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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和，他体型偏瘦，暗黄的皮肤稍显病态，还长着满脸的雀斑，平时话本就不多的二和，这更加重了他自卑的心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满脸雀斑，而别的孩子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只要和别人说话，总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说话声音没有蚊子的叫声大。有说他是吃猪血长的雀斑，有说他父亲杀生太多遭的报应，每次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他就像是吃了一嘴的黄连，有太多的苦而说不出。

他的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杀猪匠，经常帮助别人家杀猪，每次他都会带来一些猪血，把这些猪血简单加工煮熟来吃，院里经常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村里路过的人闻不惯这味道，都远远地走开了，李二和原来挺爱吃猪血的，后来听说吃猪血长雀斑，就很少再吃了。

这天清晨当他的父亲再把猪血带回家时，李二和闻着猪血的味道有些作呕，跟他父亲大吵了一架，然后背上书包拿着两个干馍，头也不回就出门了，任凭父亲怎么呼喊，他都不会答应。

李二和去了村里的土砖窑，那个荒废的土砖窑承载了他幼时的梦想，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泥瓦匠，用一砖一瓦盖成高楼大厦，他不想住在破旧的土坯房了，他想靠着自己的努力摆脱现在的贫困，让自己和父亲都住上大房子，可惜自己年龄还小，这个愿望得到啥时候才能实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了，可是他不想回到学校，那里只能看到同学们异样的眼光，感觉自己做什么都会被嘲笑，不去做反而更好，每次老师一提问，他就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看到老师摇头叹气的样子，他的情绪跌倒谷底。

学校离土砖窑的距离不足两百米，在学校上课铃响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还要上学，这光想着玩了，竟然忘了去上课。最近他的状态一直迷迷糊糊的，这时他赶紧抄近路向学校跑去，路过农田的时候把人家种棉花刚打好的泥钵都给踩了，正好被农田主人看到了，一路撵着追了过来，李二和也不敢跑，素来内向的他被抓到了一句话不说，只是用袖子抹眼泪，那农田主人抓着李二和的衣领，不依不饶，非要带着他到学校告状，可想而知，李二和当着全班师生的面读了五百字的检讨，在外面罚站了一上午。

到了中午时候，李二和父亲从家里赶了过来，还带来了新包的白萝卜馅包子，但是听说了儿子闯下的祸，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在老师面前将李二和狠狠踹了两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老师赶紧上前拉开了，李二和父亲跟老师耳语几句，一直都在弯腰致歉，握着老师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每次见面都拜托老师多照顾下自己的孩子，走时将报纸包着的三个白面萝卜馅包子递给了老师，让帮忙给李二和捎过去，别的话没再多说，然后扭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离开了学校。

李二和哭着跑开了，被父亲踹的时候有这么多师生看着，他那时就想有个地缝钻进去，他第一次感觉自尊心被虐得一文不值，但是这又能怪谁呢？谁让自己闯下这么大的祸，把人家辛辛苦苦做好的棉花泥钵给踩了，这再重新制作再种苗又得花费多少时间，想到这里他后悔得要死，虽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是自己也没有主动道歉，关键时候一句话都没敢说，直到父亲过来时还犟得跟牛一样，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看着父亲拿来的白萝卜馅包子，李二和咽了咽口水，把干馍放在一边，双手捧着包子大口吃起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只有父亲调出来的萝卜馅才最好吃，可是想起隔着窗户看到父亲临走时难过的样子，李二和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早上刚把父亲给气了一顿，没想到大中午他来学校送包子，又因为自己犯的错把父亲气了一顿，真给父亲“争气”啊！

课堂上的李二和一直心不在焉，老想着在课桌里藏着的方宝，他扭头向后面看了看，看到刚转校没多久坐在后排的王海洋跟他打招呼，王海洋往他这里扔了个纸团子，李二和用手捻开来看，上面写着"放学后土砖窑见，记着带够方宝。"，李二和做了个手势回应，眼里充满了胜负欲。

这小动作正好被讲课老师看见，他被叫到了讲台那里，老师让他默写生字，他慢慢吞吞写不出来，“赢”字只写出了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写了擦，擦了又写，就是写不对，一个不会写的汉字让李二和的脸涨得通红，王海洋在下面都快笑疯了。

"李二和，家里花钱供应你上学，你上课不好好听讲，净调皮捣蛋，对得起你父亲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书撕了叠方宝了，这‘赢’字都写不出来，你摔方宝摔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赢’字抄一百遍放学交给我，明天接着默写下单元生字，再写不出来我就请家长了。"

李二和听完老师的训斥，有些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心里小声嘀咕着，老师挑这么难的生字默写，谁能写出来呢，还让抄一百遍，这个我写上三四遍就会了。

下课铃声响了，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李二和赶紧趁着下课的间隙疯狂抄写“赢”字，他写得快而急，横撇竖捺写得多了，都认不出来写的是不是“赢”字了，他也顾不得这些，等会儿还要和王海洋比试两百米短跑呢，以前都没有他跑得快，这次一定得赢了他，不然王海洋又要在班里炫耀自己短跑无人能敌了，得治下他的傲气，刚才默写生字时就属他笑得最响了。

体育课是学生最活泼的课堂了，这堂课更有好戏看，都来看王海洋和李二和短跑比赛，体育老师作为裁判，将脖子上挂着的哨子提到嘴边，鼓足了腮帮子使劲一吹，只听见哨子一响，斜蹲在起跑线上的王海洋与李二和，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奋力向前跑去，如同划过天际的闪电一般，脚底生风，操场上的青草都在摆动。

大家都以为王海洋会赢时，没想到李二和率先到达了终点，这在平时从来没有过，王海洋有放水的嫌疑，李二和可没想这么多，这是他第一次“赢”，他还想着难道和写了一百遍“赢”字有关系，管它呢赢了就好，操场上看到李二和兴奋地手舞足蹈，王海洋就站在旁边，没有垂头丧气，反而比李二和开心，围观的师生一脸茫然。

放学以后，李二和将罚抄的一百遍“赢”字交给语文老师，然后和王海洋背起书包就跑，他俩都记得在土砖窑约好的摔方宝一战，这是那时候最有意思的游戏了，没人来喊，一摔能摔个一下午，每次摔完方宝胳膊疼得不行，还是乐在其中。

去往土砖窑的路上，李二和与王海洋路过农田的时候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农田主人，另外一个正是李二和的父亲，都在那里重新制作棉花泥钵，他们俩人见到李二和与王海洋过来，用手招呼他俩，李二和想起中午时在学校被父亲踹的两脚，觉得有些委屈没往跟前走，径直跑向那土砖窑，王海洋也没有往农田走，一直跟在李二和后面向土砖窑走去。

李二和没注意到农田主人在和王海洋打招呼，原来农田主人和王海洋他俩是父子关系，刚从外地搬到这里来，因为什么原因搬来就不知道了，难怪刚才体育课短跑比赛时王海洋会故意输给李二和，他不想失去李二和这个好朋友，可能是他看到自己父亲来学校告状，让二和在全班师生面前难堪，心里有些愧疚。

土砖窑传来摔方宝的声音，一阵阵声音回荡在土砖窑上方，上方窗户透过来的阳光越来越弱，天越来越黑了，只听到村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狗吠声，让这座寂静的乡村多了些喧闹，李二和与王海洋摔方宝结束，这次还是李二和赢了，俩人相约回家，看看农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看到乡村小路两边的树影在晃动，看起来有些吓人，俩人都赶紧加快了步伐，顺子胆子稍大一些，在后面时不时胡喊一声，李二和听后赶紧跑了起来，吓人的有时反被自己吓，王海洋心里也胆怯，俩人把短跑的劲都使出来了，赶紧向家里跑去。

王海洋和李二和各自回家后，可想而知都挨了一顿揍，都是因为回家太晚了，作业都没写，全身玩得都是泥点子，一身的汗臭味，那个年龄就是只记玩不记打，李二和早已将白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洗完澡后就吃晚饭，然后趴在凳子上写作业，黢黑的煤油灯烟熏得直咳嗽，李二和父亲看到后将煤油灯拿得远一些，李二和说写作业看不见了，只见他父亲从橱柜里拿出手电筒，一直站在旁边打着手电，直到李二和把作业写完。

王海洋家庭条件好一些，家里通电安装了电灯泡，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他时不时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异样东西，不过都被他父亲收拾起来了，那些晚上看起来有些可怕的东西再没见过，王海洋跟父亲说过了，再不要做这个生意了，这样都没人和他做朋友了，要是李二和知道了也不会理他了。

那段时间，王海洋经常来李二和家，宁可闻着煤油灯的烟味，也不愿在自家电灯泡下学习。李二和倒想换个舒适的环境，电灯泡下亮亮堂堂的，也不用闻这难闻的煤油气味了，写完作业顺带看个电视多美，但都被王海洋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像是藏着什么秘密，王海洋怕父亲又做起那个生意了，因为这事邻家小孩都和他疏远了。

李二和父亲和王海洋父亲那段时间倒是经常来往，但凡十里八乡有老人去世时，总是能看到两个人忙碌的身影，忙完经常在一起喝酒，两人关系一步步拉近，两个单亲父亲聊天能聊很晚，两个人的遭遇很相似，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

这次李二和父亲喝多了，王海洋父亲将他送了回来，回来的时候都是满身的酒气，正在写作业的李二和与王海洋赶紧站了起来，只见李二和父亲满脸笑意，从兜里掏出来钱让李二和买零食吃，这一掏不要紧，直接把李二和吓了一跳，掏出来的原来是冥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估计是给别人家办完丧事装兜里给忘了，李二和赶紧将冥币扔在一边，一脚踢开了，他觉得这是晦气的东西。

王海洋愣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头看看父亲眼里满是埋怨，这个秘密被知道了，可能李二和不会再和自己做朋友了。只见王海洋父亲弯下身来将冥币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不慌不忙解释说：“二和，这些纸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烧纸钱只是寄托了对逝者的哀思。我家里就是开冥店的，里面除了这些还有纸人、寿衣，都是人做出来的，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行了爸，你别说了，咱们快回去吧。”王海洋看着父亲还在添油加醋，完全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拽着父亲的衣角离开了。

李二和愣在一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这些冥币，只是想起那些寿衣、纸人就有些发怵，脑海里满是那些画面，希望晚上做梦不要梦到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比较忌讳这些东西，都说不让往家里带，会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来，李二和只在别人家出丧时见过这些东西，每次都躲得远远的。

到了第二天早自习时，李二和到讲台上默写生字，很顺利地就把“赢”字默写出来了，另外几个生字也都没有错误，他暗自窃喜，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看看谁还再笑话我，当他扭头看向王海洋座位时，那里空空的，王海洋没有过来上学，听老师说王海洋和父亲闹矛盾了，回家以后他俩大吵了一架，王海洋的父亲直接把他送走了，说是到他外婆那里上学去了。

李二和这次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但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王海洋就这样悄悄离开了，连一个招呼都没打，李二和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李二和父亲醒来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知道自己昨天喝醉了，迷迷糊糊记得装在兜里一沓钱，摸摸兜里面啥也没找见，只摸到两盒烟，他拿出点了根烟放在嘴里，缭绕的烟气从鼻孔飘过，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嗓子眼里满是酒精的味道，头还有些眩晕，想着肯定是年龄大了，以后不敢这么喝了。他坐在门槛上若有所思，最近除了帮别人杀猪，还跟着王海洋父亲卖一些治丧用品，攒了一些钱，准备把土坯房和院墙修缮一下，不过还差点钱，先找王海洋父亲借点吧，说着就往王海洋家里那走去，提着自己刚刚冷凝好的猪血，一块给拿过去。

李二和这时刚下早自习回来，远远看到父亲出了院门，他悄悄跟在身后，一路跟踪着父亲，这样就能知道王海洋家在哪儿了，正好问下王海洋的事情，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在这里上学了。

走了有十来分钟路程，总算是在一家偏僻的店铺停下来了，远远就能看到店铺上面的五个大字，“人生终点站”异常刺眼，二和跟在父亲身后喊了一声，父亲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猪血差点摔在地上，看见儿子突然出现，他下意识将猪血藏到了身后，李二和也没注意这些，他的心思全在王海洋那块。

当李二和父亲敲门时候，里面没人回应，过了一会儿才见王海洋父亲开着三轮车从远处过来，车上面全是治丧用品，路过的人远远躲开了，只有李二和父亲迎了过去，将上面的东西一一卸下，放在了治丧用品店里，二和进到店铺里面，看到里面琳琅满目全是治丧用品，他尽量克服发自内心的胆怯，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时语塞，藏在心里的事也没去问，吃过王海洋父亲从集市上带来的水煎包，就赶紧开溜去上学了。

那段时间，李二和家里的土坯房和院墙经过修缮，看起来比原来结实像样多了，伙食也改善了一些，偶尔还能割几两猪肉解解馋嘴，这都是王海洋父亲帮衬着。李二和父亲投桃报李，在棉花泥钵种子发芽成苗的时候，和王海洋父亲一起，将五亩地的棉花苗都种下了，相信经过四五个月的用心种植培育，一定会来个棉花大丰收。

农闲时候，李二和父亲和王海洋父亲两人照常忙着十里八街的白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一直在坚持做着这件事情，治丧用品店每天都忙碌着，万籁俱静的夜空里，每天都有星星升起，每天都有星星坠落，生生不息，棉花苗在夜晚茁壮生长着，李二和时常梦到和王海洋玩耍的场景。

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李二和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从皮包里摸来摸去，只见一块方形石头露了出来，不知他又从哪儿买来了一块新的磨刀石，当滴滴清水浸湿青色的磨刀石时，老井旁又是李二和父亲磨刀霍霍忙碌的身影。听王海洋父亲说南山村一个百岁老人过世了，要办喜丧，这次要杀两头猪，可有得忙活了，治丧店的用品全挑了最好的，电视机、汽车、摇椅啥都有，这次一并给过世老人烧过去，寄托了对逝者深深的哀思。

李二和看到父亲每天忙碌的身影，晨起暮归，额头上添了许多皱纹，手上添了一些伤疤，他的心里隐隐有些难受，每次看到父亲给去世老人穿丧衣的场景，李二和总能看到父亲黯然神伤，他父亲的眼睛里写满了哀伤与叹息，渐渐地李二和开始理解父亲，也开始理解王海洋的父亲，他也不那么害怕了，慢慢开始接受人的生老病死，也开始慢慢适应那些殡葬的用品，让过世的人风光走完最后一程，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休假时候，李二和有时会帮忙售卖治丧用品，他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眼睛里多了些坚毅自信，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人是活给自己看的，就像徐悲鸿说过的一句话一样：“别人看我是荒谬，我看自己是绝伦。”

在李二和与父亲的劝说下，王海洋也从外婆那里被接了回来，李二和看见王海洋就来了个拥抱，两家大人都欣慰地笑了，惺惺相惜更懂对方的痛楚，王海洋以后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李二和都理解自己父亲的工作，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不要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也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时光飞逝，李二和家那破旧不堪的土坯房已经不见，盖成了二层小楼，废弃的土砖窑成了村里的蔬菜大棚种植基地，穿过那一条条熟悉的街道，再也找不到王海洋家的“人生终点站”店铺了，当时没有一家店铺愿意在这里落户，人烟稀少，无比寂静，如今这里热闹非凡，有超市、早餐店、五金店等等，谁还会记得以前这里是一家治丧用品店呢，那只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每当在梦里梦到自己的故乡，都想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越想这样，视线却变得越模糊，小时候真傻，竟然盼着长大，梦里还是土砖窑摔方宝的场景，还是操场上无忧无虑奔跑的画面，还是那熟悉的白萝卜馅包子味，这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样，还是那样真切可见。

又到了棉花种植的时节，路上的野花已开始绽放，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芳香，就像棉花泥钵的种子一样，总想着生根发芽，长出一团团雪白的棉花，这是自然的选择。而现在种棉花的人却是李二和与王海洋了，农田里面玩耍的是他两家的孩子，李二和再也吃不到父亲做的猪血了，王海洋再也不能和父亲吵架了，看向远处的田野，是刚给长辈们坟上新添的幡花，正在随风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