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导演的春晚态度

  采写/本报记者 王一

  邓在军,中国电视文艺转播的开拓者,首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导演,共执导过包括1983、1987、1988等5届让人印象深刻的春晚。

  她用一台台创意迭出的晚会,用一个个引领潮流的节目,在人们的脑海中存记下属于春节的团圆、欢乐和温情。

  又一年“春晚”大幕即将拉开。《解放周末》独家专访邓在军,与她一同在往事中思索,在思索中眺望。

  采访邓在军,本身就像是一场让人应接不暇的“春晚”:讲到相声,她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谈到歌舞剧,她引吭高歌,翩翩起舞;说到动情处,她低头哽咽,潸然泪下。

  你无法不被她的自由、自然、自在所感染,她的话语如精灵般轻盈跳跃,不知不觉间,唤醒了那一段段春晚记忆。

  “艺术得有自己的标准,不能对的错的都盲目服从啊”

  邓在军的艺术人生里,有过很多“第一次”;而最让她难忘的那个“第一次”,还是1979年她导演的“春晚前传”。

  1979年初,人们迎来了羊年春节。

  在那之前,每年春节,人民大会堂都会搞联欢活动,由国务院办公厅、文化部、广播事业局和总政治部联合举办,中央电视台负责转播。相对来说,轻松简单。

  那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国家变革的大幕正缓缓开启。央视的领导们敏锐地判断,改变的时候到了,他们要推出一台自己办的春节联欢晚会。

  台领导找到了当时在央视歌舞组工作的邓在军,让她和央视戏曲组导演、也就是后来电视剧《西游记》的导演杨洁一起把晚会扛起来。

  一场春晚,堪比一项大工程,这让当时只有31岁、整天乐呵呵的邓在军倍感压力。

  “心里没底也要往上冲啊”,从确定晚会主题到编排节目,再到挑选演员,一项任务接着一项,邓在军安排得稳稳当当。

  而在艺术创作上,她并不满足于“稳”,没日没夜地想点子,找新意,“折腾”出了很多在今天看来都很新鲜的妙招:

  她希望演员和观众“零距离”,就设计出了“茶座式”的演出方式,让演者、观者坐在一起;她请李光曦演唱《祝酒歌》,安排现场打开一瓶酒,让李光曦举着酒杯,边敬酒边引吭高歌;她甚至还“颠覆性”地提议用交谊舞来“串场”,一个节目结束,人们欢快地跳起交谊舞,下一个节目随之登台。

  “交谊舞?”当时负责审查节目的上级领导一听到这三个字,马上提出了质疑。

  邓在军心里清楚,问题来了。那位领导认为,交谊舞显得太“那个”,不能上晚会。所谓“那个”,在当时很好理解,意思就是太浪漫,有资产阶级味道,导向不好。

  这个“帽子”可不小。

  按理,领导都说不能上了,一般人也就算了。可邓在军不干,对着那位同志一字一句地说:“不能那么封建,交谊舞有什么不好?人们跳跳交谊舞总比做坏事儿强吧?”

  不管怎么劝,邓在军还是坚持自己的坚持。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后来邓在军爆发了,干脆来了句:“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干了!”

  “胆子太大了吧!”听她讲到这,记者的感叹脱口而出。

  邓在军“哈哈哈”地笑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呗。我当时就觉得好的想法得坚持,艺术得有自己的标准,不能对的错的都盲目服从啊。”

  那次争论,最后选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大家都退一步,交谊舞可以上;但不要整场都用,只用在一头一尾。

  1979年的除夕夜,随着晚会开场,交谊舞演员和现场观众一起翩翩起舞,轻盈旋转,舞出了热闹,舞出了喜庆,舞出了团圆,让人们耳目一新。

  “太想让观众满意了,总想拿点新东西出来给大家看”

  很多跟邓在军一起共过事的人,都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她的脑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好点子!

  好点子从哪来?

  探寻源头,不难发现,有经过军旅生涯历练的影子,有家庭生活带给她的启发,有对社会入微观察而掬起的 “活水”,更有一颗对观众“太在乎”的心。

  只要有观众喜爱她导演的节目,她就觉得值,“太想让观众满意了,总想拿点新东西出来给大家看”。

  上世纪60年代,邓在军拍舞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台摄像机拍梁山伯,另一台拍祝英台。为了表现画面不一样,邓在军竟给机器蒙上丝袜,出来的效果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朦胧,观众们都觉得很新奇。

  她还首创动物小品,把动物请上台,让人在后台给动物配音,大猩猩不肯张嘴,她就给它们吃口香糖,结果猩猩们一嚼一嚼地真就像是在说话。

  “那时没有技术条件啊,只能用土办法,现在的电脑特效,下雨的镜头都能做出来。那时候创新真的挺难,可也挺有意思。”

  1983年的春晚上,她破天荒地把四部热线电话搬进了演播现场,请观众想看什么节目就打电话点播,用句这几年时髦的话来说,是“我的春晚我做主”。

  观众想看什么就演什么,胆子真不小。她却说:“一台晚会是否受欢迎,最终还要由观众来评判,导演就是要反映人们的心声。”

  也幸亏有了这几部热线,李谷一演唱的《乡恋》才出现在了1983年的春晚上。

  当时,李谷一的一曲《乡恋》很受欢迎,却被冠上“靡靡之音”的名头,一时成了“禁歌”。李谷一应邀参加1983年春晚,而《乡恋》并不在节目单里。谁知当晚李谷一刚上台演唱,观众们便纷纷打电话来点播《乡恋》。按照事先约定,观众点播的节目,只要达到一定数量,编导组就要满足观众的需求。

  当电话记录员把一大堆点播 《乡恋》的条子送到导播室,邓在军也犯了难:唱吧,怕有些人有意见;不唱,群众的要求又不能视而不见。

  正好当时广播电视系统的领导吴冷西部长在现场坐镇,邓在军当即请吴冷西审阅电话记录单,吴冷西看后还是摇了摇头。事情并没有结束,点播《乡恋》的电话越来越多,最后电话记录员竟端上了一盘子的点播单。这一次,吴冷西终于果断地拍了板:上《乡恋》!

  由于事先没有准备好伴奏带,带子还是让一位工作人员骑自行车奔回家取来的。

  整场晚会,四部热线电话的铃声几乎没有停过。据说,北京电信86局的线都烧热了,技术人员非常紧张,连备用器材、消防器材都准备好了。

  从1983年春晚开始,邓在军连续几年都收到了几麻袋的观众来信。她和编导们一一拆开,称呼是清一色的“邓叔叔”、“邓伯伯”、“邓爷爷”,还有年轻女子写信求爱——“邓在军同志这么有才华,我想和您相亲”。编导们笑得肚子都疼了,“相亲?有女孩儿要和你相亲!”

  红遍全国的一把“火”,烧掉了很多人心里的僵化和保守

  有人说,美国好莱坞是“造梦工厂”;央视春晚则可以看成是“造星车间”。想想春晚的收视率,看看那些上春晚之后便崭露头角的明星,会发现这一比喻毫不夸张。

  说到这,邓在军不假思索地讲起了1987年那红遍全国的一把“火”。

  当时,邓在军正在物色演员。东方歌舞团团长王昆送来了费翔的录音带和一张招贴画,说她发现了位台湾歌手,条件不错。费翔的专辑里有首歌叫《故乡的云》,邓在军一听就觉得有戏——让台湾歌手唱故乡,正是春晚需要的作品。

  虽然有人提出:费翔的妈妈是台湾人,爸爸是美国人,费翔似乎不能算是中国人。邓在军坚持己见:只要妈妈是台湾人,费翔就是中国人。

  看到好作品,她就像着了魔一样的喜欢,“这是小问题,不算什么,更大的麻烦是我自找的。”

  挑中了《故乡的云》,邓在军开始反复地听费翔的专辑。听到《冬天里的一把火》,她拍手叫好,“这个节奏太棒了,就应该在春晚上唱”。

  她把这首歌拿给台领导听,试探地问,“请台湾歌手来一次不容易,能不能多唱一首?”

  这年春晚规定每位演员只能唱一首歌,而这第二首还有两段,间奏也太长。邓在军反复提议,最后才达成一致:间奏时间缩短,并加些舞蹈动作。

  她又跑去和费翔商量,间奏时来点舞蹈动作,要求刚健有力。

  这其中经过了多少波折与麻烦,可想而知;但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一切都归功于性格中的“不安分”。当第二次排练时,费翔跳出了迪斯科版的“一把火”,邓在军的不安分被彻底唤了出来,“就用这个!”

  可这段迪斯科却没有通过审查,审节目的领导同志要求一定要去掉间奏。邓在军有些灰心,却也只能点头。

  现场直播时,《冬天里的一把火》间奏出人意料地响起来了,费翔也随着音乐跳起迪斯科。邓在军一懵,可能是伴奏带出了问题。领导急了,却无法改变现场的表演,只能在话筒里叮嘱:“邓导,不能切全景!”

  不切全景,只拍上半身,观众就看不到迪斯科的舞蹈动作了。邓在军告诉切换导演张淑芬:“不让切全景了。”张淑芬很惋惜:“多好啊,为什么不让播啊?”说着,又播了十几秒。领导这次真火了:“邓在军,你再切全景,我处分你!”

  接下来的近景也并没让费翔的“火光”熄灭,这把“火”照得他闪闪发光;而邓在军心中的热火、红火,也烧掉了当时很多人心里的僵化和保守。

  那一届春晚,成了一个里程碑。多年后,导演郎昆曾在一次研讨会上这样说:“邓导的1987年春晚,我们编导组研究了三遍,它摆在我们前面,难以逾越。”

  邓在军却没有陶醉在赞扬声中,她说自己喜欢导完一场“扔”一场,从来不保留台本。“保存那些有什么用?人要往前看,总讲过去多威风,没意思。”

  一个错误,让她记了好多年

  “这么多令人满意的作品,一定很骄傲吧?”没想到,邓在军却抛开“骄傲”,讲起了“败笔”。

  就在好评如潮的1987年春晚上,小品《产房门前》博得了满堂彩。这是小品演员郭达第一次出现在春晚的舞台上。

  而里面的一句台词,却让邓在军郁闷了好久。

  临产妻子对丈夫说,想吃“饸饹”。什么是“饸饹”?邓在军一头雾水。询问作者,他说:“就相当于你们四川常吃的凉粉嘛。”那就说“想吃凉粉”多好,全国人都听得懂。这么一想,邓在军便大笔一挥,把剧本里的“饸饹”改成了“凉粉”。结果,除夕夜,人们便听到了那位北方临产妻子大喊的那声:“我想吃凉粉!”

  第二年,邓在军去山东审选下一届春晚节目时,有位企业家一定要请她吃饭。饭桌上,这位企业家端出一道亲自做的面点,并特意说明:“听说您不知道什么是‘饸饹’,今天一定让您尝一尝。”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原来‘饸饹’并不是‘凉粉’,是我硬生生地把台本改错了。”

  这个错,这么多年她一直记着,一遍遍地跟熟或不熟的人们讲,甚至还“自曝家丑”把这件事写进了她的新书《海棠花前》里。

  她这是在提醒自己,要不断地审视自我,更新自我,超越自我。

  这就是邓在军的春晚态度,更是她的艺术态度、人生态度。

  对话

  春晚的“本”就是情

  解放周末:今年的春晚有个大动作,由冯小刚担任导演,眼见这顿“年夜饭”就要端上桌了,您觉得会可口吗?

  邓在军:春晚确实是一道年夜饭,各家各户都离不开,也算是一种民俗。换导演就和换厨师一样,做出的菜口味不一样,可能会有种新鲜的感觉。

  去年,小刚导演曾把我们这些老导演都请去,让我们谈谈执导春晚的经验和对春晚的建议。我觉得他们这个团队挺强的。小刚导演是搞电影的,电视和电影手段相似,不过还是有地方不一样,处理的方式有差别,我觉得他是个有创意有想法的人,会做得让人眼前一亮。再加上他们团队里有张国立、赵本山这些高人,我很期待,觉得他们一定行。

  解放周末:一桌年夜饭几亿人一起吃,大家口味不一样,期待也不一样,春晚这顿大餐越来越众口难调了。

  邓在军:我是重庆人,以前我觉得吃个担担面已经很好了;上海人吃着小笼包就挺高兴;东北人可能觉得吃上酸菜就满意了。但现在人们的见识广了,什么都尝过了。没吃到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味道,吃到了就有了对比,胃口也就不一样了,随之审美的需求也就不一样了。

  要满足所有观众的心理需求、审美需求,谈何容易!几亿人看一台节目,导演的压力确实很大;但是我觉得还得奔着完美去,奔着让大家都开心、都满意去。

  解放周末:今年的春晚还有个变化,舞台上只挂了红灯笼,掀起了节俭风。有人说这是个追求视觉刺激的年代,没有炫目的舞台显得太寒酸;有人说,只有大投入才能有大产出,您觉得节俭办春晚,行得通吗?

  邓在军:有时为了创新,晚会都用起了绚丽的灯光啊、舞美啊,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不能不说,有的节目这么做,效果真棒。一个演员在台上跳舞,灯光舞美一起配合,好像在后面有上百个人一起跳,这真是一种享受啊。但话说回来,也不能都是这样的节目,这并不是春晚节目的根本。

  解放周末:那么,春晚的“本”是什么呢?

  邓在军:一个字——情,要以情动人,用情抓人。想象一下,如果两个人从来没见过,在路上擦肩而过,谁对谁都没多大感觉,最多觉得你今天穿的衣服很漂亮,一眼看过也就完了;但如果两个人面对面地开始交流,慢慢就有感情了。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如果志趣相投,可能就成为朋友了。春晚也是一样,要和观众近距离接触,争取成为朋友。变成朋友了,越看你越喜欢,这是情的集中点,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个很重要,就是作品。我一直强调春晚的作品要好看、好听、好笑。这种“笑”还不能是别人咯吱你挠痒痒的那种“笑”,而是要回味之后发自肺腑的“笑”。如果春晚上的件件作品都是精品,那肯定能吸引住人,关键还是作品本身。

  就像党的十八大以来,大家都感受到了一种新面貌、新气象,结合这些,多想想现在的社会风气是什么?大家需要什么?该抨击的抨击,该讽刺的讽刺,该赞扬的赞扬,正能量的东西要立得起、压得住。

  解放周末:如果现在让您再导一次春晚,您还愿意拿起指挥棒吗?

  邓在军:我可能跟不上形势了。有时候我对现在有些歌的歌词都不太理解了。我有我们这一代人的审美意识、思想观念,一个人的思想观念更新是很难的,这都要慢慢来。但是,如果有来生,我还是要做导演,还是要和观众在一起。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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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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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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