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村旧改往事:一场权力与欲望的争斗
2009年,为了迎接亚运,广州政府拨了一笔钱,打算把冼村的最后一片自留地——珠江新城内最后一个城中村,也变成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
在冼村当了30年村支书的卢穗耕编了本《冼村村志》,希望留住大家的共同记忆,宗族情感。
然而,这本用心良苦的村志非但没有引起村民共鸣,反而还牵扯出了一段被用心隐瞒多年的土地出让贪腐往事,成为了引发村民斗争的导火索。
这场斗争,让冼村7名村干部被连锅端掉,新城崛起背后的一批不法开发商被揪出,甚至还绊倒了一个副市长。
同时,也导致冼村旧改这个从2009年就启动的项目,至今仍然像个泥潭一样,让开发商、村官、村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世上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现实有时候比电影更戏剧化。
直到现在,还有人感慨,所有旧村改造中的矛盾、拉锯,都能在冼村旧改项目上,找到印证。
01
冼村是位于广州市天河区一个拥有800多年历史的老村,世代以耕田为生。
因为位置够好,新千年后,地处广州市新中轴线、临近CBD繁华地带的它一度被称为“钻石村”。洗脚上田多年的村民不种菜,改“种楼”,最夸张的时候,1平方公里不到的城中村里住进去了10多万的外来人口,收租收到手软的村民,被外界形容“富到漏油”。
20多年前,广州开始了第一轮城市外扩的时候,冼村人民就已经尝到了城市化的甜头。
那时候的冼村还归沙河镇管,村支书卢穗耕在镇上结交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好兄弟,姓曹。早年珠江新城在冼村大片征地,多亏了曹兄到市里做工作,冼村的自留地比例才从12%提高到了18%。
这些土地后来都成了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成了村民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两位“好兄弟”也一度成为了冼村人眼中维护村利益的功臣。
事实证明,是冼村人看走了眼。
2009年,卢穗耕以50块钱的价格向村民推销他参与编撰的《冼村村志》。书中有一段这样介绍:“冼村村集体企业拥有可建楼房的土地330亩,可建厂房的土地130亩。”
这多出来的460亩的土地在哪,用来干了什么,村民此前毫不知情。
同样不知情的,还有过去村里卖了多少地,赚了多少钱。唯一知道的是,地处珠江新城黄金地段,“富到漏油”的冼村,村民的分红在天河区里倒数第二,连旁边猎德的1/10都不到。
村民要村委会给个说法。
卢穗耕慌了,派人回收《冼村村志》,一本给一万块钱。
冼村人怒了,势要揭村委的老底,自发跑去档案馆查资料。
一查吓一跳:
1985年,冼村1200亩农田被征,征地款全部进了村委的腰包;
1995年,珠江新城给冼村的6亿征地补偿不知去向;同年,政府给冼村失地农民安置补偿,村委贪了3000多万……
那400多亩的集体物业和自留地要么被村委白菜价出租,要么被曹兄超低价甩卖,开发商再高价转手。许多珠江新城的大楼都是在这些土地上建起来的,账面上,他们与村集体“三七分成”,私底下,他们给几个重要的领导每人汇了几千万。
越来越多的腐败往事被村民挖了出来。
一场维权拉锯战,在冼村打响了。
02
2009年7月,冼村改造工程正式启动,并组成了以村委班子为核心的领导小组,改造的“总指挥”,就是村支书卢穗耕。
彼时,卢穗耕在村支书一职上已经连任了30年,每次换届都会“买票”让人选他。以往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冼村村志》“暴雷”之后,村民走到了他的对立面。
几个村民给市信访局发了一封E-mail,要求冼村改造之前,先彻查领导班子们的腐败问题。但迟迟没人回应。村民派代表接二连三地上访,区纪委坚称:“冼村没有问题。”
卢穗耕的曹姓好兄弟那时已是副市长。卢穗耕劝村民:“别斗了,你们斗不过我的,公检法都是我的人。”每次村民找到点两人勾结的证据,证据不是失窃就是失火。无可奈何的村民,隔三差五就到街上游行、静坐,但始终未能引起媒体关注。
2010年的8月13日,被视为冼村旧改的“分水岭”。为了推动亚运工程——新光快速路北延线黄埔大道匝道的建设,冼村旧市场在这一天迎来了拆迁队。据说补偿金早就打到村里了,但钱有多少,打给了谁,村民毫不知情。
多次维权无果的3000多名冼村村民与现场的保安、城管、拆迁队伍大打出手。几十个人被送进了医院。现场有媒体记录下了这件事,村民的一句话,引起全城关注:
“要拆村屋,先治村官。”
之后,大大小小的拆迁与阻挠、调停与抗议在冼村里面时有发生,双方僵持不下,冼村问题也成功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
2010年9月,同在珠江新城内的猎德全面完成改造,村民顺利回迁,兴盛路一带不时有兰博基尼出没。相比之下,地处新中轴上的冼村仍是一片握手楼,显得很尴尬。
为了让旧改进行下去,村官们没少动心思:“813”之后,冼村陆续有多名村民被带走,有的因为“扰乱社会秩序”,有的因为“嫖娼”。
见识了村官们的手段,村里同意拆迁的人多了起来,到2010年底时,签约率终于来到80%。
按照规定,拆迁需要有90%的人同意才能进行。但双方还未谈妥,挖掘机就先开了进来,把冼村挖成一片断壁残垣。
村里派人修了一堵墙,把村子围了个严严实实,几个制服人士守着出入口,拒绝租房的、媒体记者和好奇前来参观的人进入。
电源、水源、经济来源被全部切断的钉子户,在CBD里过上了原始人的生活。
“就是要逼他们出来。”卢穗耕对制服人士下令。
然而,这种挑衅反而让钉子户们的斗志更加昂扬。面对村委的威逼利诱,钉子户们选择拖跟闹:拖,就是坚决不走;闹,就是把事情闹大。
当时,全国很多城市都上演着类似的拆迁故事,国务院纠风办发话了:“坚决纠正违法违规征地拆迁问题。” 2011年4月,冼村拆迁被紧急叫停。
钉子户们迎来了一段“安稳日子”。旧改的领导班子却被弄惨了:冼村项目因拖延时间过长,村公司借贷的资金耗尽,最终破了产。冼村,成为了广州旧改失败的“代表作”。
03
不甘失败的村公司,在2011年12月开始了第二次改造招商,最终招来了央企保利。
彼时,保利刚刚操盘完被称赞为广州最成功的旧改项目——琶洲村改造项目。对于冼村的改造,保利也很自信。交了10个亿的保证金,并摆了一场村宴,向村民拍胸口:“3年半内,所有人100%原地回迁。”
事实证明,保利还是太天真了。
冼村不是琶洲。他们接过来的也并非什么“肥肉”,而是烫手山芋。派代表进去谈判,钉子户们还是那句话:“要拆村屋,先治村官。”
又是长久的僵持。
2013年1月,柴静在央视曝光了杨箕村的旧改黑幕,引爆社会舆论。冼村很快也被人一并提起,并成为了一个敏感话题。
冼村旧改,再一次陷入停滞。
贪官不打,不足以平民愤。市里搞不定,省里出手了。
2013年3月,省纪委进冼村查贪腐,发现钉子户们尤其重视废墟当中的两栋危楼——其中一栋属于卢穗耕,紧挨着的另一栋,人们坚称那是村委送给曹兄的“礼物”。
在那两栋楼里,省纪委和村民谈了七八个小时。几个月后,冼村的领导班子被一锅端掉。卢穗耕提早收到风声,拿着护照跑路了。但他的曹姓好兄弟却被从副市长的位置上拉了下来。
冼村村民放鞭炮庆祝。
04
伴随着冼村班子被审,从一开始就陷入僵局的冼村旧改,终于走上了轨道。
在开发商保利的推动下,冼村总算在2015年腾出一片完整空地,盖起了回迁房。2015年3月30日,一个名为“新冼村新生活”公众号发了第一篇文章:
“家近了。”
3年后,冼村500多套回迁房通过摇珠的方式回到了村民手里。有人家分到了8套房,按照附近9万1平的房价来算,身家达到5000万。又过1年,冼村第三期回迁房封顶,拆了10年的冼村,拆迁率终于超过了90%。
然而,一切远未完结。
冼村股东大会在2019年的时候搞了一场投票:
“扣除未签约者的相关分红和福利待遇。”3868名到场的人里,3652人投了同意,216人投了不同意。——结果与签约率、拆迁率大致相同。
冼村后来的故事,也变成了这“百分之十”与“百分之九十”之间的斗争。
按照规划,保利将在村里盖起一栋200米的写字楼,及一栋大型酒店。这些物业每年将为村集体增收5000万元以上的股份分红。但因为钉子户迟迟不肯妥协,这两栋大楼至今仍躺在图纸当中,村民分红的日子遥遥无期。
许多早早搬了出去等候回迁的原住民,也因为旷日持久的对峙“无家可归”。
签了字的人,学起了当年卢书记那一套——威逼利诱,希望钉子户们赶紧走;钉子户们则拿出了当年对抗贪官的斗志,与亲友展开拉锯。
不只是宗族内斗。随着旧改的战线越来越长,开发商保利与村民们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突出。
很多人不愿意签约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附近房租太贵,签约之后怕租不起。”
为此,保利从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给出25元/平/月的补偿方案,号称“相较于其他城中村改造项目要高出一截”。——然而,这个价格连天河区平均房租59元/平/月的一半都不到;
承诺在过渡期间会给村民提供临时安置房。——然而,临时安置房名额数量只占签约村民的三分之一,抓阄分配。
村民们不愿意:
“到处都是我们的上地,为什么当时不安置好我们才开始拆迁呢?”
“股东大会被代表;由头到尾都不合法。”
临时安置补偿只是小钱,很多村民选择做钉子户,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对拆迁补偿方案不满意。
有村民反映,自2010年《冼村旧村改造村民房屋拆迁补偿安置方案》之后,村里跟开发商就再也没有公开过新的补偿方案。标准还是十年前的标准。
然而这十年,广州的物价、房价,已经翻了多少倍?
利字当头,谁都不愿意妥协。
05
直到今天,如果你从黄埔大道路过冼村,仍能透过围墙看到极为魔幻的一幕:
在广州的CBD核心区,首先看到的是几栋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破旧楼房,楼道上面还晾着衣服,那是冼村的钉子户;破旧楼房的后面,则是整齐又美观的住宅楼,那是已经建好的回迁房;再往上面看,则是众多摩天大楼——住宅或写字楼,那是广州珠江新城的封面。
这仿佛定格不同时代镜像的画面,到了夜晚,显得更加层次分明,毫不掩饰地诉说着冼村里面仍然在继续上演的博弈和拉锯。
回迁房中,有许多阖家欢乐;摇摇欲坠的残砖破瓦底下,有人像蝼蚁一样活着;工地的板房里,工人们抽烟、睡觉,第二天到来,继续建房;而在围墙之外,许多“安置”在别处的村民还在苦苦等待回迁的日子。
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从冼村开始旧改到今年11年了,许多人从孩童等到了成年,从黑头等到了白头,从白头等到了生命的结束。
保利刚刚接盘冼村旧改时,一项目负责人曾感慨:
“(冼村)涉及各种土地、经济利益、官员、宗亲纠葛等复杂情况,甚至可以改写成一部关于中国城镇化的长篇小说。”
小说还没等来,但电影已经有了。去年,以冼村为背景的《风雨云》上映,里面的镜头晃得人头晕,有人评价说:
捕捉到了高楼下的阴影,珠江新城的另一面。
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文冲,发生在其他广州已经拆迁和即将拆迁的众多城中村、城郊村里:
2019年结束之际,广州共有247条城中村启动了旧改相关工作;2020年半年过去,广州又有27条旧村确定了旧改(意向)合作企业;就在前不久,黄埔区向17个街镇下“军令状”:3年内完成66个旧改拆迁……
每一个新城的背后都有漫长的阴影,阴影里面有肮脏的勾当,有妥协与不屈,有斗争与无奈,但也可以概括地说,所有的阴影都只有一个名字:
利益,或者说人性。
共有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