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剑客的消失

残阳如血。

木桥上,一个冷硬的背影插在正中央,夕照正将他浸红。

他的面前,芦苇正倒向右侧。北风正劲。

突然,他向右歪了歪头,同那些芦苇一样,却又直着身子。几乎同时,破风声从他的左耳边划过,紧接着,两股瑟瑟的芦苇花腾起,在扑啦啦的响声中,骤然零落不见。

“想不到,你居然会偷袭。”他的声音被风扯得此起彼伏。

“只要能杀了你就行。”

“为什么非杀我不可?”

“你该死。”

“何以见得?”

“哼。”他身后的那人冷笑一声,接着大义凛然道:

“你勾结贼人,背叛师门,又亲手杀害了师父,以此骇人之举作为进入魔教的投名状,天下正义之士无不欲将你碎尸万段!”

“很可惜,他们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他略略地感慨。

“哦?是吗?既然如此,你身上的剑痕哪儿来的?”

“当然,你除外。”他迎着风缓缓转过身来,额前的乱发向后倒飞去,露出了沉静如水的双眸。

“不愧是嫉恶如仇的上官烨,武功当真霸道。”

上官烨的嘴角浮起一丝骄傲。他运足气力,手中的除魔剑开始躁动。

“高寒,这一剑过后,你必定死。你会成为我除掉的第八十一个魔。”

“出剑吧。”

上官烨屏息凝神,眼帘微合,似乎并未听到高寒所语。一片落叶悠悠荡到他的肩头,似要休憩,旋即又惊慌逃窜了。就在这时,高寒眼前血红的枫林正急剧缩小,一堵黑色的墙转瞬间横在了他的身前,并以雷霆之势炸出一道令天地失色的寒光!

雨夜。烟锁寒江。

小舟上,一个寂寥的影子若隐若现。苍茫的天地间,久久回荡着乌鸦的凄厉叫声。

船舱内,灯烛正随水波微微地摇晃,照得一张脸明暗不定。

那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烛光探不进皱纹的深处,于是那些皱纹沉默地暗着。在半舱昏黄的烛光里,老人紧闭着双眼,显出比在正午或黑夜更令人心悸的深沉。

“进来吧,深秋的雨最是伤人。”老人嘶哑着唤道。

“师父,我这就来。”

帐子被轻轻地掀开,一个白衣青年俯身进了船舱,而后正对老人席地而坐,看向老人的眼恭顺地垂着。

“烨儿,那高寒与你统共过了多少招?”老人只是紧闭着双眼。

“不算除魔剑法,大约有七八十招。”

老人叹一口气,接着感慨道:

“对于你来说,这真是个可怕的对手。能与你缠斗这么久的,天底下不会超过五人。不过还好,我所传授于你的‘除魔剑法’,便是专治这等罪孽深重的人魔的,他内心因作恶产生的惶恐越多,这剑法的威力便越大。想必这一次,这剑法派上用场了吧。”

“师傅,高寒的武功固然强劲,不过先前我以寻常招式与他相拼,却也没有令他讨到便宜。至于‘除魔剑法’,威力的确无与伦比,我以此招斩杀的魔不计其数,只不过......”

上官烨顿了顿,看着师傅紧闭的眼睛,接着说道:

“师傅,高寒不是魔。”

将夜。暮云凝紫。

木桥已奄奄一息——它被拦腰斩断了。上官烨向后倒飞去,巨大的断痕将他与高寒隔开,他满脸震惊地看着高寒沉静的身形正随着自己狼狈的后撤渐渐远去,一并远去的,还有他的荣耀和骄傲。

上官烨把剑向下插去,桥面旋即又被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勉强稳住身形后,他横剑身前,细细审视着除魔剑的每一寸,良久,他抬眼看向远处的高寒,颤抖地问道:

“为什么?”

没有回应。只有北风的呼啸。

“为什么?”

上官烨自言自语地问向自己。

他的内心同样沉默。

“那明明是除魔剑法,怎么会......从来没失手过的......是我的内力枯竭导致的吗......不不,刚刚的确是将‘除魔剑法’发挥到极致了,从来没有爆发出那般极速......恶人是恐惧死亡的,他在恐惧他对别人施加的痛苦,会在死后的迷雾世界反噬自己......在我一次快过一次的闪电般的出剑中,没有恶人能够在直指自己咽喉毫厘之间的剑锋下保持镇定,他一定会慌、会乱!这时候,再高的武功也用不出来!......可是刚刚那一剑携雷霆之威,仅仅是剑气就将木桥扯断,高寒为何毫发无伤?!”

上官烨此时心乱如麻,恍惚中,脱力的右手再也握不住剑,除魔剑应声落地。

“除魔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你本应已是个死人!”

“很显然,我还活着。”

“你究竟如何破解的‘除魔剑法’?!”

“‘除魔剑法’对魔自然是摧枯拉朽,可如果对手不是魔呢?”

“你不是魔?笑话!”

高寒没有理会他,仍然自顾自地说道:

“你的‘除魔剑法’,想必是一种放弃防守从而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的招数,因此,施展此招的人首先要无惧死亡,这样的人便注定不会是魔。但是,魔很怕死,所以不敢与你舍命对抗,因此尽数毙于你的剑下,这也是你无往不利的关键所在。”

“你想说什么?”

“我,并不怕死。”

上官烨一时无言。夕色已尽,上官烨眼前是浓重的墨,高寒的身影也被完全隐去,一切都充满了未知。良久,他迷茫地向着高寒的方向喊道:

“现在你要去哪里?”

“回魔教。”

“去做什么?”

“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还是无法相信......你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不是魔。”

“不要轻易地做出判断。耳朵会欺骗你,眼睛会蒙蔽你,要用心,用心去感受。”

“那么你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恶事?”

没有回应。木桥上,清冷的月光下只剩一个落寞的影子。

拂晓。山中古寺。

一名僧人正打扫庭院。秋风乍起,落叶翩翩如一只只金黄的蝴蝶,温柔而美丽。

他扫得很认真。那双曾经持剑的手仍旧粗糙,却能做出那样柔和的动作,像云彩的变换,又像溪水的流泻。

他缓缓停了下来,动作自然到就像他从未动过。

风在轻盈地吟唱,万物在风中同它相和,到处是和谐的音符,在不经意中,改变天地的模样。

那音符经由万物的心灵发出,也只能被心灵接收。

僧人合了眼,任凭自己的心去感受世界。

他开始明白师傅为何总是紧闭双眼,也理解了高寒的那句话。

“不要轻易地做出判断。耳朵会欺骗你,眼睛会蒙蔽你,要用心,用心去感受。”

他无法想象高寒所背负的一切。二人木桥一战后不久,魔教教主离奇暴毙,魔教也随之覆灭。上官烨深知魔教教主的武功深不可测,配合其残暴阴毒的手段,简直是个真正的从地狱而来的恐怖恶鬼。他曾自恃武功高强,只身前往魔教,欲直取那魔头性命,却被其随手几掌击得吐血败逃,交战中他被压制得甚至连除魔剑法都无暇使出。所以上官烨很清楚,一对一,天下无人能与那魔头正面抗衡,不过如果是绝顶高手在偷袭中施展绝命一击,或许有成功希望,但其恐怕也会因为魔头的疯狂反扑当场殒命。放眼天下,只有一个人同时具备绝顶武功和偷袭机会——

那就是高寒。

但他永远无法为自己辩解了,在他死后,他的尸体会被万人践踏,直到踩进土里,再也辨不出形迹,就像魔教诸魔的下场一样。

但是,在高寒的尸体上,会长满翠绿的草和娇艳的花。他会默默化作万物的养分,但是没人会知道,就像他生前所做的那些事一样。

“你很好,有一颗正义的心。但是要时时提醒自己是为了什么在除恶,是苦难的百姓,还是一个令人仰慕的虚名?”

“我还是不够纯粹啊,高寒。”僧人自言自语。

红日既出,天边涌出炽热的浪潮,荡涤了遍地的黑暗。一只金黄的蝴蝶向阳而去,它越飞越高,终于追寻不见。

“阿弥陀佛。”僧人迎着朝阳,继续打扫庭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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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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