对宗教信仰者的看法的时候,总是会问“为什么明明没有什么上帝,这帮人却深信不疑呢?”因为上帝正是被无数绝望的人所创造出来的,是人们需要一个“上帝”而不是上帝需要蒙受苦难的人们,被剥夺的和被损害的人无法仅靠自己面对这个充满了虚无的世界,无法被证伪的“上帝”就是某种些微的希望,是某种人们可以生而有价值人生天然有意义的希望,否则,该如何面对早早归零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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