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恺:去吃小龙虾的路上(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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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虾的美名和恶名始终共同生长,这种外来有害物种中排名甚高的稳定蛋白质提供者,原产于美国南部和墨西哥北部,迄今我都不知道在一九九○年代初期的时候它们是如何漂洋过海进入中国普通人家的厨房的,谁又在其中贡献巨大。一定是某个人,或者某一群人,在商议之后,将之引进了中国农田,结果长江中下游的广袤田园被神速攻占,几乎每个区域,都开张出品这种“甲壳纲十足目蟄虾科水生动物”,而引进的这群人,倒成了无名英雄。
一直觉得,与动物相比,它更像是一种植物,是种植出来的,就像麦苗一样使劲蹿,产量实在是大,大约也沾染了中国农业这几年集约生产的速度,古老的散漫养殖可能都不会提供这么大产量,也可能实在是繁殖速度惊人,给我这样的错觉。有个不好的联想,蟑螂的繁殖,也是这样批量化的。
最开始,小龙虾并不像今天这样,成为夜市里最具风采的红袍小将,威风凛凛的头颅,下面是孱弱的身躯,是戏台上装扮老到的名角,外表是光鲜的,但里面是否饱满结实,全靠老天。挑选龙虾的人,真的需要技术。
可我第一次,真的是在厨房里接触到小龙虾的。那是一九九○年酷暑的宜昌,显然江汉平原的广袤水田,是适合这种外来物种的生存的,湖北大概比很多地方领小龙虾的风气之先,先见识到这种肥美丰腴的外来物种。那时候这玩意还便宜得很,一大网兜,也就是几毛钱。当年夜市还不流行,居民的厨房成了它们的命运终结之地。大家还不太挑剔这些生猛的活物是不是饱满,大约也真不懂,就光顾着看它们张牙舞爪地舞动着钳子的样儿。
那模样着实喜庆,鲜活的东西总是让人觉得生气勃勃。
经常有漏网之虾,在厨房的地面上乱爬,我还记得我害怕得不敢靠近,感觉那钳子比起螃蟹的不相上下。带着我们买虾的居委会主任,又笑又嚷,快抓快抓,异常活泼。不明白这件事情怎么这么可笑。
那还是大学刚开始有实践课程的年代,我们几个工厂子弟,也找不到单位去实习,就被统一安排在社区的居委会里,大约是那时候刚开展的社区工作实在无聊,无事可干。负责的江主任是个微微发福的美人,有张严肃的脸,但她不厌烦我们,安排出来的社会实践,就是每天带着我们几个人轮流买菜做饭。第一次见识到小龙虾的鲜活,是我没顺利把网兜里的它们倒在盆子里,跑出来的好多只漏网之“虾”,满地乱爬。窄小的工厂宿舍区的厨房,现在想想,大约只有两三平米,不知道怎么腾挪得开,可能那时候的人也不挑剔。
她叫我用手捏住头的两侧,就怎么都夹不到手,迅速控制了虚张声势的大家伙。
不仅买来,还教给我们如何剥壳,如何用大量的蒜片和花椒快速下锅翻炒。“否则有毒,你记得,一定用大量的花椒和大蒜。”这个关于小龙虾的谣言,先于报刊上的,是我听到的第一个关于小龙虾的故事。迄今为止,我都习惯于在爆炒小龙虾的时候放很多雪白的蒜头。我们几个大学生家的厨房她都一一上门,美其名曰“实践”——这大概是最快乐的社会实践课程了,不知道如今还有哪个大学生会像我们那样无聊和自由。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能很熟练地拆掉小龙虾的虾线。虾尾有三瓣,抓住中间一瓣,左右互扭一下,轻微一抽,尾吧就连着黑乎乎的虾线,一起出来了。这样吃,才保证虾肉的清洁。不过,现在夜市里的小龙虾做法中几乎没有这一出,最常见的场景是,夜市雪亮的灯泡下,几百只鲜活的小龙虾在大澡盆里趴着,越蠕动越好,只等有客点单,舀一勺活物直接下锅。
现在想来,是她喜欢在厨房忙碌,特意把这项活动安排了进来。
知道她是个能干的车间干部,很早就在我们那个几千人的棉纺厂受到了重视,被提拔出来。但说她老公去厂办公室闹过,说她作风不好,不能竞选厂长,最后成了厂里的中层力量。不知道后来她为什么从工厂出来做了刚开张的社区工作,也许仅仅是喜欢新鲜事物?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我们家到上海很多年后,我妈和工厂的老同事们打电话说闲话,里面提到江主任,“她去深圳了,把老公一个人扔在老家,母女俩隐姓埋名,完全不让他找到。和她要好的人多,大家都对那老公封锁消息,知道地址也不说,女儿也和她好,不和爸爸联系。现在老公还在宜昌摆摊,她也只和几个人有联系,倒是精神还好。”我在旁边听着,内心觉得是个精彩的故事,没有追问。
那时候工厂还没有开始衰败,尤其是我们位于长江岸边的棉纺厂,大片的职工宿舍顺着江岸延绵开来,全是楼房,高高低低,夏天发洪水的季节,位处低矮的江边的房子就会被淹没。大概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家镇定自若地坐着木排和救生艇,把破烂的桌椅板凳、棉被书包搬运出来,跑到亲戚家,或者工厂的招待所去住十几天,等水退了再回去居住。也没听说谁家就此坐在厂长办公室里撒泼上吊,要求改善居住环境的,当然也许只是我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住在高处楼房里的居民没有这样的烦恼,照旧生活做饭。小龙虾做好了,家里人都谨慎地吃着,觉得壳硬,又觉得不入味,但大约是我主动做饭,都不好批评,只是赞美,还行之类。之后,家里好像也没怎么买过这种东西,可能觉得麻烦。
我也不用每天做饭,大部分时间还是父母做得多,我负责吃,吃夏天小城的各种食物。野生的枇杷,便宜得几乎白送,江边的旷野里全是,农民们摘下来卖,只是赚了个力气钱。非常少的果肉,但是甜,在那里密集地剥开,就吃一点甜水。雨后的松树下的蘑菇,一大股土腥气味,但还是掩藏不住本质的鲜,尤其是撕成片,用大蒜片和辣椒炒了吃。长江里肥美的只有一根主刺的鱼,脂肪奇怪地多,煮食最好,要用油煎,则觉得过于腻了。
伴随着外面电视机年复一年的《西游记》主题曲的声音,是那个年代暑假的最强音。

2
之后也没怎么在家烹饪小龙虾,可能还是江湖一直流行着小龙虾肮脏的传说,让人提不起兴致。各种小报流行的年代,我妈很严肃地拿着各种小块文章让我读,大概是下水道里养殖小龙虾之类的传闻,之后还有什么日本人用小龙虾监测污水的八卦。我其实没爱上过这种食物,但看她这么严肃认真,忍不住逆反,说,你信这些干吗?照你这么说,北京簋街上的餐厅早就该全部倒闭了?簋街的“麻小”从几块一只,涨价到几十块一只,似乎只是一瞬间。流年里的食物价格变迁,本来是很好的社会学选题,至少也是能进入“食物志”的一个调查单项,但我也没兴趣。
真的有点奇怪,这么普通的食物,何以被这么多人所爱?
说来说去,大概还是因为“龙虾”这个词语带来的虚荣感,虽然冠以了“小”之定语,但后面的两字主语足够让这种食物流行开来,并且越来越昂贵。尤其是夜市兴盛之后,小龙虾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再平庸的舞台上也有光鲜的小姐,穿着闪亮的蓬蓬裙,左支右开地撑起一台场面,让舞台变得多了些豪气。小龙虾就是这位小姐,让夜市多了豪气和妖娆。记得夜市刚兴起的年代,和朋友去南京,灯红酒绿的招牌乱闪,上面写着“盱眙小龙虾”,红绿光乱窜。不知道语文很好的他为什么犯了大错,于台小龙虾,哦哦,不对,虚台小龙虾。我大笑。那是小龙虾刚成名的二十年前的事情,大家热爱江苏小龙虾,而江苏人民则盛赞盱眙小龙虾。
去延安出差,逛夜市看到一种食物叫“虾尾”,原来是去头的小龙虾。大概那时候物流不像今天发达,小龙虾无法鲜活地运输到西北,索性去头后运输,实在是不再鲜美,更是不可吃,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吃,大概还是归因为流行吧。像是现在流行的一个猥琐的词语,把很多身材不错面孔不行的人称为“虾”,去头可食。
食物流行到一种程度,自然成了焦点,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遇见。我并不热爱这种食物,大约还是早年间它以过于平常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所以一直不够好食。后面知道了这食物已经昂贵到一定地步,三四人吃一顿小龙虾需要破费千元,才大惊,原来吃小龙虾,在很多城市已经是招待贵宾的一项节目。
十几年后又去南京,被朋友请去一个做季节菜闻名的餐厅,据说是照着“随园食单”来出品的。我没研究过袁枚的菜谱,但吃他们的韭菜炒螺蛳、菊花脑米糊,还有江团狮子头,均觉得丰美华瞻,果然是六朝金粉之地流传的菜肴。结果老板出来,没几句又说到小龙虾,原来她好不容易培养的大厨要辞职,专门去做小龙虾,那个才赚钱。说着说着,就丧气起来。
老板是从北京被请来管理这家高尚餐厅的,为了培养厨师也是煞费苦心。她是位五十左右的职业妇女,抛家舍业来南京,是有事业心的人,据说带着大厨吃了不少好餐厅,让他开眼界,还教他学文化,可想而知,袁枚的菜肴也没那么容易复刻。没想到餐厅刚做出点样子,大厨就要私奔去小龙虾领域,难怪伤心。
虽然伤心,可是大姐重礼,说除了她们餐厅,还要带我们去尝尝南京的小龙虾。索性就去大厨私下开的这家,原来人还没辞职,餐厅已经准备好了。我本来不感兴趣,也只能随同而去,这时候才见到大厨,高大是高大,油光满面,可是又有点说不出的不那么上品,眉眼之间有点贼相,不像我平常见的厨子,戴上雪白的高帽子,可以上时尚杂志——当然也是大姐事先的功课让我有了分别心。
小店不大,只卖小龙虾一味,倒有几种口味,我也不知道好吃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来南京吃小龙虾。这个昂扬的名声,说到底有几分可疑。不过贵是真的,一桌人也就吃了三四种口味,结账足足千元。叛逃的大厨一点没有对前老板假以情面,没有打折这个项目。
还是不喜欢小龙虾,始终觉得这个食物说不出什么趣味,大概留给我的一点好感,还是“实践课”上初次接触的印象。炎热的厨房里,小龙虾满地乱爬,江主任笑得开心得很。
等到真觉得小龙虾是种美味,还是回到了湖北。去年因为闲散,借着宣传新书的名目回了宜昌,也是酷暑天气,待了几天就想着离开,结果新认识的一位摄影师执意要带我去荆州玩。这位摄影师也颇为奇特,是我高中的师兄,比我高个几届,是他们那届的高考状元,高中北大生物系。一听他的履历,我就想象出了一定听说过他。记忆常常是会暗示我们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的,在我们那个盛开着茉莉花的炎热校园里,我想象着校园挂出的有着他名字的横幅,以及他在下面骄傲地留影——当然一切都是想象。
现在他是一位圆头圆脑的中年人,早年的北大经历确实让他活得与众不同,很早就从北京回到宜昌,开了自己的医院,摄影只是他的爱好。但恰恰因为开办医院的缘故,他能够拍摄一些特殊题材,比如“大体”。他的成名作,是一组被切除下来的人体器官,均有病灶。本来是标本的物品,被他拍出一种深刻的日常的恐怖。
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天南海北地畅快聊天,我没有多大兴趣去见高中同学,他虽然是我的学长,也生活在宜昌,可也是非常独立于当地的小社会,都没什么社会关系。但是两人又情不自禁聊到宜昌风物,比如附近的当阳长坂坡,“你居然没有去过?那不是春游必去场地?”他追问我,我是真没去过,结果他义不容辞在酷暑里带我前往了。
晚饭安排在荆州,吃小龙虾,我犹豫了一下,毕竟是对这种食物没爱好的人,但也不便反驳。我没去过长坂坡,也没有去过近在咫尺的荆州,成为了他一路上的段子。对于这个曾经度过童年的城市,我已经是完全的异乡人,在炎热之中,拼命寻找着童年的记忆,然而付之杳然。
傍晚的车在荆州古城内走,漫天的霞光照耀着满城碧树,处处水塘,显得凄美极了。
古城内比较残破,大概旅游的人也不多,都是老房子、老人,有着一种被时间抛光的温润感。车子慢慢地行驶,感觉自己走在一段废弃的时光里,没有目的,幻境一般。
水塘均不大,也不成片,浮萍盖满,映出矮楼、高树、拆迁的店铺和漫天的红色天光,真是如一处天然的镜子,照出老城市的沧桑之态。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寻找着小龙虾,因而也有一种梦幻之感,最终决定不管哪家好吃不好吃,就在能看见城墙的地方吃一顿小龙虾吧。
摄影师的天性,让他对画面的追求放在了对美味的追求前面。没有想到,这家看得见城墙的小龙虾馆提供的小龙虾,居然是我吃过最美味的小龙虾,非常壮观豪华,这一点不用质疑,光是看餐具就了然了。在日本见过的装生鱼片的豪华旋转木架上,放了大约三十多只硕大的酒醉小龙虾,一只只全须全尾,表示自己没有受过摧残的生命。我在宜昌学会的小龙虾处理方法,早已经成了前朝遗迹,完全消失了。
每一只都是巨大的满足,可能还是沾了食物新鲜的光,加上古城盛行吃小龙虾,甚至有专门的烹虾比赛。我们在傍晚的霞光里吃着小龙虾,看着破败的或真或假的城墙,也没什么话说。据说楚国亡国之时,当时的郢都(荆州)城破,万鸟悲鸣,密集成群。现在偶尔望向天空,还是能看到斜飞的燕子,大概是气压够低,歪扭着划了一道曲线,过去了。

吃着小龙虾,忽然有了一种依恋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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