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阴界村鬼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十期。
01
人高马大的阿欢,胆子居然如此之小,刘站长始料未及。
那是冬季日短的一天,刘站长和阿欢两人在交通站值守,吃晚饭时,天色已暗,交通站在群山之中孤立无援、寂静无声。按照正常的流程,他们会在晚饭后各自回办公室,玩玩手机,打发无聊的夜班时光。但是,当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食堂忽然一片漆黑,电冰箱的压缩机发出最后的抖动声后瞬间沉默,而这时候阿欢“啊”地一声,非常刺耳。刘站长吓得一个哆嗦,干嘛啊阿欢,停个电至于这样吗?阿欢停顿了片刻才回答,不好意思啊刘站,我年轻时在通衢镇被鬼吓过,怕黑。阿欢是去年从通衢镇调到交通站的,但是通衢镇怎么会有鬼呢?阿欢,朗朗乾坤,哪来的鬼啊,不要胡说八道。见刘站长这么说,阿欢就来劲了,刘站,真不是骗人啊,吓死人的鬼事。
好奇心作怪,刘站长催阿欢草草吃完饭,然后移步大院里,借着微弱的月光继续说鬼,当然,也打电话叫电工速来检修电路。阿欢递给刘站长一支烟,点上,刘站长便看到烟火忽闪忽闪照在他的脸上,交融着月光的惨白,有点莫名的阴冷。未及刘站长害怕或是期待,阿欢就开说了,刘站啊,那我就说说那年的鬼事。
我03年大学毕业时考上了公务员,分配到县西北的通衢镇工作,当时是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谋得了一个安稳的职业,旱涝保收,害怕的是山高路远,怕不适应。后听说通衢镇以前是纯安县最热闹的一个集镇,才不害怕了。专家说,别看它地处纯安县西北角,却是四省通衢之地,多条山路分别通至浙、皖、赣、闽等地,四省的各式货物便云集于此,或在此交易,或经此而去别省。商客一多,地方就热闹,据说最红的时候,镇上有99家客栈。
但我第一天上班就后悔了,说是四省通衢的集镇,却要坐车三个小时,盘山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才能从县城抵达通衢镇,下车后,就被眼前的冷寂震撼到了,这居然是纯安县历史上有名的集镇?街巷虽然纵横交错,却空无一人,偶尔有个人影晃过,不是老头就是小孩,而且,因为人气不足,那些街巷和房屋都蒙上了一层阴阴的恐惧。
还有一个不开心是:乡镇的工作内容太过琐碎,我在春天得知自己考上公务员时,曾阅读了一些书籍,模拟了一番作为,结果来单位第一件事却是:扫地!我向组织委员报到之后,便被领着去各领导、同事办公室打招呼,然后安排在一间落满灰尘的木质房间里。组织委员告诉我,暂且在办公室帮忙,协助办公室主任开展工作。你猜,主任给我的第一件事(也是来通衢镇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打扫镇长办公室,就是扫地。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刘站长吸了口烟悠悠地说。
是的,我当时也这么想,就学阿Q精神自我安慰,先从扫地开始,也可,也可,然后老老实实把镇长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回办公室等着主任夸奖。不料,五分钟后主任一个电话过来,你扫地不洒水的?!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没洒水呢。没洒水怎么行?现在镇长正大怒,年轻人连扫地都不会,还能干啥?我那时却不由得噗呲一声笑出来,确实啊,这陈年老旧的办公室,地上多灰尘,不洒水,灰尘便跑到桌子上了!主任苦口婆心对我说:你上点心啊,要把小事做好,才能做大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阿欢,快切入正题,讲鬼事啊。刘站长催促着。
好嘞,鬼事马上来啊。那时我扫地虽然郁闷,但事后想想,这扫地的日子起码不害怕,跟后面阴界村的鬼事相比,这段日子真叫舒服呢,令人怀念。在办公室帮忙一个月后,组织上派我去阴界村当驻村指导员。我一听就炸毛了,什么!去阴界村当驻村干部?
这次是原驻村干部驻村老麻快退休了,所以组织上叫我顶上。但是我毕竟在通衢镇工作了一个多月,镇上这点破事多少有所耳闻,阴界村的鬼事能不听说?组织委员想必是知道我的心思,安慰道,“我们是无神论者,只管上,不用担心,别听个别同事的瞎咧咧。”所谓个别同事的瞎咧咧,其实并不个别,只是我没说出口,镇上的村民也是议论纷纷啊——阴界村有鬼啊,近几年老是有人莫名其妙死掉,差不多成鬼村了。而那位快退休的老麻,其实一年前就提出不要在阴界村驻村了,但全镇五十多人没有一个愿意和他换的。你说,我能不害怕吗?但这是组织决定,我作为新人,只好硬着头皮去阴界村驻村了。
02
阴界村,这名字阴深深的,是真的有鬼吧?烟火闪在刘站长脸上,在惨白的月光下满是疑惑。
那是的,刘站且听我慢慢道来啊。
按照镇里的规定,驻村干部每周二要下村布置工作。在组织上宣布我驻村阴界村后的第一个周二,我一大早开始准备下村事宜,包括各类文件和需要布置的工作,以及水、食物和背包,因为阴界村并无公路,而走路过去有三铺多路——刘站你懂的,农村还用古制,五里一铺十里一亭,一铺路就是五里路的意思,所以三铺多路是要必要备点水和食物的。万事俱备后,我前去叫老麻带路。老麻却一脸惊愕,接着便是低沉地声音,什么?今天下村?我仔细想了想,诚恳地说,是啊麻主任,今天周二啊。老麻嘿嘿地,似笑非笑,看是什么村麻,去阴界村布置工作,除了看周二,还要避开初一十五啊,你看看,今天是农历十五,怎么下村啊?我那时想不通,本地民俗虽然初一十五不出门,但是下村是工作,难道也不行?
初一十五怕鬼?那就十六下村吧。刘站长插嘴道。
是的,我们就在次日,农历十六,前往阴界村。我在听取老麻的意见后,决定午饭后前往应界村,然后晚上开村两委干部会议,布置有关工作,次日早上再回镇。如果不这么安排,想早上去下午回的话,那极可能因为开会时间过长而导致回镇迟了,就很可能要走夜路——就问你怕不怕?老麻都不敢走夜路,我哪里敢走啊。
我背着登山包,握着登山杖,穿着防晒衣,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向阴界村行进。当然了,这是因为有老麻带路,不然,我是毫无底气的。才走半个小时,通衢镇已经被甩开在远山后面,如果说古镇多少还有点人气的话,这大山里就真是寂静无声了,耳目所及,只有我和老麻两人,冷清得可怕,但风景却是极美的:高山耸立,溪涧深幽,瀑布一跌又一跌,而且人迹罕至,安静得犹如世外桃源一般。我似乎有点不怕阴界村了,但是老麻显然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只顾低头走路。
我们按照预定的时间赶到离村最近的山卡,山卡下去便是阴界村了。在山卡的路边立着一个界碑,上书“阴界”两字,看着一阵寒意,界碑后面是一座破庙,因时间还早,我们便在庙边休息。这时,隐隐约约听到村子里有音乐在播放,仿佛是戏剧的唱腔,又仿佛是宗教音乐,因为声音太远,听不太清楚。我正疑惑着,忽然破庙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里面探出一个古装长发的黑影,我吓了一跳,什么鬼?却见影子对老麻说,麻主任,你们下村啊?老麻似乎认识他,是啊,张道长,你这是要去村里?我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一位老道,什么古装啊,原来是道服,而头发尚未梳理,所以披头散发的像个鬼,现在细看,却是一位身材消瘦的小老头。
张道长指了指村子的方向说,村里有哀乐,说明有人走了,我得准备准备去村里帮忙。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怪不得这隐隐约约的音乐像戏剧又像梵唱,原来是哀乐。我在心里默念,升棺发财哈。老麻好像对此司空见惯,却嘀咕了一声,火化率得抓上去。老麻是民政员,这叫职业病。在村口,还看到一座新坟,纸钱和花圈都还没有清理,看着有点怕怕,老麻却说,多亏这位死者火化了,不然上个季度的火化率考核就要被扣分。
我们进村后发现,确实是有村民去世,叫了乐队来演奏。不及细究,前来迎接的应村长连忙对我们说,又有人走了,昨天十五走的,唉。生老病死本是常情,我就问老应,死者年龄多大啊。老应说才六十多岁。确实可惜啊,现在平均寿命78岁左右,六十多岁就走了,是因为生病吗?村长说不知道,平时看他也没什么疾病,还下田干活的,突然就走了。“生死无常啊。”同行的张道长叹息道,然后离开我们而前往死者家里帮忙。
在村长家吃过晚饭后,就召开村两委干部会议了,会前大家闲聊,得知这两年村里死了五十多人。我听了吓一大跳,一个不到一千人的小村,两年就死了五十多人?正常的死亡率,应该是千分之七左右,两年去世十几个人是正常,怎么会多出正常值三倍?我问老麻,麻主任,我们通衢镇的死亡率正常吗?麻主任面无表情,通衢镇是正常的,但阴界村略微多点。我当时就一阵毛骨悚然,本想问下村长,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去世。但看到老应的脸在暗淡的白炽灯下显出青绿色,就作罢了。
会后,老麻和我以及村干部一起,前往苦主家要求他们落实好火化工作。
03
麻主任面无表情,应村长脸色青绿,还有鬼一样的张道长,不会都是鬼吧?咦。刘站长一个寒颤,连忙猛抽一口烟取暖。
阿欢也抽了一口烟,沉默一小会,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不堪之中。然后才缓缓地说,哪里会有那么多鬼啊,但是,他们也确实瘆人。刘站且听我说来。
我们从砖木结构的村委会大楼出来,沿着石子路朝苦主家走去。刚才村委会暗淡的灯光使我看不清老麻和老应的脸色,现在微弱的月光下反而看得更清楚了,都是惨白而没有血色的,大家在石子路上走着,我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皮鞋踏在石子上啪啪啪地响,而他们两人行走却是了无声息的,还好我看到他们有脚,不然真是怕死了。这样走着,短短的石子路仿佛走了很久,我抬头看远山,在月色下只显示出朦胧的轮廓,树木也模糊得很,这与世隔绝的村庄,在夜色里面仿佛是不存在似的。但哀乐很明亮,从苦主家中传出来,使寂静的山村热闹起来,反而更有人气了。
好不容易走到苦主家,一进门,就直对着灵堂,纸人纸马有序摆放在灵堂两侧,灵幡如素整齐垂挂在屋梁下面,秋风中哀乐响起,就是陌生人都感觉到又哀伤又害怕。刘站,我不知道为什么,死人而已啊,我们活人怕的是什么呢?我那时也来不及细想,就单纯的怕。这时看见张道长从边上的椅子上站起来,变身为法力高强的牛鼻子老道,舞动着桃木剑,在灵堂前面信步由缰、念念有词。这反而冲淡了我刚才的害怕和哀伤,道长的表演像演戏一般,平添了许多热闹。
老应带着我们往灵堂里面走去,因为苦主在灵堂里面,我们要告知他落实好火化工作。才靠近一点点灵堂,我的脚步就不听使唤了,那黑漆漆的棺材横在灵堂正中间,朱红色的“寿”在虎视眈眈地对着正入口,你知道,那死尸安放在棺木之中,而苦主在一边烧纸哭泣,约隔三十厘米,我哪敢再进一步?老麻却回头叫我,阿欢,快跟上,学着点怎样做工作啊。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在离棺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而老麻和老应,离棺材只有七十厘米远。老麻做工作的具体说辞我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那哀乐太吵了,只知道大意是叫苦主明日就去火化,凭火化证明来镇里找老麻开死亡证明。
这狠啊,没有死亡证明,就啥注销手续也办不了。刘站长插一句。
那是,不过当时我没想这么多,而是想赶紧离开此地。这棺材看着真是瘆人。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回来的,差不多是落荒而逃吧,但我还是清晰地记得,路上只有我的脚步声,皮鞋踩在石子上啪啪作响,而老麻和老应走路依然了无声息。但是我来不及害怕啊,比起刚才黑漆漆的棺材、白晃晃的灵堂来,老麻老应只是怪异而已,有脚就是活人,有啥好怕的。
老麻在老应家住,而我是新驻村,老应还没帮我备房间,所以只能先在村委会住一宿,等下次下村可以睡老麻那个房间。在村委会上楼那会儿,我的脚步声听得真切,这是砖木结构的房子啊,楼板是木头的,踩下去嘎吱作响,但是,那会儿我和老麻老应下楼,好像没有他们的脚步声?我记不清有没有他们的脚步声了,当下就快速跑回办公室。真是一夜未眠啊,想着今日所见鬼一样的张道长、面无表情的老麻、脸色青绿的老应,以及黑漆漆的棺材,偶尔一声鸟叫,都吓得我裹紧被子。恍恍惚惚我又想着这高得离奇的死亡率,思索着可能导致这样情况的原因而又一一推翻,再加上哀乐半夜三更也不停歇,这一夜下来是迷迷糊糊似睡未睡。清晨,村里的公鸡“喔喔喔”把我叫醒,才发现憋了一晚尿意很足,于是肿着眼睛推开门闯向楼下的卫生间,却在打开门一瞬间,被门口的朱红色衣服吓得把尿都缩了回来!“谁?!”我睁眼一看,却是村长夫人,她说是来叫我去吃早饭的。一大早的穿什么红色衣服!这朱红色和昨夜看到棺木上的“寿”字一般颜色,真吓得我尿意全无。但我没敢跟村长夫人说。
我和老麻在村长家吃过早饭后,和村长一起去巡视农作物生长情况,然后回村里入户了解民情。这时,村里已经安静下来了,死者已经出殡,吹打班的音乐沿着山路渐渐远去,又渐渐回来。按照本地习俗,苦主会请参加丧事的亲友们吃饭,作为答谢。而我在村长家吃午饭,休息片刻要回镇里。这时,有村民给村长报信,应耀德去世了。
怎么又有人去世了?刘站长的烟抖了一下,这他么邪乎啊。
04
是很邪乎啊。更邪乎的是,老麻居然说,折日不如撞日,初一十五死人,十六居然也死人。
我说,麻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麻没理解我的意思,直接回答说,死人不挑日子,但初一十五日子不好,会难熬一些,而十六毕竟是普通的日子啊,居然也死人。
我内心疑惑,不是啊麻主任,我是说你说的那个“折日不如撞日”?是说很巧的意思?和什么东西巧合了呢?
老麻停顿一下,可能是感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挥挥手,哦哦,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啊,只要死人了,我作为民政员,要上门做思想工作,要完成火化任务,这不正下村嘛,不用再特意下村啊,你看,阴界村这么远,来来回回得一整天的。嘿嘿。
不苟言笑的老麻居然嘿嘿的干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而且我简单地问问,他居然回答的这么全面,滴水不漏,完美地让人觉得很怪异。至于哪里怪异,我说不上来。且在心里打个结。
这么一来,原本午饭后就回镇里的计划就落空了,得先去应耀德家做他家人思想工作,落实火化政策。这次是我和老麻过去,老应没有跟着,因为他和应耀德是同个房族的,还很亲,而农人崇尚土葬,作为亲人而前往做思想工作,小则被说,重则被骂,甚至于影响下次选票,所以老应不去。我和老麻到了应耀德家时,灵堂刚刚开始摆,应耀德的亲人在伤心哭泣,帮忙摆灵堂的都是他本家亲友,还有一个是村里的坡脚医生。老麻对他说,陈医师,你也在帮忙啊。陈医生点头哈腰,是啊,是啊。我觉得好奇,老麻,他是医师?怎么懂丧葬礼仪啊?老麻并不觉得惊奇,农村麻,人也不多,大家都是自学成才,陈医师开个小诊所,也顺便卖些丧葬用品——整个村子也就他一家小店,卖些南货,也是个热心人啊,不是本家也来帮忙。
我正想为陈医师点个赞,老麻却不再说下去,而是拉着我到苦主面前,开始做思想工作了,老应啊——这个老应是应耀德的儿子,根据上面政策,你们得先去火化,然后再来镇里开死亡证明,才能注销你父亲的所有证件。刚才还在哭哭滴滴的老应,忽然站了起来,推了老麻一把,指着老麻的鼻子就骂,火化你妈,你给我滚出去!我被吓了一跳,呆如木鸡,一动不动,老麻也一动不动,却是镇定自若。只见老麻并未和老应对骂,而是等老应骂完之后,才继续说,老应啊,别急,我只是镇里的干部,和你无冤无仇的,叫你火化干嘛啊,这是上面的政策,如果不火化,那老人的死亡证明就开不了,各类手续也办不掉啊。老应还想骂,被其他亲友拉住。一个女眷说,领导,我们农民,也不懂什么政策,但是火这么烈,老人家会疼的。女眷说完又一声长哭,说到疼,肯定想到死亡的无常,想到天人永隔的悲痛了。老麻也没有直接接话,而是停顿了足足二十秒,才缓缓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要节哀,疼痛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老应刚想开口,又被其他亲属拉住,但另外一位男人站出来说,老人家没有什么手续要办的,我们就选择土葬,看你能怎么办!这时,在一边帮忙的陈医师过来了,对男人说,应哥,麻主任说的政策没错,不火化的话,办理不了死亡手续,老人家就会一直在你们户口本上——而且,现在火化还有政策优惠,免费赠送骨灰盒。男人没有答话,被按住的老应却突了出来,对着陈医师一顿骂,你个二腿子,谁是你哥,我们全村姓应,就你单户姓陈,优惠都给你家好了,骨灰盒要几个送你几个!陈医师顿时脸色一阵青白。我强忍着不笑。
对于做不了思想工作的莽夫,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先退回来。而陈医师也布置好灵堂了,跟着我们的脚步出来了,在后面说道,农村人啊,还是太传统,其实火化更好,人死了一切都空了,放着肉体干什么呢?土葬还浪费土地资源。我回头答道,是啊,火化政策对保护耕地是利好的,不然,生死轮回,土地都不够用了。老麻却说,别说这些大道理,眼前我第三季度的火化率工作考核就完了,上面要求98%的火化率,这应耀德不火化,那本季度的工作就白做了啊。我听不明白,我说麻主任,98%的话,有个别人不火化应该还行吧?老麻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不可不可,本季度全镇已死亡48人,他一个应耀德不火化,那火化率就只有97.9%——考核很死板的,低于98%就一票否决,哎。除非?除非什么,我当时就问。但老麻没有回答,却说,我得回去和镇长商量商量,一定要拿下。
05
刘站长听得入神,香烟燃到手指都没发现,直到烫手了,才“啊”地一声把烟头扔掉。看老麻这阵势,是要和镇长商议来硬的吧?
刘站果然是领导啊,看问题真准。阿欢不忘借机拍个马屁。
老麻回镇后向分管领导汇报,然后提请镇长召集有关人员开会商议,镇长态度比老麻还坚决,不能助长传统土葬这股歪风,一定要严厉打击。至于怎么打击,有两个方案,一是镇里工作人员现在就出发,杀到阴界村去,做通老应思想工作,让死者前往殡仪馆火化;二是约县殡改执法大队的人前来助力,明日再一起前往阴界村,落实死者前往殡仪馆火化。两个方案区别很大,方案一还是做思想工作,以理服人,方案二呢,就是直接动手,不跟他叽叽歪歪的。方案一的好处是,当天就能行动,虽然效果未必就有;方案二的优点是有执法人员助阵,效果肯定能够得到保障,就算是没有效果,因为执法队参加了,代表的是县民政局,镇里压力也小,缺点是要等到明天才能行动,你知道的啊,通衢镇太远,最快也只能次日。
镇长和老麻虽然摩拳擦掌,想早点落实老应的火化工作,但是想想这个难度不低,还是选择了第二个方案。后来回头看,还是选对了。
那么,火化成功了?刘站长好奇地问。
没有呢。第二天,我们镇里二十几个人执法队七八个人,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荡荡,抱着必胜的决心向阴界村杀去,结果却是杀了个寂寞!你猜不到啊,应耀德没了。没了啊。我们到达老应家时,灵堂已经清空,亲友已经散去,只有他的几个至亲还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坐着。老麻上去问,人呢?老应头也不抬,什么人呢?我们坐在这里,你看不见?老麻只好详细说,我是说你父亲呢?去哪里了?老应缓缓抬起头说道,我父亲去世了啊,你昨天不是知道了吗,还明知故问!老麻气急败坏,去世了要去火化啊,现在去哪了?!老应没有理会老麻的问话,老应的妻子却说了一句,去世了,当然是归山了啊,难道还到处溜达?
镇长上来把老麻往回拉,别跟他们废话,肯定是私自土葬了。老麻应该也是想到了,所以不再言语。镇长和执法队负责人耳语一番,执法队负责人上前对老应说道,我们是殡改执法队的,根据本县殡改工作要求,死者务必要火化,不然后续各类手续均无法办理,若不配合火化,后果自负,听见了没?老应没有理会,老应的妻子代为回答,农村人也没有什么手续要办理的,而且已经归山了,没办法再去火化,请县里的领导放我们一马吧。执法队负责人被整得无话可答,镇长看不下去,上前厉声说道,放什么一马,作为公民,就得好好遵守政策,火化是必须的,就是土葬了,也得拉出来去火化!老应全家对镇长的话没有反应,倒是执法队负责人听进去了,上前问,葬在哪里?请配合带路,我们可协助落实火化工作。对于执法队负责人这段话,老应家也是没有理会。
镇长只好把大家带出老应家外,然后把人马分为四队,分别朝村子的四个方向出去,寻找新坟的痕迹。山清水秀,一个新坟墓,当然是显眼的,难道还找不到?那些纸钱,那些烟灰,那些花圈,没多久就出卖了应耀德寿穴的所在,镇长带领着三十多人就浩浩荡荡杀向寿穴的位置,准备起棺火化。哪知道,当人马到了寿穴边上时,老应一家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他们估计也会想到寿穴会被找到吧。镇长正想指挥工人上前动土,只见老应从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柴刀,对着工作人员一声怒喊,谁敢过来,我就砍死谁!我爹养育我一生,连入土为安都不能的话,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今天谁敢动手,我就拉你一起为我爹陪葬!——刚才还蠢蠢欲动的几位工作人员,马上就止息不动了。镇长也连忙平和地说,老应,你把刀放下,有事好好说。老应并没有放下刀,说说说,说你妈!死者为大,你们不要逼人太急了!镇长说,老应啊,别急,万事好商量。我们也是工作需要,你如果真不想火化,那好好说,我们镇里向上面打个报告,看能不能网开一面。这时,老应态度稍微缓和了些,但是也没有放下柴刀,领导,我不急,但是你们不要逼我急,反正不火化!镇长也没有办法,只好说,不火化就不火化吧,我们回去打报告,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说完,镇长带着我们浩浩荡荡离开寿穴。我们转头走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痛哭,悲天跄地,振聋发聩。应该是老应的哭声。
06
当一种恐惧掩盖另一种恐惧,人们往往会忽视前一种恐惧,更不会去探究前一种恐惧的根源。
应耀德土葬事件发生后,镇里一众人等很少谈及阴界村奇高的死亡率,反而对老应的柴刀津津乐道起来。普通工作人员当然是歌颂镇长的机智,真乃大丈夫也,能伸能屈,不然那时候老应的柴刀砍过来,我们真是非死即伤,想来真是后怕啊。镇长真机智,事先把执法队叫来,不然上头会指责本镇工作不力,也很麻烦。当然,这是普通工作人员的看法,而在镇长和老麻那边,这个火化率没达到98%,仍然是个大问题。上头说了,虽然应耀德死活不火化,可以不追责,但是火化率不合格,考核一票否决是免不了的。
镇长问老麻,老麻啊,这火化率咋办?你作为民政员,得想办法解决,不然被一票否决了,你作为快退休的老同志,面子上也挂不住啊。老麻还是面无表情,镇长,我肯定尽力而为,只是死亡数据是实实在在的,没有火化的也只有一个应耀德,97.9%真是变也变不了啊。镇长说,能不走走关系,让县里四舍五入,把97.9%当做98%呢?老麻看来是做过功课的,镇长啊,我早试过了,他们也担心被查处,哪敢帮我们。如今,除非是?镇长连忙问,除非什么?这数据还有救吗?老麻依然面无表情,除非是再死两个人,而火化两人后,数据刚好98%。镇长听得毛骨悚然,呸呸呸,这几年死亡率异常高,都快引起恐慌了,何况,死不死人,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老麻微微一笑,那也是,那也是。
总之,镇长和老麻的商量毫无结果,生死看天啊,火化率基本救不了了。而我毕竟是在阴界村驻村,火化率跟我关系不大,但奇高的死亡率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半个月后的周二,不是十五,我独自下村。结果又在离村最近的山卡遇见鬼一样的张道长,远远的是村子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哀乐,怎么又死人了?!我和道长赶往村子,在村口遇见陈医师,他拿着丧葬用品前往苦主家,说是去帮忙。道长便和陈医师一起同行,而我走另外一条路,先去村长老应家。
晚上召集村两委干部会议,我快速把近期的工作作个部署,然后叫大家坐定,一起商讨下这个死亡率问题,哪有村庄会有这么高的死亡率,会不会有什么原因?大家商讨,看看有无怪异之处,把问题搞清楚,让村民也安心一点。我话刚说完,与会人员便抽起烟来,和昏暗的白炽灯相映成趣,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就叫老应先说,死亡率高起来是这两年的事情,你看下这两年村里有什么变化吗?老应沉思片刻,青绿色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底气不足,难道是水质问题?前次我看报纸,说山区的水质偏硬,不利于健康。另一位村干部说,不会的,水质硬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怎么会这几年死亡率突然高起来呢。我看会不会是村脚打山洞,这些石头开采导致辐射?然后把体弱的老人辐射死了?
所谓村脚打山洞,是因为阴界村还不通公路,打个山洞可以使阴界村贯穿高山而和外界通车。而山洞工程经过转包后,实际施工老板是村长老应,当然,明面上大家都不说。
老应干咳一下,脸色更加青绿了,胡说八道,打个山洞会有什么辐射,省里搞了个公路村村通计划,到处在施工,哪会有什么问题?
这时,年龄最大的村干部忽然站了起来!惊恐地说道,辐射我倒是没想过,但是听老前辈说,那个山脚是龙脉所在,这打山洞会不会是挖断了龙脉,导致祖先大怒啊?
一众村干部听得冷汗都出来了,这一层开始确实没有想到,挖断龙脉,先人大怒,后果当然很严重了。但这是他们的子孙后代啊,什么先人要置于他自己的后代于死地。我当场就说,你们别瞎说,既然是你们的祖先,肯定会原谅你们的,何况是为了村里的出行问题呢。倒是刚才说的水质问题,可以叫人查一查,也许可能是挖山出来的土石有问题,污染了水质呢?
村干部的水平毕竟不如我,听我这么一说,也就答应了,请我帮忙找个水质监测单位,来查一查,万一是这个原因,那就好解决了。
这时,村会议室的木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吓我一跳,居然是面无表情的老麻。我说,麻主任,你怎么来了?老麻坐下来,喝了口茶水,不驻村了按理说是不用来的,但听说村里又有人去世,所以我连夜来抓下火化工作,97.9%的火化率,得努力到达98%。民政员的职业病,哎。
工作比较顺利,苦主答应次日就火化。借此机会,村干部也宣扬下刚才会上的决议,叫专业团队来查一查死亡率这么高的原因,以免村民惊慌。丧事现场的人们都表示支持,是应该叫人查一查,在此帮忙的陈医师和张道长却没有回应,可能是太忙了的缘故吧。
死亡率拉倒97.95%,离98%只有一步之遥了,老麻的心情看起来比较愉快。听同事说,老麻曾说过,再死一个人,搞定火化,火化率就98%了。听得我头皮发麻。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成了冷冰冰的数据。
07
说实话,一开始呢,脸色青绿的村长老应,鬼一样的张道长,是我首先怀疑的对象。村里的工程,作为村长居然去承包,可见利欲熏心,利令智昏,不会是个好人,只是他和老人的大量死亡有什么内在关系,我想不明白。张道长也很可疑,每次丧事他都在,有利可图,而且神神叨叨的,不像个好人,只是他一糟老头子,哪来的本事害人呢。
所以,等老麻的死亡率考核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及后,我把视线转移到老麻身上,而且这家伙从始至今都是面无表情的,一脸奸相,说不定为了工作走而挺险!特别是最近这次老人去世,我是下村才知道的,他怎么连夜就赶来了?他远在镇里,怎么知道阴界村有人去世了?第一时间赶来做火化思想工作。非常可疑。
以上都是我当时的无端推测,有点疑神疑鬼,毫无真凭实据,也不敢跟人说起。所以,我能做的还是联系大学同学,叫来某卫生监测单位的专家前来,住在村里好好查一查。
专家一行五人,带着取样工具,在村委会住下。原以为是取下水样和村脚山洞的矿渣就行了,哪知查得很详细,先是进村入户,听取村民了解的情况,特别是有老人死亡的家庭,包括应耀德家,了解死者生前的饮食、作息、有无家族疾病等等——除了水质监测,也要看看会不会是其他原因导致的高死亡率。专家看问题果然全面。取样也很全面,包括多处的水质、村脚山洞的多类矿渣,以及死者生前接触过的各类物具。村民也很积极的配合,把知道的都说了,虽然是老生常谈:龙脉挖断了有没有关系?矿渣会不会导致辐射,或者使水变毒?专家们只好耐心回答。热心的老麻和张道长、陈医师也不时来了解情况,问查的怎么样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专家们带着满满的几箱样品回杭城化验。我们苦苦等待了半个月,才得知结果。居然是毫无问题,全都正常。死因也无从分析。这下村里就炸了锅,原因查不出来,那太可怕了,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呢?!虽然最近一个月没有死人,但事情毕竟没有过去啊。
正当全村笼罩在恐惧中之时,又一件怪事发生了。那天虽然是周二,但因为是十五,所以我没在村里。次日,我和老麻又一次一起去阴界村,不是老麻陪我下村,而是村里昨晚着了一场大火,有一位老人死于火中。老麻作为民政员,要去做火化思想工作——死于火中,其实已经火化过一次了,老麻这么说,火化率98%已经达标了。我不想理他,虽然是陌生的老人,但死者为大,不应这么说他。
我们到达阴界村,灵堂已经摆放起来,因为死者老家被烧毁了,所以灵堂摆放在祠堂里,老人的亲友前前后后在帮忙,张道长和陈医师也在。因为是死于火中,所以死者面目全非,苦主也就答应火化,老麻轻松完成任务。也因为是死于火中,和之前那些老人的死亡完全不一样,也让村民不觉得恐惧。他们想安安静静把丧事办完,这事也就过去了。
但是下午,安监局和派出所的人来了,说是火灾,而且死人了,要查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你猜怎么的,居然是人为纵火,那就是谋财害命啊,是刑事案件!怎么知道是人为纵火?火灾现场能够还原起火点,经判断,起火点在屋外——如果是意外着火,那起火的应该在屋内的,屋外先着火,说明是被凶手点燃的。
深山里居然还有凶杀啊!刘站长听得胆颤心惊,然后吸了一口烟,发出长长的疑问:老人能有多少钱财,谋财害命说不过去啊。
世间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恶人做不出来的。还真是谋财害命,凶杀居然是陈医师!村里唯一的医生,本该救死扶伤的,居然是杀人凶手。老人确实没钱,但是一死亡,得办丧事啊,那些丧葬用品就得去他的店里买,他就有利可图了。
为了区区小利,居然作出如此恶毒的事。连鬼怪都不如啊,简直是恶魔!刘站长听得火气上来。
还不止如此。你很难想象,之前死了的老人,除了个别是自然死亡外,大多是陈医师杀害的!倒不是民警查出来的,而是陈医师自己交代,之前很多老人是被他用毒药三步跳毒死的,他们歧视外姓人,该死。
三步跳无色无味,根本查不出来,而且,也只有医生才有机会获得这个毒药。
这种恶人,应该千刀万剐,让他进十八层地狱。刘站长听得怒火攻心。
刘站,你别说,差点儿还定不了他的死刑呢!
刘站长一脸疑问,他杀了这么多人,怎么还定不了他的死刑?怎么回事啊?
你听我说来啊。死于火灾的老人,很难定性为陈医师直接杀人(致死),只能认定为他过失杀人,最多判无期。至于你认为的之前的这么多被害人,三步跳无色无味,虽然有陈医师的口供,自己承认杀人,但是没有物证啊。检察院多次驳回公安继续侦查。
啊!刘站长听得一脸惊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检察院为什么驳回?!
证据不足啊。但是刘站别急,天网恢恢,怎么会漏过他!刚才不是说了嘛,那个应耀德老人,他儿子拿着柴刀,所以没有火化,结果开棺验尸,化验出三步跳毒药,和陈医师的口供一对,铁证如山。这个恶魔最终被判了死刑。
死有余辜啊,刘站掐断快到指尖的烟头,愤愤然说。
是啊,陈恶魔是死了,但是想想还是后怕,看着这么正常的一个医生,居然是杀人恶魔,说明恶魔隐藏得很深,却让我一度怀疑老麻、村子老应他们,哎,惭愧啊。还有,第一次下村时,他们走夜路没有脚步声,曾让我害怕了一晚上,后来才知道,他们穿的是布鞋,所以没有脚步声。
另外,阴界村后来改回了它原本的村名,叫应界村,应家界的意思。
阿欢和刘站申申手脚,向远山回味刚才的鬼故事。这时,电路已经检修好,交通站又明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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