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为艺唯童真

        汤溪黄堂,是一代艺术大师丰子恺的祖籍地,我们怀着一颗崇敬的心,走进了黄堂前宅村全德堂左侧新建的丰子恺纪念亭,在闲谈中问及他们的丰姓,不料就被路过的几位丰姓老人幽了一默:嘿嘿,我们姓丰人,就是好,顺着写是丰,倒着写也是丰,横着写便是除夕夜丰年了。我一愣,幸好我是本地人,知道除夕夜要做丰盛的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一家子人坐在一起我们叫“丰年”,“丰”横着写就是“卅”,即“三十”。

        难怪丰子恺能成为一代幽默的艺术大师,因为他的血统里流淌着有一种叫幽默的血液,而这种血液滋养了这样一位艺术大师——

        因童真而独特:二十世纪的陶渊明

        与陶渊明不满于官场一样,他也不满虚伪、倾轧、贪婪、凡庸的成人社会,而仰慕率真、热情、好奇、纯洁的儿童世界,在他自己营造的宁静祥和的世界里,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享受着恬淡、闲适、超脱和自由的乐趣。所以,这位二十世纪的陶渊明,丰子恺的童真是伴随着儿女们的成长而滋生的。丰子恺共有七个子女,他爱自己的儿女,曾写过一首《仿陶渊明〈责子〉诗》,诗曰:“阿宝年十一,懒惰故无匹。阿先已二五,终日低头立。软软年九岁,犹坐满娘膝。华瞻垂七龄,但觅巧克力。元草已四岁,尿屎还撒出。不如小一宁,乡下去作客。”在笔力戏谑中,把儿女们的特点用漫画式的手法表现出来,显现了一名父亲慈祥、爱怜的神情。丰子恺的这种独特,缘于他的童真,他无心功名,与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一样,他也唯好闲居,最大的乐趣便是同孩子们呆在一起。不论是离乱岁月还是动荡时期,丰子恺始终念念于心的便是同家人呆在一起。有一次,女儿丰一吟带着外甥、外甥女、芳芳和萍萍一同出去春游。回到日月楼后,孩子们兴奋得叽叽喳喳讲个不停,惹得丰子恺从楼上的工作室下来看热闹,听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描述。此时,丰一吟开始教唱《送别》,不料唱到一半被丰子恺制止了,他对女儿说:“小孩子哪懂什么知交半零落啊,我给他们另外写一个!”一时兴起的丰子恺沉思片刻后,张口就哼唱起新版《送别》来:“星期天,天气晴,大家去游春,过了一村又一村,到处好风景。桃花红、杨柳青,菜花似黄金,唱歌声里拍手声,一阵又一阵。”在他那童真的召引下,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却吟唱起这首充满童趣的歌词,让孩子们一听就完全懂了。为父可以天真如此,也算得上独特了。

        陶渊明和丰子恺,一个是要躲过官场现实,一个是要避开成人社会,而且他们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桃花源”。他在《桐庐负暄》一文中曾这样写道:

        我们的老家,是浙江汤溪,地在金华相近,离石门湾约三四百里,明末清初,我们这一支从汤溪迁居石门湾,三百余年以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源流。直到二十年前,我在东京遇见汤溪丰惠恩族兄,相与考查族谱,方才确知我们的老家是汤溪。据说汤溪有丰姓数百家,自成一村,皆业农。惠恩是其特例。我初闻此消息,即想象这汤溪丰村是桃花源一样的去处,其中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和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情景,而窃怪惠恩逃出仙源,又轻轻为外人道,将引诱渔人去问津了。我一向没有机会去问津,到了石门湾不可复留的时候,心中便起了出尘之念,想率妻子邑人投奔此绝境,不复出焉,但终于不敢遂行,因为我只认得惠恩,并未到过老家。

        陶渊明的“桃花源”是乌托邦式的,但丰子恺的“桃花源”则是对祖籍地的向往与眷恋。所以,丰子恺憧憬和向往那种“天下如一家,人们如家族,互相亲爱, 互相帮助,共乐其生活”的大同社会。这样他就痴迷于向我们描写缘缘堂的生活:春天的燕子呢喃,夏天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秋夜秋虫的合奏,冬天暖暖的太阳,这四季怡人的景色再加上孩子的嬉戏与笑闹,共同构成了缘缘堂的生活。丰子恺这种“洞天福地”生活无异于陶渊明的“世外桃源”理想。所以,他的独特就在于,他已走在人生的成人行列,却依然童心未泯,似乎最好还是乳臭未干!

        因童真而慈悲:一个有菩萨心肠的现实主义者

        “人之初,性本善”,慈悲为怀的丰子恺,也是缘于他的童真。挪威学者何莫邪曾这样评价过丰子恺,说他是“一个有菩萨心肠的现实主义者”。菩萨心肠的丰子恺,他的慈悲并不仅限于“有情”世界,仁心所及,乃至于“无情”之物。他在散文《大账簿》曾这样描述过:

        偶然折取一根树枝,当手杖用了一会,后来抛弃在田间的时候,总要对它回顾好几次,心中自问自答:“我不知几时得再见它?它此后的结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远不得再见它了!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了!”

        吃饭的时候,一颗饭粒从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顾视这颗饭粒,不想则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与悲哀来:不知哪一天哪一个农夫在哪一处田里种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结着煮成这颗饭粒的谷。这粒谷又不知经过了谁的刈、谁的磨、谁的舂、谁的粜,而到了我们的家里,现在煮成饭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

        于万事万物之中,能够泽被草木,惠及谷粒,丰子恺之心可谓慈悲矣!在这本大账簿上,里面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事物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生命来自何方,生命归结何处,生命的本原是什么。”丰子恺用自己的童真去面对茫茫宇宙世间万物,以“一个有菩萨心肠的现实主义者”来思索其真谛。而食素、护生、童心充盈,这无疑是丰子恺菩萨心肠的表露,所以,他在《护生画集》中提出了“护心”说。他认为:“护生就是护心,爱护生灵,劝诫残杀,可以涵养人心的仁爱,可以诱致世界的和平,故我们所爱护的,其实不是禽兽鱼虫的本身,而是自己的心。换言之,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再换言之,护生是‘事’,护心是‘理’。”如果这样,“大家不失去童心,则家庭、社会、国家、世界,一定温暖、和平而幸福。”

      不失童心,故能心生慈悲。以慈悲为怀,方可缔造一个“共乐其生活”的理想社会,这就是一个有菩萨心肠的现实主义者丰子恺他的人生践行!

        因童真而深刻: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

        日本汉学家川吉幸次郎在他翻译的《缘缘堂随笔》序言中这样写道:“我觉得,著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率真,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骨。”

        朱光潜在《丰子恺的人品与画品》一文中也说道:“我对于子恺的人品说这么多的话,因为要了解他的画品,必先了解他的人品。一个人须先是一个艺术家,才能创造真正的艺术。子恺从顶至踵是一个艺术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动笑貌,全都是艺术的。他的作品有一点与时下一般画家不同的,就在它有至性深情的流露。”

        率真至性是童真的表现,而丰子恺率真至性才会有对艺术深刻的体悟。他的一篇散文《杨柳》。其中有这么一段很是耐人寻味:

   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越高,越垂越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像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

  此段名为写杨柳,实际上是寄予了丰子恺心中的一个情结。那就是“恋根”情结。推而广之,就是恋家,恋乡。他对故乡石门湾是魂牵梦萦,对祖籍地汤溪黄堂也是念念不忘。所以,他的女儿丰一吟在1996年11月带着父亲的不了心愿专程赶到汤溪黄堂丰氏“全德堂”来寻根归宗,并于2008年11月,又来祖籍地参加丰子恺先生诞辰110周年活动。

        这就是丰子恺,守着赤子童心行走一生,在“杨柳”的描述中,让乡关之恋的这个深刻主题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感喟和沉思。

        同样,在散文《吃瓜子》一文中,写吃瓜子的片段至今读来依然是令人感到妙趣横生,回味不已:

        女人们、小姐们的咬瓜子,态度尤加来得美妙;她们用兰花似的 手指摘住瓜子的圆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门牙中间,而用门牙去咬它的尖端。 “的,的”两响,两瓣壳的尖头便向左右绽裂。然后那手敏捷地转个方向,同 时头也帮着了微微地一侧,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门牙口,用上下两门牙把两瓣 壳分别拨开,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来吃。这吃法不但“的,的”的声 音清脆可听,那手和头的转侧的姿势窈窕得很,有些儿妩媚动人。连丢去的 瓜子壳也模样姣好,有如朵朵兰花。由此看来,咬瓜子是中国少爷们的专长, 而尤其是中国小姐、太太们的拿手戏。

      尽管丰子恺始终以孩子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中的一切,以孩子一样的敏感去发现生活中的写作素材。但他却能抓住了中国人爱吃瓜子这件小事,在貌似闲谈、实则寓意隽永的议论中,显出了作者对“有闲阶级”的讥讽和对旧中国前途的担心,写得那么幽默洒脱,轻松灵动,读来使人忍俊不禁,从而引起人们深深的思索。

        在漫画艺术天地里,在一笔一画之间也往往被他入木三分地表现出来。丰子恺有一幅《母亲,他为什么肯做叫花子?》的画,儿童指着路上的叫花子,率真地问母亲。以儿童的敏感好奇对母亲的麻木茫然,以童心对世心。另一幅《救命》描写儿童不忍鸡被宰杀,从拿刀的大人手里夺鸡,以儿童的善良对大人的冷酷。还有一幅《某种教育》的漫画,它的创作颇有讽刺意味,寓意某种教育是用同一个模子去教育学生,没有因材施教。此画对当今社会也同样有极其深刻的意义,试想,我们的教育是否更多的是在复制、复制、再复制……?

        其实,艺术的生命在于真实,丰子恺因为有了真实的艺术,才称得上是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而真实的艺术来自于他那率真气骨和至性深情的童真。所以,越是童真越是真实,越是真实也就越是深刻。

        因童真而悲喜:一个教育的守望者

        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在回忆父亲对自己教育的影响时,她认为,父亲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种一生对童真的珍视和守护,一言一行中都饱含对孩子和对学生真善美的教育。

        所以,呵护童真, 丰子恺是 极力反对把孩子培养成“小大人”的,认为这就是“拔苗助长”的愚蠢。孩子首先应该就是孩子, 这在他的散文《给我的孩子们》一文中多有表现: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 “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这在丰子恺看来,阿宝给凳子穿鞋,瞻瞻用小刀裁书,这是孩子最为珍贵的童真流露,值得欣喜。因为丰子恺是这样认为的,“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欢喜什么?是童真;悲哀什么?是童真的失却!并由此而速成了一幅《阿宝两只脚 凳子四只脚》的漫画,后来成为丰子恺的代表作之一。

        所以,呼唤童真,丰子恺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尤其是1949年解放以后一连串的不正常的政治运动接踵而来,于是在只能歌功颂德的岁月里,如果你读到丰子恺的这些漫画,如果以为这是他在违心搞创作,那其实你理解错了。因为在他看似歌颂中却极尽了贬斥之能事。当然,此时的他已近乎悲哀了。

        在《小小儿童有志气》的漫画里,一男一女两个少先队员挑一桶半人多高的粪去积肥,背都压弯了,还满脸笑容;漫画《缝衣理发不求人》,画面上的一女少先队员在缝纫机前做衣服,忙得头发蓬乱也来不及梳理;漫画《小小儿童见识高》,一男一女少先队员正满面春风在种树。这就是像大人的孩子,是“疯子”“残废者”,丰子恺几乎为之痛心疾首,他呐喊:“疯子的儿童,残废者的儿童,长大起来,一定不会变健全的大人,一定不能为人类造福。”创作于1960年的一幅漫画《功课温得好》,描写一群孩子在美好的大自然里一点也不贪玩,虽有柳树、青草、燕子、蝴蝶,孩子却视而不见,都围着石桌抓紧学习。并且上题一首诗:“庭前生春草,杨柳挂长条,新鲜空气里,功课温得好。”看吧,新中国的孩子完全不是以前淘气闯祸、不肯用功、捉弄老师的孩子了。而这一切,在丰子恺认为是,“服从、忍耐、不闹祸,终日埋头用功,在大人或者可以做到,但这决不是儿童的常态。儿童而能循规蹈矩,终日埋头读书,真是为父母者的家门不幸了。我每见这种残废的儿童,必感到浓烈的悲哀。”

        从早年的呵护童真,到后期的呼唤童真,这是丰子恺一生对孩子教育的守望。守住童真,这就是丰子恺的教育观,并由此让孩子去发展个性,完善人格,这就是丰子恺的教育要义。但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我们还有多少能守住童真,以至泯灭个性,扭曲人格?丰子恺是有远见的,守住童真,教育才能回归本真,孩子才能学做真人,获求真学。我想,学校之名被冠之以丰子恺的,如黄堂小学挂牌为丰子恺小学,还有汤溪的丰子恺学校,理应去践行丰子恺的这些教育思想,如此方为实至名归。

      行文至此,我在惊叹,无怪乎丰子恺法名要叫“婴行”的。因为我想,所谓婴行,恐怕就是大师怀有一颗婴儿般的童真之心而行走于世吧。惟其如此,所以,无论为人为艺,大师都不失一颗童真之心。

      但这颗童真之心,据说一生难得行一次讨巧之举,这便是自己姓丰。因为丰姓少见,他很容易遭逢多怪。有次曾偶遇一钱商,钱商询他尊姓,他答咸丰的丰,钱商茫然;他又说五谷丰登的丰,钱商亦茫然;他只好拉过钱商手心写下三横一长竖,钱商恍然:原来是汇丰银行的丰。丰先生也大悟:汇丰比咸丰时髦,比五谷通用。从此,再有人问,他一律改说汇丰了。

 这就是丰子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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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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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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